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苑萃编

○白描与修饰白描不可近俗，修饰不可太文。生香真色，在离即之间。不特难知，亦难言。［沈东江］
○刘过别妾词词有如张融危膝，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如刘改之天仙子别妾词云：“别酒醺醺浑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行一憩。牵一憩。断送杀人山共水。是则功名真可喜。不道恩情抛得未。梅村雪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烦恼自家烦恼你。”至无名氏青玉案曰：“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载，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语淡而情浓，事浅而言深，真得词家三昧。［词筌］
○词中妙语诗中所无“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与晁补之忆少年起句“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同一警绝。唐以後特地有词，正以有如许妙语，诗家收拾不尽耳。［词洁］
○宋词不主一辙词之初起，事不出於闺帷时序，其後有赠送、有写怀、有咏物，其途遂宽。即宋人亦觉所长，不主一辙。而今之治词者，惟以鄙秽亵为极则，抑何谬欤。［同上］
○词宜用虚字呼唤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两字、三字、四字至七八字者，若惟叠实字，读之且不通，况付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一字如正、但、任、况之类，两字如莫是、又还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能端之类，却要用之得其所。［词源］
○诗词曲分界或问诗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渔洋山人］
○诗与词分疆“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叔原则云：“今宵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诗与词之分疆也。［词绎］
○诗词意同王逐客送鲍浩然游浙东，作长短句云：“水似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人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韩子苍在海陵送葛亚卿云：“今日一杯愁送春。明日一杯愁送君。君应万里随春去。若到桃源问归路。”诗词意同。［吴虎臣漫录］
○宋词用沈约诗休文“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宋人反其指而用之曰：“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各自佳。［词苑］
○诗词曲语袭愈工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阮亭极持此论。尝评金栗花心动秋思词有云：太白傅“吴襄暮雨萧萧曲，自别江南久不闻”，虞山“东风谁唱吴襄曲，暮雨萧萧暗禁城”，又自作“年来惯听吴襄曲，暮雨萧萧水阁头”。金粟乃云：“惊秋客到伤心处，江南梦、一曲萧萧暮雨。”总收“暮雨萧萧郎不归”，生人如许心想，使拙笔为之，便如刍狗再梦，数见不鲜矣。［词矣］
○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虽名流不免。吾尝爱李後主一斛珠末句云：“绣床闲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杨孟载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钅咸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此却翻词入诗，弥子瑕竟效颦於南子。［词筌］
○诗馀似曲严给事与仆论词云：“近日诗馀，好亦似曲。”仆谓词与诗曲界限甚分明，似曲不可，似诗仍复不佳，譬如拟六朝文，落唐音固卑，侵汉调亦觉伧父。［蓉渡词话］
○词承诗启曲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然诗与曲又俱可入词，贵人自运。［沈东江］
○诗词无理而妙唐李益诗云：“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末句云：“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贺黄公］
○彭羡门词袭张先张子野“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词筌谓其无理而妙。羡门“落花一夜嫁东风，无情蜂蝶轻相许”，愈无理而愈妙，试与解人参之。［邹程村］
○词无长调中调之名词无长调、中调之名，不过曰令曰慢而已。前人有言铅汞交炼而丹成，情景交炼而词成。苟情景融洽则披文得貌，可探其蕴，亦不必一一有题。［词洁］
○各调作法小调要言短意长，忌尖弱。中调要骨肉停匀，忌平板。长调要操纵自如，忌粗率。能於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语，绵婉中著一二激厉语，尤见错索。［沈东江］
○小令须有有馀不尽之意词之难於小令，如诗之难於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最当留意，有有馀不尽之意乃佳。当以花间集中韦庄、温飞卿为则，至若陈简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真是自然而然。［词源］
