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棋山庄词话


木兰花慢应以柳词为谱

木兰花慢,词律以蒋竹山为谱,谓此词规矩森然,诚为毫发无憾矣。然予读吴礼部诗话,载柳耆卿此调云:“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坠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任金罍罄竭玉山倾。拌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其结调用韵,与竹山正同。柳先于蒋,何舍置之。中又载吴彦高词亦然。但彦高后拍起句云:“长安。底处宽。人不见,路漫漫。”首句二字,次句三句四句俱三字,与词律所载两阕俱稍异,是又一格也。红友未及检。礼部,元人,名师道,字正传,籍兰溪。

林北鲲词

厦门逼海,水咸不堪饮,日必取泉于鼓浪屿,近日蜃楼鬼市,遍布层巅,行者苦之,水不时至,价亦加昂。且其地为有事所必争,他族滋蔓,其无乃包藏祸心、嗟乎,厦门数十万生灵,平居之饥渴,临事之性命,俱不能自主,可不思曲突徙薪之计哉。因忆莆田林南池北鲲太史,鼓浪洞天填凤凰台上忆吹箫云:“到处招游,一筇双屐,而今又欲乘船。似凭虚公子,缥缈随仙,极目洪涛万顷,忽露山、鸡犬人烟。新来客,钟声远接,引入洞天。 岩前。老僧指点,这一所村庄,曾憩征鞍。有旧台荒垒,雨蚀苔墁。折戟沉沙已久,都忘却、凿井耕田。听说罢,掀髯一笑,共醉云端。”下半所言,盖指耿、郑交讧时也。今之隐忧,盖有百倍于耿、郑矣。南池又有瓶梅满庭芳三阕。其首阕云:“月浸瑶台,霜铺琼砌,主人早办迎寒。东篱秋老,花事又阑珊。谁自江南返棹,将春色、揣到吟坛。真耶梦,佳人枉顾,洗眼试详看。 相逢翻欲哭,因他瘦损,倚遍雕阑。问别来一载,何处盘桓。且喜容颜如旧,还带得、半点儒酸。冬宵永,移尊对酌,灯火话团圝。”

郑玉笋能诗

台江校书郑玉笋,能诗,有集一卷。余见之于余戚冯翁。“貌不负人人负貌,卿须怜我我怜卿”,玉笋所集句也。词榭诸君,皆有题咏。玉笋既负艳名,日夜思脱籍,其家靳之,卒郁郁死,葬于新亭。新亭者,理香之丛冢也。冯翁嫌其秽杂,为移历于小西猢。无赖子挟其家人与冯翁为难,重赂之,始息。殊有千金买骨之风。冯翁为余话此事,犹太息不止也。大抵闽士不善为名,至闺阁有著述,尤秘匿不肯示人。惟青楼女子,时或以此钩奇,然亦从前风气偶有之,今则绝无矣。余忆三十年前有林曼英者,喜诗,能诵唐人三百首及黄莘田香草笺,一字不遗,亦略通其意,名噪甚。或赠以诗云:“未必黄金能买笑,不妨白眼看人多。”盖曼英左目仰视,所谓斜眼也。一日,予饮其家,有客欲要之,曼英不答。客无计,乃曰:“能作一小曲,当不汝扰。”曼英率尔曰:“何题。”曰:“月。”“何韵。”曰:“光。”即应曰:“光。汝看空庭白似霜。侬家远,照不到西厢。”客愕然竟去。余笑谓之曰:“我不意汝乃琴操、盼盼一流人。”曼英曰:“昨有客遗我词镜,卷首乃十六字令,我爱其短,时念之,故不觉冲口而出。”予曰:“词气对针亦妙。”曼英笑曰:“君不闻童谣乎:‘与哥相约月光时,月今光了哥未来。闽语,谓来日釐古音也。莫是侬家月出早,莫是哥家月出迟。’我实转此意言之。”盖其慧如此。

