北江诗话

  
  锺会《遗荣赋》、潘岳《闲居赋》,似乎能不汲汲于仕宦矣。然实皆中躁而外恬,心竞而迹让,非仅不能欺人,亦并不能自欺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忘世之侣,其天机活泼如此。即《陈风》诗人「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之遗意也。「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悯时之俦,其情致缠绵若此。即《周南》诗人「陟彼高冈,我马玄黄」之遗意也。余故谓魏、晋人诗,去《三百篇》未远。
  
  牛、女七月七夕相会,虽始见于《风俗通》。至曹植《九咏》注,始明言牵牛为夫,织女为妇。自此以后,遂皆以为口实矣。近时沈文悫德潜《七夕感事》一篇,极自然,亦极大方,其一联云:「只有生离无死别,果然天上胜人间。」盖沈时悼亡期近故也。近时七夕诗,遂无有过此者。即沈全集中诗,亦无过此二语者。
  
  今人云:凡食龞者,不得复食苋。盖苋能生龞,二者同食,恐于腹中作蛊耳。古食禁方即有之,《淮南毕万术》亦云:「青泥杀龞,得苋复生」可证。又《毕万术》云:「烧鼋致龞」,许慎注云:「取鼋烧之,龞自至」,试之亦殊验。
  
  余友黄文学肇书,平生事事谨饬,即作家书寄儿子,亦必闭门具草,竟日方竣。其生徒常笑之。然作家书本最难,魏文帝《典论》,亦引里语曰:「汝无自誉,观汝作家书。」余尝以此观亲戚朋友,其家书之简净明晰、词约而理足者,必善为文者也。
  
  诗各有所长,即唐宋大家,亦不能诸体并美。每见今之工律诗者,必强为歌行古诗以掩其短,其工古体者亦然。是谓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心未尝不欲突过名家、大家,而卒至于不能成家者,此也。
  
  高青邱诗,高华而未沈实,则年限之也。李空同诗,苍莽而未变化,则意气之虚憍害之也。大抵两家诗不可以观全集,唯脍炙人口者佳耳。
  
  诗人所游览之地,与诗境相肖者,惟大、小谢。温、台诸山,雄奇深厚,大谢诗境似之。宣、歙诸山,清远绵渺,小谢诗境似之。
  
  游山诗,能以一二句檃括一山者最寡。孟东野《南山》诗云:「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可云善状终南山矣。近日毕尚书沅《登华山》云:「三峰三霄通,一岳一石作。」余丙午岁《游嵩高山》云:「四面各万里,兹山天当中。」或庶几可步武东野。
  
  顾宁人诗有金石气,吴野人诗有姜桂气,同时名辈虽多,皆未能臻此境也。
  
  王文简之学古人也,略得其神,而不能遗貌。沈文悫之学古人也,全师其貌,而先已遗神。
  
  用前人名句入诗,仿于元遗山,而成于王文简。然必不得已,则用其全句可也。若王文简用杜诗「意象惨淡经营中」,而必改末一字为「成」字,非凑韵,则直欲掩其迹耳。点金成铁,其能为文简解乎!
  
  诗可以作可以不作,则不作可也。陆剑南六十年间万首诗,吾以为贻误后人不少。
  
  吾乡「六逸」诗,惟杨起文宗发天分最高,故所为诗,亦度越流辈。录其《春日饮友人花下》云:「桃花已红颜,李花已白首。鲍家复值汤惠休,千载风流一杯酒。绿烟满堂吹不开,明月欲去花徘徊。人间到底不能别,除是襄阳醉里回。」无意学太白,而神致似之。
  
  「言为心声」,固也。然必谓制危苦之词者,所遇必窘阨。作吉祥之语者,处境必丰腴。则亦不然。吾乡杨孝廉印曾及犹子上舍敦复,一生喜作金华殿中语,然孝廉一第后,即客死于外;上舍则垂老不遇,并不免饥寒。则又事之不可解者。
  
  刘明经大猷,工制举业,穷老不遇而卒,人不知其能诗也。尝读其《临安怀古》二十截句,多未经人道语,如《岳忠武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还。」可云警策。
  
  凡作一事,古人皆务实,今人皆务名。即如绘画家,唐以前无不绘故事,所以着劝惩而昭美恶,意至善也。自董、巨、荆、关出,而始以山水为工矣。降至倪、黄,而并以笔墨超脱,摆脱畦径为工矣。求其能绘故事者,十不得三四也。而人又皆鄙之,以为不能与工山水者并论。岂非久久而离其宗乎?即诗何独不然。魏晋以前,除友朋答赠、山水眺游外,亦皆喜咏事实,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以迄诸葛亮《梁父吟》、曹植《三良诗》等是矣。至唐以后,而始有偶成漫兴之诗,连篇接牍,有至累十累百不止者,此与绘事家之工山水何异?纵极天下之工,能借之以垂劝戒否耶?是则观于诗画两门,而古今之升降可知矣。
  
