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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一斋诗话
杨廉夫诗“一双孔雀行瑶圃,十二飞鸿上锦筝”,“别院三千红芍药,洞房七十紫鸳鸯”,“公子银瓶分汗酒,佳人金胜剪春花”。又以杨妃袜为诗题,鞋杯为词题,江南坛坫,蒸染殆遍,洵诗之妖也。然张士诚尽致吴中名士,独廉夫不可。闻其来吴,使要於路,不得已乃一至宾贤馆。士诚饮以元主所赐御酒,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士诚得诗,遂不强留。此诗殊有一往不可屈之气,廉夫一生名节,藉之以传,拈此为集中压卷。其纤佻冶者,可略之而不必苛绳矣。
杨廉夫《题刘阮》诗云:“两婿原非薄幸郎,仙姬已识姓名香。问渠何事归来早,白首糟糠不下堂。”事本谲幻,何须作此庄语!岂矫其平日纤佻冶之失,而施之於无用之地乎?藉以喻其不事明祖之意耳。此诗作如此看,则意味深长矣。
●卷四
刘後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亦无俦。今人未识昆仓派,却笑黄河似浊流。”“天历诸公制作新,力排旧习祖唐人。粗豪未脱风沙气,难诋熙丰作後尘。”李西涯则云:“宋人於诗无所得,宋诗深,去唐却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欧阳永叔深於为诗,高自许与,然较之唐诗,亦门庭藩篱之间耳。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碎;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似禅家小乘,道家尸解。”以上诸说,予皆以为未的也。唐诗大概主情,故多宽裕和动之音;宋诗大概主气,故多猛起奋末之音;元诗大概主词,故多狄成涤滥之音。元不逮宋,宋不逮唐,大彰明较著矣。且唐之高出宋、元者又有故。唐一代以诗取士,人好尽力其间,故名家独多,多则风尚所渐被者远,虽未成家数、不著姓氏者,往往有一二诗,足为绝调。宋、元校士,诗非所重,虽名家皆以馀力为之,因此名家较少於唐,而不足成家者,更不待言。然则宋、元之逊於唐也,一以诗所主者不同,一以诗成名者较少故耳。後村谓宋实胜唐,阿其本朝,固非实论。正学谓宋诗无匹,而天历大手仍不脱粗豪气,亦未免抑扬太偏。即西涯谓宋去唐远,元去唐近,又岂能自言其故哉!使能确言其故,元去唐近,何以不可法也?且宋人如欧、苏、陈、陆,元人如虞、杨、范、揭,即置之唐人中,岂易多得!特以宋、元如此数公者太少,故为唐绌。今必统一代而概谓之非本色,概谓之无所得,何其不近情、不达理至此!杨用修谓“唐诗固多佳篇,然如燕、赵虽产佳人,亦往往有疥且痔者,杂处其中”。语虽谐诨,却属平允之论。学者大纲,自宜宗唐,而宋、元两代,亦何可薄!明人大都钻仰唐人,鄙宋、元不足道,所以音调胜宋人,风格胜元人,於唐人又有形骸太似之病。西涯所谓“开卷视之,宛若旧本,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肚,卓然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明人半犯此失耳。
予又考刘後村尝云:“本朝文人多,诗人少,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要之或负材力,或尚理致,或逞辩博,文之有韵者,非古人之诗也。”此与宋诗不愧唐而且过之之说,大相迳庭矣。吾故曰阿其本朝,非实论也。
宋人诗“酿雪不成微有雨,被风吹却为晴”,明人诗“薄暑不成雨,夕阳开晚晴”。明诗虽简淡似唐人,却不如宋人之无数曲折,而自成一体,雅有劲骨。此又见诗在真气,宗唐者不尽是,而宋人不尽非也。
吴野人《陋轩集》,沈归愚选入《国朝别裁》,朱竹则入《明诗综》,犹《晋》、《宋书》、《南史》各有陶靖节传也。其诗字字入人心腑,殆天地元气所结。予专选一百馀首,朝夕讽玩,以为陶、杜之真衣钵,犹恨竹、归愚知之不尽。人以其穷约而少之,指为山林一派,岂知诗之根本者!潘南村竟境相似,规模较狡,非其敌也。
《木兰诗》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声律对偶无不谐,此必距唐人甚近,北周、隋人之作也。尤西堂谓“木兰魏氏,谯人,代父从军,凯旋不受爵。炀帝知之,欲纳入宫,遂自尽,赠孝烈将军”。则隋人也。若魏泰诗话谓“世传《木兰诗》为曹子健作,似矣。然其中云‘可汗问所欲’,汉、魏时夷狄未有‘可汗’之名也”。按此诗与子建所作,岂有一毫相似处?泰岂未睹子建诗耶!徒以“可汗”二字作论,疏陋甚矣。
魏泰谓“张籍、白居易乐府,述情叙怨,委曲周祥,言尽意尽,更无馀味”。嘻!何其大而无当也。文昌乐府,古质深挚,其才下於李、杜一等,此外更无人到。乐天乐府,则天韬自解,独往独来,讽谕痛切,可以动百世之人心,虽孔子复出删诗,亦不能废。予尝谓其命意直以《三百篇》自居,为宇宙间必不可少文字;若《长恨歌》、《琵琶行》,则不作可也。泰徒以六朝隐约意思为《风》、《骚》遗响,而不知乐天、文昌乐府之可贵,此以皮毛相诗者。