 
赌棋山庄词话续编三

凌廷堪论词

歙凌次仲廷堪教授著梅边吹笛谱,按篇注明宫调。自序云:“稿中所用四声,非于唐宋人有所本者,不敢辄为假借。所用韵,凡闭口,不敢阑入抵腭鼻音,至于抵腭与鼻音,亦然。异时有扬子云当鉴此苦心也。”盖次仲究心乐谱,尝以琵琶证琴声,知宋人燕乐二十八调多与雅乐异名,因成燕乐考原六卷,条分缕析,考据极明。惜予于此道未尝学问,不敢谬说是非。第观其论词与余意合,兹采其大略于左。
宣城张其锦,次仲之高弟也。述其师之言曰:“词者诗之余也,昉于唐,沿于五代,具于北宋,盛于南宋,衰于元,亡于明。以诗譬之,慢词如七言,小令如五言。慢词北宋为初唐,秦、柳、苏、黄如沈、宋,体格虽具,风骨未遒。片玉则如拾遗,駸駸有盛唐之风矣。南渡为盛唐,白石如少陵,奄有诸家。高、史则中允、东川,吴、蒋则嘉州、常侍。宋末为中唐,玉田、碧山风调有余,浑厚不足,其钱、刘乎。草窗、西麓、商隐、友竹诸公,盖又大历派矣。稼轩为盛唐之太白,后村、龙洲亦在微之、乐天之间。金元为晚唐,山村、蜕岩可方温、李,彦高、裕之近于江东、樊川也。小令唐如汉,五代如魏晋,北宋欧、苏以上如齐、梁,周、柳以下如陈、隋。南渡如唐,虽才力有余而古气无矣。填词之道,须取法南宋,然其中亦有两派焉。一派为白石,以清空为主,高、史辅之。前则有梦窗、竹山、西麓、虚斋、蒲江,后则有玉田、圣与、公谨、商隐诸人,扫除野狐,独标正谛,犹禅之南宗也。一派为稼轩,以豪迈为主,继之者龙洲、放翁、后村,犹禅之北宗也。元代两家并行,有明则高者仅得稼轩之皮毛,卑者鄙俚淫亵,直拾屯田、豫章之牙后。我朝斯道复兴,若严荪友、李秋锦、彭羡门、曹升六、李畊客、陈其年、宋牧仲、丁飞涛、沈南渟、徐电发诸公,率皆雅正,上宗南宋,然风气初开,音律不无小乖,词意微带豪艳,不脱草堂前明习染。唯朱竹垞氏,专以玉田为模楷,品在众人上。至厉太鸿出,而琢句炼字,含宫咀商,净洗铅华,力除俳鄙,清空绝俗,直欲上摩高、史之垒矣。又必以律调为先,词藻次之。昔屯田、清真、白石、梦窗诸君,皆深于律吕,能自制新声者。其用前人旧谱,皆恪守不敢失,况其下乎。”梅边吹笛谱目录跋后按篇中多持平之论,以视主张姜、史,掊击辛、刘者,其识解固高人一等矣。至论国朝词,则各言所见,且当时风气之所趋,亦足以考流派矣。
次仲云:周清真小雨收尘一调,题曰月下笛,而与白石、玉田诸作迥异。今细校之,即琐窗寒。唯换头处少一字耳,片玉集中暗柳啼鸦词可按也。疑是琐窗寒别名,非月下笛本调。又云:梦芙蓉梦窗甲稿题尹梅津所藏赵昌芙蓉,自度曲也。调极幽咽,竹垞、樊榭尝用之,而万氏词律失载。又云:万氏专以四声论词,畏其严者多诋之,泸州先著尤甚。以为宋词宫调,必有秘传,不在乎四声。今按宋姜夔白石集满江红云:末句无心扑,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徵招云:正宫齐天乐慢前两拍是徵调,故足成之。及考徵招起二句,平仄与齐天乐吻合。又宋史乐志载白石大乐议云:七音之协四声,各有自然之理。王灼碧鸡漫志,杨柳枝旧词起头,有侧字平字之别。然则宋人皆以四声定宫调,而万氏之说,与古闇合也。余恒谓推步必验诸天行,律吕必验诸人声,浅求之樵歌牧唱,亦有律吕。若舍人声而别寻所谓宫调者,则虽美言可市,终成郢书燕说而已。今秋舟过荆溪,感填湘月以酹红友,即白石所云念奴娇鬲指声也。按鬲指亦谓之过腔,念奴娇本大石调,今吹入双调,故曰过腔,谓以黄钟商过入夹钟商也。此则亦采入国朝词综第二集,但删节不备耳。中所选次仲词,若秋夜隔浦莲近拍和吕叔讷帘钩、齐天乐,皆不见本集。此三则语皆精审。其浣溪沙黄昏云:“鹊尾黄昏炷麝脐。压帘新琢辟寒犀。是谁门巷玉箫低。 日自南回梅渐北,风从东至柳微西。翠禽偏向梦边啼。”丑奴儿晓起云:“朝来渐觉春寒减,云散檐牙。日上窗纱。起汲新泉自煮茶。 门无屐齿苍苔满,淡处纷华。闲里生涯。细数庭前未放花。”好事近正定道中小饮云:“秣马镇州城,城外荷花无数。解辔柳阴沽酒,看鸕鹚飞去。 太行天矫控中原,形势自千古。莫问前朝兴废,有青山如故。”绮罗香登壮观亭云:“雁外青天,鸦边黄叶,亭上秋光如许。万里江山,齐向此中奔赴。见隔水、几叠峰峦,似微带、六朝烟雨。战西风、苔瘦榛荒,断碑犹有老颠赋。 徘徊空对旧迹,如见风流载酒,掀髯箕踞。雪下前村,留得可人佳句。同当时、豪兴如何,有点点、白鸥飞去。拂吟鞭、试觅归途,寂寥谁共语。”原注:米颠壮观亭诗:如何夜来风。独下前村雪。湘江静表忠观云:“陌上春深归骑缓。望中原、李花零乱。霜寒一剑,潮回万弩,怕谁穿钱眼。不著柘黄衣,拥旄节、开门无患。孱孙纳土,明廷报功,犹留得、表忠观。 奠菜羹,携麦饭。奏神弦、里巫初散。红妆士女,青袍父老,指南来新雁。落日霸图销,灵旗上、疏风摇晚。英雄逝矣,行人吊古,空摩旧券。”生气拂拂从十指出矣。予少喜藏园九种曲,若笠翁十种则甚鄙之。次仲高阳台云:“十年细读藏园曲,尽移宫换羽,挹遍清新。接席何由,云端怅望骖麟。须眉展拜疑相识,向画图、凝想前因。”又论曲绝句中有云:“仄语纤词院本中。恶科鄙诨亦何穷。石渠尚是文人笔,不解俳优李笠翁。”可见文有定价,嗜好固不尽相远耳。