  钱阁学载《咏丁香》诗云:「晓风缨络索垂地,细雨玲珑玉倚天。」颇极体物之工。
  
  咏物诗有实赋者,近人《咏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无山妇女愁」等是也。有虚摩者,全椒张明经龙光应试《咏艾人》云:「抱病七年尝忆尔,多情五日又逢君」等皆是。
  
  或曰:今之称诗者众矣,当具何手眼观之?余曰:除二种诗不看,诗即少矣。假王、孟诗不看,假苏诗不看是也。何则?今之心地明了而边幅稍狭者,必学假王、孟;质性开敏而才气稍裕者,必学假苏诗。若言诗能不犯此二者,则必另具手眼,自写性情矣。是又余所急欲观者也。
  
  诗有俚语而可传者,江宁燕秀才山南句云:「神仙怪底飞行速,天上程途不拐弯」。思之却有至理。
  
  严侍读长明诗,致清远善,能借古人意境转进一层,记其在《秦中消寒四集同咏蜡梅》句云:「几时过小雪,一树恰斜阳。」可云工巧。然生平不能造意造句,是以尚难方驾古人。
  
  吾友孙君星衍,工六书篆籀之学,其为诗似青莲、昌谷,亦足绝人。然性情甚僻,其客陕西巡抚毕公使署也,尝眷一伶郭芍药者,固留之宿,至夜半,伶忽啼泣求归,时戟辕已锁,孙不得已,接长梯百尺,自高垣度过之,为逻者所获,白于节使,节使询知其故,急命释之,若惟恐孙之知也。后酒间凌肆益甚,同幕者不胜其忿,为公檄逐之。檄中有「目无前辈,凌轹同人」诸语,节使见而手裂之,更延孙别馆,有加礼焉。时程编修晋芳,以贫病乞假诣西安,节使虚上室迎之,未数日即病,节使率姬侍为料理汤药,不归寝者旬日。及卒,凡附身附棺之具,节使及余辈皆躬亲之,不假手仆隶也。一日两举哀,官吏来吊者,竟忘程为客死矣。榇归日,复以三千金恤其遗孤。时言舍人朝标投节使一诗曰:「任昉全家欣有托,祢衡一个尽容狂。」洵实录也。孙后以乾隆丁未第二人及第,自编修改部,今官山东督粮道。
  
  谢玄晖有《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宣城图经及方志、艺文载此诗,土人遂以今城东十里新林浦板桥当之,不知非也。景定《建康志》:「板桥在江宁县城南三十里,新林桥在城西南十五里。」《金陵故事》:「晋伐吴,丞相张悌死之。悌家在板桥西。」《扬州记》:「金陵南沿江有新林桥,即梁武帝败齐师之处。」新林、板桥皆沿江津渡之所,玄晖自都下赴宣城,故先经新林,后向板桥也。诗首二句即云「江路西南永,归舟东北骛」是矣。若今宣城东新林浦板桥,距江甚远,何得云「天际归舟、云中江树」乎?图经、方志误认「之宣城」三字,即以为二地皆在宣城。非也。李太白诗:「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征?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即指谢此诗而言。
  
  扬州旧城有文选楼,土人相传,以为梁昭明撰《文选》之处。不知非也。昭明未尝至扬州,盖实隋曹宪注《文选》之楼。李善即宪弟子,亦州人也。余曾有诗正之曰:「隋唐开选学,曹李足名家。一代人材盛,兹楼岁月赊。户通金屈戍,城傍玉钩斜。借问今时彦,何人擅五车?」
  
  
  北江诗话卷五
  
  李太白诗,不恃天才卓越,即引用故实,亦皆领异标新,如「蓬莱文章建安骨」。《后汉书窦章传》:「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邓康,遂荐章入东观为校书郎。」是白所言「蓬莱文章」,即东观文章也。《侠客行》「郸邯先震惊」,邯郸,古未有倒言「郸邯」者,然张宴《汉书注》:「邯山在邯郸县东城下。单,尽也。」是「郸邯先震惊」为尽邯山之地皆震惊耳。白诗不肯作常语如此。他若《行路难》《上云乐》等乐府,皆非读破万卷者,不能为也。
  
  乾隆中叶以后,士大夫之诗,世共推袁、王、蒋、赵矣。然其诗虽各有所长,亦各有流弊。好之者或谓突过前哲,而不满之者又皆退有后言。平心论之,四家之传,及传之久与否,亦均未可定。若不屑于传与不传,而决其必可不朽者,其为钱、施、钱、任乎。宗伯(载)之诗精深,太仆(朝干)之诗古茂,通副(澧)之诗高超,侍御(大椿)之诗凄丽,其故当又求之于性情、学识、品格之间,非可以一篇一句之工拙定论也。今四家俱在,试合袁、蒋等四家并观之,吾知必有以鄙言为然者矣。太仆诗,以四言五言为最,次则歌行,即近体亦别出杼轴,迥不犹人。读其诗可以知其品也。五言《哭亡妇》云:「白水贫家味,红罗旧日衣。」七言《志感》云:「委蛇岁月羞言禄,寂寞功名称不才。」何婉而多风若此!侍御于三《礼》最深,所著《深衣考》等,礼家皆奉为矩度。故其诗亦长于考证,集中金石及题画诸长篇是也。然终不以学问掩其性情,故诗人、学人,可以并擅其美。犹记其《送友》一联云:「无言便是别时泪,小坐强于去后书。」情至之语,余时时喜诵之。
  
