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传是楼诗话

四六八、东坡词中有调寄《生查子送苏伯固》云：“三度别君来，此别真迟暮。白尽老髭须，明日淮南去。酒罢月随人，泪湿花如雾。后夜迫君还，梦绕江南路。”据坡公自注效韦苏州。今见《东坡续集》，则固是诗不是词矣。陈后山谓坡公以诗为词，殆指此类。

四六九、诗有风致绝佳，而事实却误者。宋茗香（大樽）《邗江衤集咏》云：“晓风残月最堪怜，梦续扬州不计年。一种荒寒谁管领，杜司勋让柳屯田。”盖缘《分甘余话》称仪徵西地名仙人掌，有柳耆卿墓之讹。其实柳墓在襄阳，非仪徵。后人以渔洋主之，遂未深孜，不可不辨。

四七○、“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康节句也。吾人熟读此诗，可悟涉身之旨。曾湘乡以“求阙”名斋，并时以“花未全开月未圆”戒其子弟，亦即此意。钱香树有《题红叶》句云：“一夜流传霜信彳扁，早衰多是出头枝。”熟中者读之，能无冰冷。

四七一、樊山翁之筮仕秦中也，有《留别同人》二律云：“海水群飞白日寒，此时鸣佩去长安。诸公竟洒忧时泪，百里叨除本分官。捧檄聊为将母计，著书休当罪言看。督邮倘败陶公意。归去东溪有钓竿。”“西行走马欲何依，满目河山景又非。汾上诗成秋雁过，关中木落故人稀。相思陇右无芳草，回首修门但夕晖。此后西园清燕日，怜余方采北山薇。”当时辇下师友如李К伯、王廉生及敦夫、再同、伯熙、苍生诸公，樊山皆曾写寄。越三十四年，陈公浦于厂肆得此诗，盖系王文敏家故物。公俩装卷徵题，樊山为题三绝句云：“一官西请左鱼时，师友街杯怅别离。临老试揩铜狄泪，重看光绪十年诗。”“福山玉骨委寒泉，箧画楹书散作烟。赖有能文东塾嗣，昆池灰底拾残笺。”“此是西征第一题，（余《西征集》以此诗冠首）。鹿车同载鲍宣妻。（是年续娶，后挈内子赴任）。同光诸老凋零尽，剩有庞眉玉案齐。”前诗作于甲申十月，重题则民国丁巳十月三日，恰为卅四年。今又逾十年矣，文敏所藏，久已散佚，贞元朝士，更无几人。今春樊山翁有《独游崇效寺看牡丹》诗十三首，其一云：“春游白纸古时坊，师友凋零极可伤。花事依然人事改，同光惟剩旧斜阳。”自注：“同光两朝，每与张李二师、陶氏昆季游此，今皆不在。李先生诗‘只有斜阳似旧时’，思之泪下”云云。知其所感者深矣。

四七二、同光之际，海内外学人，殆无不知瑞安孙先生者。先生名诣让，字仲容，同治六年举人，官刑部主事。其后韶开经济特科，设礼学馆，累徵不起。光绪三十四年，年六十一卒。平生喜考据之学，著书凡二十有四种，而《周礼正义》、《墨子闲诂》二书，尤为世重，流布域外，奉为大师。所为诗词，尚待编辑。近志盒钞示数稿，皆有关国故及佚闻者。《自题变法条例后》云：“六典《周官》炳揭橥，辅轩绝域更书。中西政法原同贯，始信荆公太阔疏。”“太平经国细参详，王道由来足富强。重见始元论《盐铁》，昔年星散几贤良。（戊戌更政，持议者多举制科未试，而党狱兴矣。不佞以陈右铭中丞、瞿子玖尚书荐，亦厕名其列，陈公尚未识面，盖得之党人某也。）”“锲舟瞀论陋儒冠，属草奇觚急就难。（启门旬日成此册篇，愧不能精备也。）纵是屈平能制法，却愁腾怨到椒兰。”“百年礼乐未嫌迟，微管经纶亟救时。周室成均汉卫弹，承平治教在今兹。（更法条目繁夥，要当以学堂为根柢，警察次之，盖学堂储立法之材，且开守鸩者之蒙固，警察则使法之必行，而祛积弊。无此而徒议变法，无益也。）”“党狱纷纷士气伤，秋荼禁纲到文章。兰陵祭酒<度攴>门久，犹有新书法后王。”“绵孙通世所宗，议郎博士自雍容。中兴事业由图谶，作奏何劳属葛龚。”“午贯姑榆战教宗，（‘午贯姑榆’见秋官壶涿氏，景教十字与彼相类，盖中西大方术家皆有之。）漫天飞脍苦连捷。杀机金父终当尽，要看潜霆起蛰龙。（火器之烈，于今已极，揆之天时、人事，必有废绌之日，其在电学发微，黄种将兴之际乎。臆见如足书以为券。）”“东西瀛海匝圆球，行见隆平接盛周。中外文明傥同轨，岂徒闳侈说齐邹。”又《题埃及石刻拓本》云：“升苍峋蝼纷售伪，黔徼红崖亦渺茫。谁识西航琛尽外，一拳古石见鸿荒。”“十诫摩醯著录初，西来景教此权舆。沮苍字例重瀛隔，犹有怯卢列体书。”“朝日隆仪亚甲传，《撒根》古记五千年。奇文佚礼烦甄考，远在羲和柳谷前。”语有特识，前无古人，考据之精，特其余事。又有《题焦山定陶鼎拓本》，及《吉日癸巳石刻》二诗亦佳，不具录。