艺概论词

余于沪渎书肆,得兴化刘融斋熙载所著艺概。后晤同年吴桐云大廷观察,为言融斋掌教书院,善于谈艺。盖穷年绩学之士,惜怱怱归来,未及见也。艺概自诗文及经义皆言及,中有词曲概,虽或为古人所已言者,抑言之而或有可商者,如谓晚唐五代为变调,元遗山集两宋之大成,予皆不能无疑。而精审处不少,不可废也。节录之以供参考。融斋谓词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耆卿,香山也。梦窗,义山也。白石、玉田,大历十子也。其有似韦苏州者,张子野也。此可参次仲之说。次仲兼以时言,融斋专论格耳。
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宋子京词是宋初体,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虽以佳句互相称美,其实趣尚不同。
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
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世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矣。
张玉田盛称白石,而不甚许稼轩,耳食者遂于两家有轩轾意。不知稼轩之体,白石尝效之矣。集中如永遇乐、汉宫春诸阕,均次稼轩韵。其吐属气味,皆若秘响相通,何后人过分门户耶。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
白石词,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
陆放翁词,佳者在苏、秦间,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是以人得测其所至。
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而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
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沉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
南宋词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词固必期合律,然雅颂合律,桑间濮上亦未尝不合律也。律和声本于诗言志,可为专讲律者进一格焉。
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
词深于兴,则觉事异而情同。事浅而情深,故没要紧语正是极要紧语,乱道语正是极不乱道语。
词澹语要有味,壮语要有韵,秀语要有骨。
词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寄实于虚,寄正于余,皆是。