沈存中谓“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吕惠卿谓“诗正当如是,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此二说皆过也。昌黎《琴操》,高古绝特,唐人无及之者。古诗崛而坚,足为李、杜後劲;其斗险之作,则不可法。存中以其斗险之失,概却全集,而惠卿矫之,谓诗正当尔尔,其谬更甚於存中也。盖惠卿小人,徒以言语好胜而不顾其安,必至如此。
魏泰依倚曾布之势,乡井患苦。推荆公为孟子後一人,数称章之长,撰《东轩笔录》、《碧》诬蔑正人,士类不齿。然能知刘梦得“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为“不晓文章体裁,失臣下事君之体”。且谓郑畋“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命意稍似,而词句凡下,比说无状,亦不足道”。非其诗学之深,有此识力,盖数诗本非人心所安也。诗教自有正大门庭,不入其门,虽词语新巧,万口流传,不足当小人之一哂,况有识者乎!董宗伯《画禅室随笔》,乃取“终是圣明”二语,为文家善翻公案法。夫不问情理之正,徒恃翻字诀为行文秘要,则文之魔障已矣。
浦长源《送人之荆门》诗“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二句,林子羽甚加叹赏,遂许入社。然次句吾终不甚喜。“河”、“汉”本一类,与“路”字、“山”字属两项者不对,一也。若是黄河,不在荆门,即是荆门寻常之水,亦不得以河呼之;江以南率称水为江,河以北率称水为河,荆门距黄河甚远,未必呼水为河,二也。支河分汉水可也,其声则必不可辨为汉水之声矣,三也。予岂必於无过中求有过哉?“边”二语,《宋诗纪事》以为鬼诗,或以为明人童轩诗,然则传之者亦不定,其词不必果足为赏鉴矣。
杨孟载诗“柳色嫩于鹅破壳,藓痕斑似鹿辞胎”,“小雨送花青见萼,轻雷惊┺碧抽尖”,“半醉半醒花冉冉,愁闷雨沈沈”,“恨不发如春草绿,笑曾花似面颜红”,皆沿元人之习,诗之近於词者也。诗近于词,则似妇人女子作矣。
杜牧之《题乌江亭》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此翻已奇。荆公又翻之云:“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牧之诗好奇而不谙事理,荆公诗於事理较合,然论项王,亦未得要害处。晚唐人“不修仁德合文明,天道如何拟力争”,皆非要害,不足为笔挟风霜。曩一友持《续范增论》见示,力长公说,词气衮衮可爱。予谓之曰:“君作欲跨苏文上,诚属有志。愚意羽大罪在弑君,增甘心为贼党,以此十二字作主,增案乃定,苏文亦不攻自破。此似得其要害处也。”夫要害处乃经史之大义,大义与好议论自别,作论史佳诗,非深於经法不可矣。
沈启南咏杨花云:“借风为力终无赖,与水何缘却生。”咏落花云:“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声恩怨本同风。”语意浑然,足以警世。若咏钱云:“有堪使鬼原非缪,无任呼兄亦不来”。咏门神云:“检尔功名惟故纸,傍谁门户有常情。”咏帘云:“外面令人倍惆怅,里边容眼自分明。”咏混堂云:“未能洁己嗟先乱,亦复随波惜众同。”题既纤俗,诗亦浅露,非名家所宜有。启南《落花》诗三十首,警句无出予所引一联之上者。凡一题作数十首百首皆俗格,启南乃未解此。
渊明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又云:“古人惜分阴,念此使人惧。”进道观化,两义并行而不相悖,此真知六籍之蕴者。若徒解作“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只一石隐之流耳。
李西涯谓古诗不可涉律调,是也。然谓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已移於流俗,则不可解。“池塘”句天然流出,与“明月照积雪”,“天高秋月明”,同一妙境,皆灵运所仅。以此为俗,将以“薄霄愧浮,栖川怍渊沈”,“持操岂独古,无闷徵在今”等拙句为古耶?“红药”句乃玄晖作,谓灵运亦误。玄晖如“红药”句甚多,颇含清韵,不可以为俗也。如老杜“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打著人”,虽大家亦有此俗句。而西涯转谓与右丞“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同一淡远之妙。评语幽深,令人昏然如梦。
宋人作七律,多以瘦硬斩绝学杜,岂知杜者!如“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楚江巫峡半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更为後会知何处,忽漫相逢是别筵”,“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何其风流自赏,摇曳生姿,岂专以枯笔画松者?