四七三、味云重葺贯华阁，并以所辑《贯华丛录》徵题，余衤集书所感报之。其一云：“满天落叶赏新诗，一日声名辇下知。我与定山同里，萧条真恨不同时。”谓吾乡龚端毅延赏顾梁汾作也。梁汾名贞观，无锡人。初以诸生被黜至都，援例入成均，其题壁诗有“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之句。端毅一见叹赏，遂为延誉，由是声名大噪。后举清康熙五年顺天乡试，十年移疾归。大学士明珠重其名，具宾礼延致相府。贞观虽处要地，捐洁自好，独与明珠子纳兰容若为忘年交。严荪友称其风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官中书时，荪友赠诗云：“瞳瞳晓日凤城开，才是仙郎下直回。绛蜡未销封诏罢，满身清露立宫槐。”其标格如许。画《侧帽投壶图》，容若题《贺新凉》一阕于上云：“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痛饮狂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与君此夜须沈醉。且由他、蛾眉谣涿，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绿、恐结他生裹。然诺重，君须记。”梁汾答词，亦有“结托来生休悔”之语。越数年，容若卒，年甫及立耳。后梁汾家居，一夕梦容若至，曰：“吾来践约矣。”厥明报仲子举一孙。梁汾熟视之，面目一如容若，心窃喜。顾视其生命，决其必夭，遂名之曰益寿。弥月后复梦容若别去，醒起急询之，已卒矣。梁汾急命治棺厚殓之，葬惠山忍草庵下。终梁汾世，岁必再至，布奠泫然。味云尊公用舟丈塞济《吊顾益寿殇冢》诗，最为执林传诵，录之：“不负前生约，昙花了夙因。铸金多作泪，埋玉又成尘。白发填词客，红牙按曲人。空山来守酒，凭吊共沾襟。”丈为梁溪望族，名德踵兴，见于志乘。丈起家华朊，被服儒素，澹于时名，文师东汉，诗法中唐，所作《修竹吾庐主人自序》，隽旨名言，竞相传写，原文见《梁溪续文钞》中。遗诗则已选入《晚晴移清诗钞》。再生之说，前例甚多，灵学方昌，足资研孜，余《诗话》中述哭盒为孟晋后一事，皆此类也。