戈载翠微花馆词

词学国朝为盛,而词集最易消磨。以予所见,前则陈其年迦陵园三十卷,此初刻本后乃编入湖海楼集近则戈宝士载翠微花馆词二十七卷,最为繁富。余则自五六卷至一二卷,而一二卷尤多。既无全集可附丽,别本孤行,虫鼠为灾,每有委之丛残,未转瞬而姓氏翳如者,可慨已。予官京师虽日浅,有暇必周行厂肆,辄于烂摊堆上极力寻检,积久遂得若干种。郑仲濂与予有同志,相约俟搜罗稍富,当作提要以传之。今仲濂已殁,予亦出都,恐此事遂已。因记其集名,并录一二佳篇,随手编纂,不分先后。其中吴越为多,他省颇寥寥,岂提倡之无其人耶。嗟乎,零玑断璧,再俟百年,安知不贵若照乘之珠哉。

秦恩复享帚词

享帚词四卷,江都秦敦夫恩复撰。自序云:“仆家有藏书二万卷,辟屋三楹,坐卧其中,暇则吟讽以资笑傲。随意所感,寓之于词,或矢口而讴吟,或曼声而长啸,等诸击壤之尧民,有类悲秋之宋玉。凡人世之忧愉欣戚,荣辱得失,胥不入于寤寐。”其言颇萧散可喜,然其词则叹老伤穷,不一而足。如和彭羡门百字令等阕可见也。阮文达云:“道光丙申,秦家不戒于火,凡宋元精刻及传钞秘籍,悉归煨烬,词板亦毁,此重刻也。”词序敦夫曾刻词学丛书,校录颇精。中有菉斐轩词韵,即厉樊榭诗所云“欲呼南渡诸公起,韵本重雕菉斐轩”者是也。以入声分隶三声,盖中原音韵之先声,故论者以为曲韵,非词韵也。
予向在京邸,得锡山女冠韵香为敦夫所作篆书楹帖句云:“清镜理云鬓,雕炉熏紫烟。”曾作七古咏之。韵香,毗陵人,氏王,名岳莲,自度于双修庵,号清微道人。有空山听雨图,敦夫为填选冠子。敦夫有姬慈鬘,善画花卉,逝后填疏影、扫地游等阕,语皆凄楚。阮郎归咏柳云:“春风吹恨上眉弯。和烟笼翠鬟。依依情绪忍轻攀。流红水一湾。 临断岸,马蹄残。春游不放闲。柳丝撩乱鬓丝斑。公然青眼看。”安公子春社云:“已是花飞片。那堪杜宇声声劝。廿四番风吹不尽,恨春情零乱。只趁得,衰红暗绿闲庭院。听社鼓,二月刚过半。奈好天良景,怎忍流光如箭。 羌笛添新怨。短长亭外游丝罥。欲向花前留好语,待商量莺燕。料此后、离愁逐渐天涯远。一纸书,抵作相思券。望爱惜韶华,休把万金轻换。”又句:一蝶抱秋心。南乡子题慈鬟秋花图。有花便好,无花也有阴阴树。金蕉叶情到深时转薄情。可惜一天无用月。南乡子敦夫云:“武林吴素江,名景潮,得古琴于土中,修三尺四寸五分,额广五寸,腰狭三寸四分,刮磨三日,铭刻乃露。其文曰:‘东山之桐,西山之梓,合而为一,垂千万古。’上曰号钟,下曰叠山,共十二字,隶法古劲,知为宋谢文节公故物也。素江作图,余咏以六州歌头。”又云:“向来填词家只分平仄两体,惟满江红一谱而兼四声,且字句亦参差互异。暇日按旧谱戏以四声写之,各效其体。平声韵效姜白石体,上声韵效杜祁公体,去声韵效柳耆卿体,入声韵效苏长公体。”此皆足供词人考据之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