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传是楼诗话

四三六、丁卯天津海光寺楔集，余实主之，以颜光禄《曲水诗》序分均。京津耆宿，强半来会，如陈弢庵李星冶诸老，均年逾八十以上，范老亦近七十。余诗所云：“诸贤能好我，联襟欢未既。就中洛社英，积岁矢敬畏。”盖纪实也。弢老分得“缠”字，即席成诗云：“临河循例会群贤，海上羁栖又一年。积雪涉春都作水，连阴逢霁似关天。相从携酒同登阁，有兴褰裳与刺船。岁岁祓除兵未寝，可堪南望战氛缠。”腹联海藏极称之，以为置之宋贤集中，亦仅见之佳句。星冶分得“辔”字，赋诗云：“世变辙沧桑，初服我久遂。淑气扇春风，行行散游骑。况逢上巳辰，欣然修楔事。古有会稽会，今非兰亭地。胜境亦何常，浩荡海光寺。校舍假肆筵，殷勤来客迟。济济列群贤，列坐依其次。湖平觞不流，绮席自扬觯。欲以伸雅怀，拈韵各分字。珠玉落九天，诗成权作记。嗟彼哄墙人，奈何伤同类。祓除苦无方，民生亦僬。盼定澄清局，凭君一揽辔。”结句见勖，何以副之。未几星老捐馆舍，余挽之云：“曾共春羽觞，如何弹指即沧桑。神州纵有澄清日，可惜斯人宿草荒。”盖不胜黄炉之感矣。范老分得“芬”字，赋诗有“寒重晚春犹欲雪，地偏胜友尚如云”之句。是日归途，并在八里台泛舟，觞咏之欢，可云称盛，付之剞劂，且俟异时。比岁每逢楔日，辄亦小集朋尊，顾吟侣散处，不易合并，以视曩集，殊有积盛难继之慨。近友人野崎诚近君钞示戊辰、上巳范老分均之作，亦于前游，深致。尺波驹隙，所感正同。诗云：“修楔曰重三，其日曰上巳。此会但一开，传者必王氏。逸少书兰亭，元长序曲水。昔贤既有然，今贤尤乐此。去年淝水王，（谓逸塘。）招邀南河涣。今年沽水王，谓竹林。东合集簪履。矍铄主人翁，皓首今园绮。娱情晚何恃，金石兼图史。广结朝墨绿，到处逢知己。昨者飞一贱，少长咸戾止。庭花迟来客，窗竹待佳土。二十有九人，同坐春风里。爰循去年例，题名聚一纸。张之汉石楼，（主人得子游残石，名所居曰汉石楼。）遥映今传是。（今传是楼，逸塘楼名。）酒酣歌抗坠，笑语杂诙诡。三酽日已晡，余兴殊未已。今日宜有诗，尤非他日比。将诗祓不祥，乃符修楔旨。不祥莫如兵，斯语出老子。祓除倘有力，弭兵从此始。”今范老逝矣，沽河重泛，腹痛何堪！余有《次范老自挽诗均》一律云：“寿考令名公已备，弧辰屈指隔兼旬。方期举案歌偕隐，何遽骑箕作古人。吟社有声当代重，钓台无恙一星沦。水西庄畔盈盈水，从此闲鸥孰与亲？”城南社者，范老主之。嗣响水西，积诗成帙，代兴之责，是在诸贤。