四七四、忍草庵在惠山第一峰之东，林泉幽邃，清初诸老，觞咏其间。庵左有贯华阁，为梁汾、容若去梯玩月处，图咏之盛，播于当时。容若以康熙三年扈驾南来，访梁汾于惠山，与姜西溟、陈其年同宿庵中，明年遽卒。梁汾伤离感逝，时见于《弹指词》。《大江东去》结句：“等闲辜负，第三层上风月。”《跋》云：“乌乎！容若已嫌，余何忍复拈长短句乎！是日狂醉，忆桑榆墅有三层小楼，容若与余昔年乘月去梯，中夜对谭处也，因厉此调落句及之。”又《桃源忆故人》结句：“还拟他生重借，领袖鸳鸯社。”容若构一曲房，严藕渔书其额曰：“鸳鸯社”。此词亦容若亡后作也。忍草庵旧藏容若遗像，并所书贯华阁额。嘉庆末年阁毁，额像均无存。以上各节，用舟丈《修竹吾庐随笔》叙述最详。味云早读书，旁搜乡献，岁乙丑冬，规度遗址，鸠工重葺，并于阁之第三层设宠祀梁汾容羞两居士，及乡先生若干人。樊山翁为作《重修贯华阁赋》，江南老画师吴观岱复为之图，同时瞵流，题诗尤夥。名山韵事，因人而传。余为题五诗，其一云：“盛事江乡入画图，更从霜燹辟榛芜。九龙山下桑愉社，佳处留庵许我无。”盖纪实也。余于惠山讫未一至，与味云则交近廿年，文酒往还，久而弥笃。君覃研计学，攵历有声。光宣官京朝日，尤以章奏擅名。所为《云在山房诗存》，仅百余首，风格雅近三唐，近体尤胜。五言如“海云含雨黑，关月带沙黄”，“剑拭虹光润，衣沾唇气凉”，“松寒龙檄雨，芝暖鹤耕烟”，“蝉声经雨断，萤影入烟微”，“山禽争果落，野蝶趁花飞”，“阶竹斜侵户，檐花倒入帘”，“疏钟云外寺，微雪水边屯阝”，“月影随花转，秋声隔竹听”，“深竹笼烟暗，疏松点雪明”。七言如“党人北部声华盛，贵戚南阳恩泽多”，“勋业半生讥画虎，人材几辈误从龙”，“焚书翻恨秦坑浅，拨帜俄惊赵璧空”，“成神未必皆青骨，作相如今尽黑头”，“碧槛风凉多近水，红楼月好不离花”，“楼台倒影摇空碧，城郭含烟带晚晴”。沉雄清丽，兼而有之，不娩作手。七言专主神韵，颇近渔洋。