杜诗“风帘自上钩”,“风江飒飒乱帆秋”,此非倒字,乃笔力高简故也。西涯云:“诗用倒字倒句,乃觉劲健。”因效之曰:“风江卷地山蹴空,谁复壮游如两翁?”论者曰:“非但得倒字,且得例句。”此真诗人魔气。诗贵劲健,乃笔力使然,若以字句颠倒求之,必有首尾衡决者矣。
诗不尽於句法,初学好於此求诗,因即拈此示之。偶与儿辈谈及元僧圆至诗云:“‘春路晴犹滑,山亭晚更凉。’欲求句法,先准诸此,便无直率杂凑病。”儿辈常忆此语。予笑曰:“此清矣,未厚也。如岑嘉州‘舟移城入树’,钱仲文‘烟火隔深’,一句凡几转折,此乃句法之正传耳。然此厚矣,未化也。子建‘明月照高楼’,陶公‘依依墟里烟’,斯入於化,以此求《三百篇》风旨不远矣。虽然,化境非初学所知,正传犹非初学所能,仍於清者效之,庶几不致躐等,不误歧途,而可以驯致也。”
李西涯《渐台水》乐府末句:“君不还,妾当死。台高高,水イイ。”张亨父欲易为“君当还”,乃见楚王出游,不忍绝望意。西涯自谓用“不”字,乃见“高高”、“イイ”,无可奈何,有馀不尽意。质之谢方石,亦不能决。予谓字法固当著功,要之先争命意。意之上者,无问字法;意之下者,虽炼字施百分力,终无入处;惟意之次者,须字法转斡,使遒健耳。此诗末四句,意本平平,无论“不”字、“当”字,味皆不足,则舍旃可矣,何必用精神於不必用者也。西涯尝自述其题扇诗云:“扬风帆,出江树。家遥遥,在何处?”意到矣,机自流,神自远,何曾校算字法而後出群哉?其《观棋》三言曰:“胜与负,相为端。我因君,得大观。”此等率笔,虽百般改字又何益?若谢方石者,《送人兄弟》云:“坐来风雨不知夜,梦入池塘都是春。”此直剥宋人雪诗“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全句,而味亦不足者也。西涯诗中钜公,何亦传赏不置?
诗与乐相为表里,是一是二。李西涯以诗为六艺之乐,是专於声韵求诗,而使诗与乐混者也。夫诗为乐心,而诗实非乐,若於作诗时便求乐声,则以末汩本,而心不一,必至字字句句,平侧清浊,亦相依仿,而诗化为词矣。岂同时人服西涯诗独具宫声,西涯遂即以诗为乐乎?
西涯谓“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し健,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靡无生气”。此即赵秋谷《声调谱》耳。诗原不可废此,而岂诗之本耶?然西涯诗如“童子无语对人”,实古诗之不合调者。“芳草晴烟已满城”,一句中三用上声字,又於声调合耶?唐人张乔诗“起读前秋转海书”,亦一句三上声,皆不合调。
“开辟以来原有此,蓬莱之外更无山”。“天地此生惟故友,江湖何处不渔翁”。“百年事业丹心苦,万世纲常赤手扶”。此皆廓而无当,以皮壳为诗者,以西涯精诣,而亦赏之,异矣!然学诗之失,戒廓则每入於纤,纤亦不可不防也。如《红梅》诗云:“错认桃林欲放牛。”纤极矣!西涯又赏之。且桃林,地名,非桃花林也。桃林之放牛,乃周王武功告成时事,与牧人何干?由纤得误,直不堪一笑者,而犹以为名句耶?
钱思复《西湖竹枝》云:“阿姊住近段家桥,山妒峨眉柳妒腰。黄龙洞前黑起,早回家去怕风潮。”瞿宗吉和云:“昨夜相逢第一桥,自将罗带系郎腰。愿郎得似长江水,日日如期两度潮。”二诗予以为有唐人《竹枝》法。解此方不是七绝,方不是谣谚,方不是市井语。今人所传《竹枝》,门外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