四三七、咏物诗以七言为最难，盖用意刻琢，易于伤格；专讲超脱，又难到题。昔贤工为此体者，首推工部东坡。工部咏《返照》云：“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屯阝。衰年病肺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如此大篇，惊心动魄，安可以咏物目之！又《野人送朱樱》一首，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一首，亦系杰作。东坡《李钤辖坐上分题戴花》云：“二八佳人细马驮，十千美酒《渭城歌》。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露湿醉巾香掩冉，月明归路影婆娑。绿珠吹笛何时见，欲把斜红插皂罗。”可谓极隶事之工。丈《玉堂栽花，周正孺有诗，次答其均》云：“故山桃李半荒榛，粗报君恩便乞身。竹簟暑风招我老，玉堂花蕊为谁春。纤襁翠蔓诗催发，皎皎霜葩发斗新。只有来禽青鸟帖，他年留与学书人。”此诗不仅咏物，而当时出处怀抱寄托，咸寓其中。诗道性情，固应如是，如专以刻画雕琢求之，要非上乘。至断句如张渔川（四种）咏《胭脂》一联云：“南朝有井君王辱，北地无山妇女愁。”某君应京兆试不售而归，即席赋白菊花一联云：“燕台秋老金无色，栗里人归鬓已华。”均脍炙人口者，翁覃溪极称之。近如王湘绮咏《苹果》云：“南土移来香渐减，北方乱后到应稀。”亦极佳。惜只记断句。湘绮自谓神似工部，每以告人。

四三八、樊山“柳色黄于陌上尘”一绝，脍炙人口久矣。哭盒《燕晋道中题壁》句云：“夕阳红煞鸦边树，秋柳黄于马上人。”亦愠博诵一时。哭盒生平最工此体，年十六七时往返五溪夜郎间，道中题壁句云：“春波绿湿桃花影，夕照红乾燕子泥。”由梧州赴桂林，舟行漓江道中得句云：“四山云似饭初熟，一路滩如花乱开。”《癸卯暮春题海淀酒楼》云：“十日九风偏少雨，一春三月总如烟。”己酉年，燕晋道中又有题壁句云：“心上故人三五雁，腰间神物一双龙。”上句盖用定盒诗意，凄艳独绝，固宜传唱旗亭。

四三九、幕客起家，咸同最盛。湘阴合肥而外，如刘霞仙、郭意城、陈隽丞、李勉林诸公，皆其著者。清季则吾友无棣张韩斋，亦擅盛名。开府南，犹是壮岁，余与君闻声相思，民国初元，始获执手，过从之欢，显显心目。顾其后君幽栖海上，屏绝世缘，似闻闺中相佐之力为多。今春君忽寄示所为悼亡诗册，盖为慧净夫人作也。慧净周姓，以才媛从君逾十载。欢君所为挽诗，沈痛如此，则其贤可知。情之所锺，原在吾辈。曩奉新许仙屏悼其姬人，刻《诒炜集》。韩斋之意，其在斯乎？诗云：“油壁来时桂岭秋，金钗钿合誓牵牛。匆匆短梦随云散，黯黯华年逐水流。从古名花例无子，多生慧业只供愁。老怀我已悲难遣，犹胜凄凉燕子楼。”“玉京携手便依依，石上精魂果是非。剖腹求生期白首，怜侬忍死检春衣。空余镜里双凄影，怕想花时比翼飞。落月慊钩忧幽响，姗姗环佩或来归。”“又是新梅破蕊时，红闺韵事耐寻思。传花击鼓催行令，剪彩搏泥学卖痴。戏掷金钤调海鹊，教临玉试版喻麋。惧惊触绪分明在，才说嬉春鬓欲丝。”“病魔娆梦倚熏笼，强作欢娱怕恼公。苏肺频烦煎淡薄，鏖愁时复唾残绒。弦凄漫谱金丹曲，窗冷虚延玉女风。肠断鸳鸯江上水，楼船萧鼓待惊鸿。”“生小蛾眉晕黛痕，前身台在苎萝屯阝。新醅自酿鹅儿酒，鸿素留裁犊鼻。病骨尚劳亲浣涤，夜台剩与梦温存。长生浪说神仙诀，那有还丹可返魂。”“前尘一忆一卒酸，玉骨于今尚未寒。执手何期成诀别，弥留犹为策平安。罗襦在桁疑才换，宝镜封尘那忍看。不尽空阶寒雨滴，收将老眼泫微澜。”“便结他生未尽缘，今生已恨隔人天。伤心苦药频相强，在耳微呻只自煎。同穴定当偿一诺，招魂直欲澈重泉。衰髭短鬓无人镊，春暖犹惊雪满颠。”“泡幻年来感已深，欲求般若契双林。待参贝叶无生旨，却洗卷施不死心。料得孤栖成怖鸽，倘能共命化仙禽。戒香为了平生愿，同礼空王听法音。”君早岁名噪国学，才气横溢，倾其辈流。《四朝诗史》中，录《九日登高》长歌，实其少作。此次《悼亡》诸作，老笔纷披，才思不退，信乎能者之不可测也。