四七五、咸同以来，浙江藏书，推丁陆两家。岁丁未，日本岩畸氏静嘉堂文库，以日金十一万八千圆，购陆氏书归彼都，计为书四千部，为卷二十万有奇，为册四万四千余。详见岛田彦桢所作《<百百>宋楼藏书源流考》及《购获始末》文中。其时吾国藏书家，闻耗太息者，颇不乏人。老友王志盒为十二截句纪事，所谓“丁董罗陈嗜好偏，书亡同损一宵眠”者也。丁谓叔雅，董谓授经，罗谓叔报，陈谓士可，皆有书癖者。又云：“割取书城归舶载，苹风凄绝骆驼桥。”援证精详，海内传诵，兹不具录。近志盒又以菊生观书长篇见示，盖《戊辰暮秋至日本东京，观静嘉堂藏书，赠岩畸男爵，兼示冈部服吉诸君及斯文会会员》者。诗云：“昔闻海上三神山，仙人之居不可攀。卿云轮困满霄汉，乃知福地兼琅环。中原文物万方布，大师巡礼竞西渡。蓬莱清浅时往还，携归经籍纷无数。唐宋阅今千百年，流风未息薪火传。海通地缩旦夕至，书城舶载尤便便。我生不辰厄阳九，抱残守阙尝恐后。只怜百宋与千元，廛架萧条渐乌有。吴兴观察兴独豪，南北搜计不辞劳。带经宜稼尽消歇，层楼<百百>宋瞻天高。（陆氏<百百>宋楼书，大都得自侯官带经堂陈氏，上海宜稼堂郁氏。）守先岂无克家子，世事沧桑非得已。遗书珍重方凿楹，韫玉求沽旋入市。故人闻讯喜开颜，愚公有志思移山。（<百百>宋楼书初在上海求售，亡友夏粹方谋之于佘，欲为涵芬楼收之，余竭力怂恿，许以八万全，久未成议。）祖生一鞭先我着，海涛东去不复还。静嘉主人长袖舞，耽玩经史争快睹。挥斥黄金无吝容，万卷归来埒天府。东京学术之中枢，兰台延合无处无。主人意是犹未慊，更辟文库饷师儒。我闻此举深太息，廿年宿愿偿未得。破万里浪乘长风，好探珍秘开茅塞。（<百百>宋楼书在国内时，屡谋往观，迄未如愿。）有客惠好示周行，导我急登读书堂。（余抵东京，长泽君即夕过访，约期偕往静嘉堂文库。）风驰电掣原野阔，山光掩映溪声长。溪山深处乐游苑，旧朋握手喜相见。（诸桥君数年前曾至上海，晤谈甚欢，别后久未相见）。指公遗像陈堂前，（堂中供岩畸老男爵铜像，诸桥君指以见告，始获瞻仰。）恨我迟来艰觊面。墓门佳气郁葱葱，百城长傍泉台宫。（文库距故男爵墓仅数百武）。生前爱玩不忍释，英灵呵护长无穷。令子象贤称主器，大启堂构继先志。金匮石室严弃藏，精椠名钞广罗致。我来海外交有神，特许巡览娱远宾。执事靖共骏奔走，相助检索逾兼旬。好书不厌百回读，快事生平夸眼福。既入宝山宁空回，得陇何嫌更望蜀。是邦朝野多名士，同声相应未遐弃。仰体前贤求法心，俯酬远客东来意。公私典籍同秘藏，门墙数仞徒旁皇。片言相介重九鼎，偏窥邺架并曹仓。宫寮美富首屈指，内阁精华差可拟。足利遗迹亘千秋，五经纷纶叹观止。尊经《世说》古本孤，（前田侯邸藏宋刊《世说新语》，附有《叙录》、《考异》并《人名谱》二卷，为中邦所未见。）成篑《鲁论》美且都。（德富君出示古写本、刊本《论语》凡数十种）。更有《宛陵》留半集，（内野君有残宋刊《宛陵集》，亦中土久佚之本。）诗老长怀梅圣俞。独惜祝融淫虐肆，太学烬余闭箧笥。（余至帝国大学图书馆，姊崎馆长语余地震被焚，新馆尚未落成，所收书籍均在箧中，怅然而出）。摩利于泽留东洋，目盲未识蟹行字。（至东洋文库，石田君示余旧钞《古文尚书》，可谓世间珍品，英人摩利孙收藏，欧人论述东方之书甚夥，今归库中，惜未能读。）二三贤俊栖京洛，补亡缉遗殊不弱。《三辅》图籍雄关中，归途定访石渠阁。（来时道出京都，内藤君介观故富同氏遗书，善本甚多，归时尚拟至内藤神田二君家观所藏书。）寒家世泽传清河，横浦遣集今不磨。等身著作云烟散，什无一二堪搜罗。宦游所至亟访古，数典自惭竟忘祖。忽闻员峤方壶间，乃有陈编在东上。逸书百篇今尚存，将伯请诵前人言。良朋意气重然诺，许我探索不惮烦。（先文忠著书甚富，国内仅存《孟子解》残本二十九卷。前读溢江氏《经籍访古志》，知普门院藏有《中庸说》六卷，无自访求；晤内藤君，始知在京都东福寺，此去拟乞影写，归国印行。私冀所著《尚书详说》、《大学说》、《论语解》，《孝经解》、《孟子解拾遗》、《标注国语类编》、《唐绘》、《唐诗该》，或尚有存于此邦者。诸君子均许代访，意至可感。）回首乡关尚烽火，礼失求野计未左。国闻家乘亡复存，感此嘉惠非琐琐。呜呼！世界学说趋鼎新，天意宁忍丧斯文？遗经在抱匹夫责，焚坑奚畏无道秦。当世同文仅兄弟，区区阅墙只细事。安得尔我比户陈诗书，销尽大地干戈不祥气。”菊生本予老友，亦吾国教育首开风气之一人。戊戌以还，大隐海上，覃研国故，功在执林，累徵不起，士论高之。曩君环游时，相遇于不吕塞尔，谈执甚欢。嗣余有事沪渎，君招观涵芬楼藏书，罗之勤，诧为仅见。予所著《上海租界问题》，及《威廉二世自传》、《新俄罗斯》诸译本，先后均由商馆一再印行，君实促之。顾君诗每不多见，此作探源竟委，实为藏书掌故所系，亦后人考订之资，亟付流传，以饷学者。篇终数语，实获我心。盖予夙主世界大同论，所谓“同轨、同文、同伦”，必有四海一家之日。衡以中日文化同源，尤应携手而肩此责。且按之学术真理，亦惟东方圣哲之精神学理，乃可以剂西方偏重唯物之平。持之有年，今更笃信，窃愿并时同志，有以广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