  本朝文教覃敷,即异域人,亦皆工于声律。余尝见滇中土司李鸿龄诗,几欲俯首至地。鸿龄虽寄居蒙自,实缅甸国人。五言歌行,实有奇趣,近体则倜傥风流,几欲合方城、玉溪为一手,与粤东之黎洵可称劲敌,谁谓九州岛之外六经之表无奇杰儁伟之士乎?
  
  余尝读《魏书崔浩传》,而叹其学识迥非代朔诸臣所能冀及。然至于殊死者,史家以为非毁佛法所致。岂其然哉?盖其人事事欲见己之长,遂事事欲形人之短耳。其论王猛、慕容恪、刘裕,可云当矣,余则以此论浩,曰:若崔浩之达识,魏太武之荀彧也。以浩观之,而高允为不可及矣。余尝有《咏史乐府》论浩、允云:「臣才区区劳奖识,清河司徒臣不及。」盖谓此也。
  
  近时诗之能学卢玉川者,无过江宁周幔亭,有《咏仆梦魇》诗云:「被我一声噉,跌碎梦满地。」可谓奇而入理矣。次则上虞张上舍凤翔,其《咏西瓜灯》云:「蓝团卢杞脸,醉刎月支头。」
  
  杜工部诗:「赤岸水与银河通」,前人即以在今江宁六合县者当之。郭璞《江赋》所云「鼓洪涛于赤岸」,李善《文选注》:「赤岸在广陵舆县」是也。余以为虽诗人放笔所及,固不可以道里绳之,然地势毕竟太迥远。《水经注河水》下引《孝经援神契》曰:「河者,上应天汉。」《西京杂记》亦有「河水上通天河」之说。则此赤岸当以在黄河者为是。今考《水经注》:「大河又东径赤岸北,即河夹岸。」下引《秦州记》:「枹罕有河夹岸,岸广四十丈」云云,是赤岸在枹罕县矣。上距河源甚近,当即工部诗所云「与银河通」者也。
  
  诗奇而入理,乃谓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卢玉川、李昌谷之诗,可云奇而不入理者矣。诗之奇而入理者,其惟岑嘉州乎。如《游终南山》诗:「雷声傍太白,雨在八九峰。东望紫阁云,西入白阁松。」余尝以乙巳春夏之际,独游南山紫、白二阁,遇急雨,回憩草堂寺,时原空如沸,山势欲颓,急雨劈门,怒雷奔谷,而后知岑诗之奇矣。又尝以己未冬杪,谪戍出关,祁连雪山,日在马首,又昼夜行戈壁中,沙石吓人,没及髁膝,而后知岑诗「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奇而实确也。大抵读古人之诗,又必身亲其地,身历其险,而后知心惊魄动者,实由于耳闻目见得之,非妄语也。
  
  《北史卢思道传》:「年十六,中山刘松为人作碑铭,以示思道,思道读之,多所不解,乃感激读书,师事河间邢子才。后复为文示松,松不能甚解。乃喟然叹曰:『学之有益,岂徒然哉!』」余尝有诗曰:「刘松制碑铭,思道难了了。思道既读书,为文松不晓。信知学益人,饥者待之饱。明明愚与智,一日互颠倒。词章尚如此,何况穷理道,百事且勿营,扃门读书蚤。」观思道之言,而益知孙搴之妄矣。(《李谧传》:「少师事孔璠,数年后,璠还就谧请业。」与此同。)
  
  体物之工,后人有未及前人者。即如汉、唐以来,咏兰诗亦至多矣,而《楚辞九歌》以二语括之,曰「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祗八字,而色、香、味并到。咏橘诗亦多矣,而《九章》之《橘颂》,以十四字括之,曰「曾枝剡叶,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祗四语,而枝、叶、蒂、干、花、实、形状、采色并出。后人从何处着笔耶?
  
  《唐书白居易传》:「尝与胡杲、吉晈、郑据、刘真、卢贞、张浑、狄兼謩、卢贲燕集,皆高年不仕者,人慕之,绘为《九老图》。」按居易集中,亦历述九人官爵、里居、姓字,以年齿为序,盖事实仿于后魏中书令高允之《征士颂》,历载中书侍郎固安侯范阳卢元子真等三十四人而各系以颂,其前后当亦以年为次。吾乡庄氏南华九老会,其附入者,又二十一人。石门君之孙征君宇逵,亦各为颂以系之,亦仿允之例也。余曾为作序,见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