四四○、曾垫庵“十日层楼九风雨，三年故国百思量”，盖以词语入诗者。题为《春心六首》，意当时必有本事。兹并录之：“片片清霜叶叶云，梨花嫌冷絮嫌温。何人策马来相遇，双燕归时尽掩门。”“别梦依依过谢桥，心中风雨暗潇潇。自从拾得杨花片，不见章台见柳条。”“板阁微寒酒半消，露桃花底漏迢迢。凭谁说与春宵短，试向银屏坐寂寥。”“不教王令迎桃墓，空见宫人送水云。自信飘零文字海，年年清泪照金尊。”“罗带春余特地垂，南唐新恨恶禁持。可怜繁杏阴阴地，几日墙东不再窥。”芳馨悱恻，沁人心脾。遗集乃蛰庵手写，遐庵校刊，刊成距君殁已二年矣。君从政农部，明习度支，清季曹司，无出其右。国变后买田杨漕，力耕自给，有《初宿杨漕田舍》诗云：“二亩田庐草草成，略无轩槛足幽清。绿河梯柳垂垂发，过雨池浼浼平。敢药忍饥诚拙事，解衣高卧慰劳生。读书正在牛栏侧，一世巢经共此情。”屯阝居幽事，涛之神往。又有《田间衤集诗十四首》亦极佳。余尤喜其中三绝云：“蛙声阁阁水平畦，亢稻初秧绿渐齐。雨后斜阳红较好，小船摇曳过河西。”“故书百本镇相随，长夏村庄日倍迟。温罢《公羊》刚饼热，家风还是秀才时。”“夜起微茫月坠霄，青芦风动响萧萧。平生久惯江乡味，却又关心早夜潮。”君以文人亲穑事，频岁旱潦，遂丧其赀，任公诗所谓“田居诗十首，一首千金值”者也。赵香宋有《蛰庵为农，戏寄一律》云：“老去多年号乃公，全家力作亩南东。半生识字干天怒，八口占星盼岁丰。留命桑田休问海，傅香麦陇自闻风。杏花菖叶陂如镜，惟髻相看一笑中。”又《得瘿公书识京华故人消息，喜极志感》，其中有句云：“独怜老跨耕牛者，强唱农歌媚细君。”自注：“细乎小乎，请定此字，仆不敢诬蛰庵也。”耦耕佳话，因并录之。

四四一、沧桑换劫，仕隐都难，避地躬耕，每多朝士。杨漕与析津接壤，故退宦多乐就之。蛰庵有《自孥小舟过河，与梁次侯闲话》诗云：“次侯吾故人，隔河斜对宇。耕作有偃息，还往无迎拒。沿河东西岸，汲汲事斥卤。耦耕诚何心，遗民略可数。”自注：“林赞虞、叶仲园、陈诣仲、林朗西、温毅夫、次侯及子，皆衡宇相望。杜之东屯，陶之下巽，素心晨夕，殆犹逊此”垫庵居杨漕尤久，有《题谭玉生烟雨归耕图》句云：“蓑笠携锄事了然，敢将踪迹比前贤。此中风趣吾差识，惭愧宁河过十年。”杨漕为宁河县属地，故云。

四四二、蛰庵之外，如劳刃叟、张渊静，则隐于涞水，荷锄削迹，世论高之。弢庵先生有《再访渊静刃叟涞水屯阝居》云：“自是人间待尽身，菰芦心事娩遗民。朝朝掉鞅金鳌路，独自冠裾托侍臣。”周熙民（敦），则曾一度卜居芦台，并与周松孙有作邻之约。匏盒丈有《偕朗溪访熙民叔侄屯阝居》诗云：“咫尺桃源得问津，不知门外有风尘。横法长恐栖无地，空谷今才见似人。岸上牵舟疑可住，篱根分井便为邻。芋羹豆饭茅柴酒，草草杯盘一味真。”林朗西又辟农庄于南苑，宰平有《朗西约游南苑农庄，留一日而归》诗云：“浓阴高柳绕屯阝家，鸡犬迎门寂不哗。逃热共寻闲日月，食贫能过淡生涯。荷香邻曲撑游艇，雨足沟塍卧水车。兵后犹堪追乐事，剧谭饱饭听私蛙。”宰平固夙有适野之癖者，写出田家风味，正自不同。

四四三、蛰庵于壬子八、九月间，有所读书，题词甚佳。《题王右丞集》云：“惭皇宫职偶同公，寥落千年怅望中。但得晚来修白业，不妨文字马牛风。”自注：“余官右丞时，何翩高以诗戏之曰：‘此真诗人官职也。’自愧文质无底，何敢比辋川。特以夙敦惮悦，于公似有同情，万一他时有会处，则某甲虽不识一字，要须还他堂堂地做个人。”蛰庵志洁行芳，并时无两。晚修净土，颇著精勤。以诗境论，固同摩诘；官职偶符，亦资谈助。

四四四、垫庵《题丁叔雅遗墨》句云：“旧日交亲原不薄，他生怨悱更何如。人间夭枉兼常痛，肠断丁三数纸书。”叔雅少与蛰庵同里齐名，迄后留滞京师，客邸所需，及病中医药，身后棺敛，皆蛰庵一人任之，其笃于风义如此。甲子以来，瘿公、蛰庵，相继病逝，吾友遐庵治其丧，复为刊印遗集，不负死友，遐童有焉。

四四五、七律诗偶句，以翻空对最见神力。工部之《武侯祠》云：“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上句本事，下句翻空。后来如放翁之“万里羁愁生白发，一帆斜日遇黄州”等句，皆深得此中三昧者。

四四六、薛涛《筹边楼诗》云：“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意存讽喻，笔调亦高。寻常女校书，安能有此口吻？人但传其“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一联，殆犹未窥全豹。

四四七、香山《咏晚桃花》诗云：“一树江桃亚拂池，竹遮松荫晚开时。非因斜日无由见，不是闲人岂得知。寒地生材遗较易，贫家养女嫁常迟。春深欲落谁怜惜，白侍郎来折一枝。”著眼“晚”字，自写襟期，士有迟暮之感，读之弥复恫然。咏物之工，此为绝调。

四四八、咏卢生事者，余最推罗台山（有高）一绝，诗云：“场下卢生太息频，世间谁是息机人。人生哀乐真无定，好梦原来亦苦辛。盖为观演《邯郸》剧作也。台山以家难逃于禅，素习权家言。诗不多作，亦劲悍无茶弱气，与彭二林（绍升）齐名，均能外服儒风，内宗禅行者。

四四九、粤中多产木棉，花时红照天际，黎二樵称为海外第一花。杭大宗七绝云：“目极胖柯水乱流，低枝腕地入端州。最怜三月东风急，一路吹红上驿楼。”最能状之。

四五○、孙渊如陈臬《东鲁题诗》云：“聪马红旌静不喧，来从王宇带高寒。三齐名士争投刺，一路青山送到官。使者车单如客过，圣人家近借书看。清时不用矜风节，惭愧儒冠换豸冠。”“一路青山”句，神味隽永，儒吏风流，犹可想见。厥配王采薇，亦能诗，毕灵岩刊《吴会英才集》，渊如与采薇诗均入选，亦一时佳话。

四五一、黎二樵警句云：“短长道路共别离，少壮交游半死生。”上句眼前习见语，却未经人道破。

四五二、狄道诗人吴松崖（镇），所为《松花庵诗草》，袁随园、王西氵止、杨蓉裳均极称之。以清嘉庆丁巳卒，年七十七。松崖素自比罗昭谏，而年适相符，亦一奇也。有押秋字句云：“疏桐连夜雨，寒雁几声秋。”“芦花湘浦雪，风叶洞庭秋。”“看山双桨暮，听雨一蓬秋。”一时称为“三秋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