○小词之能事轻而不浮，浅而不露，美而不艳，动而不流，字外盘旋，句中含吐，小词之能事毕矣。［词洁］
○小令须神韵悠长词之小令，犹诗之绝句，字句虽少，音节虽短，而风情神韵，正自悠长。作者须有一唱三叹之致，淡而艳，浅而深，近而远，方是胜场。且词体中长调每一韵到底，而小令反用转韵，故层折多端，姿态百出，索解正自不易。［顾宋梅］
○小词不宜徒求色泽小词之妙，如汉魏五言诗，其风骨、意味与气象迥乎不同。苟徒求之色泽字句间，斯末矣。然入崇宣以後，虽情事较新，而体气已薄，亦风气为之，要不可以强也。［同上］
○辛词本色南渡以後，名家长词极意雕镌，外调不能不敛手。以其工出意外，无可著力也。稼轩本色自见，亦足赏心。［同上］
○小词作决绝语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牛峤“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抑亦其次。柳耆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韦意，而气加婉矣。［词筌］
○小令如绝句宋梅以小令仿绝句，则中调者犹诗近体乎。修短中程，浅深合度，有和鸾节春天之音焉。其间如临江仙、蝶恋花、渔家傲、青玉案诸调，风神谐畅，作者易於得手，读者易於上口。他若红林擒、爪茉莉之属，佶倔聱牙，殆亦律中拗体也。
○中调长调须一气呵成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粘，如画家开合之法，须一气而成，则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也。又曰，长调最难工，芜累与痴重同忌。衬字不可少，又忌浅熟。［词绎］
○词须修改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後用意。命意既了，思其头何如起，尾声何如结，然後选韵，然後述曲。最是过变，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於过变则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则曲之意不断矣。词既成，恐前後不相应，或有重叠句意，又恐字面粗疏，既为修改。改毕净写一本，展之几案，或贴於壁，少顷再观，必有未稳处，改之又改，方成无瑕之玉。急於脱稿，倦事修择，岂能无病。不惟不能全美，抑且未协音声。作诗犹且旬锻日炼，况词乎。［词源］
○长调须沈雄悲壮词虽贵柔情曼声，然第宜於小令，若长调而亦喁喁细语，则失之弱矣。故须慷慨淋漓，沈雄悲壮，乃为合作。其不转韵，以调长，恐势散而气不贯也。［李国西雯］
○长调须不冗不复长调之妙，在於不冗不复，顿接处有游丝空之意。［渔洋山人］
○偷声变律之妙小令中调有排荡之势者，吴彦高之“南朝千古伤心事”，范希文“塞下秋来风景异”是也。长调极狎昵之情者，周美成之“衣染莺黄”，柳耆卿之“晚晴初”是也。於此足悟偷声变律之妙。［沈东江］
○秦柳周康词协律长调推秦、柳、周、康为协律。然康惟满庭芳冬景一词，可称禁脔，馀多应酬铺叙，非芳旨也。周清真虽未高出，大致匀净，有柳欹花之致，沁人肌骨，视淮海不徒娣姒而已。王州谓其能入丽字，不能入雅字，诚确。谓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则不尽然。但平生景胜处为多耳。要此数字，正是王右厨中物，若求王武子琉璃匕内豚味，吾谓必当求之陆放翁、史邦卿、方千里、洪叔诸家。［词苑］
○清初长调作者长调之难於小调者，难於语气贯串，不冗不复，徘回宛转，自然成文。今人作词，中小调独多，长调寥寥不概见，当由寄兴所成，非专诣耳。唯龚中丞芊绵温丽，无美不臻，直夺宋人之席。态侍郎之清绮，吴祭洒之高旷，曹学士之恬雅，皆卓然名家，照耀一代。长调之妙，斯叹观止矣。［彭羡门］
○词起结最难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於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呼翠袖、为君舞”，“倩盈盈翠袖，英雄泪”，正是一法。然又须结得有“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书妙乃得。［词绎］
○填词结句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胜，著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沈东江］
○词有三法词有三法：章法、句法、字法。有此三长，方可称词。噫，难言矣。［袁箨庵］
○不可不留意字面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有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推敲响亮，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如贺方回、吴梦窗皆精於炼字者，多从李长吉、温庭筠诗中取法来。字面亦词中之起眼处，不可不留也。［词源］
○押乍字“隙月窥人小”，又“天涯一点青山小”，又“一夜青山老”，俱妙在押字。“乍雨乍晴天易老”，却不在押字，而妙在乍字。［词苑］
○押瘦字康与之“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又“应是绿肥红瘦”，又“人共博山烟瘦”，瘦字俱妙。［王州］
○词语不宜太宽与太工词之语句，太宽则容易，太工则苦涩。如起头八字相对，中间八字相对，却须用工，著一字眼，与诗眼相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少宽，庶不窒塞。约莫太宽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精粹。此词中之关键也。［词源］
○花间字法花间字法最著意设色，异纹细艳，非後人纂组所及。如“泪沾红袖マ”，“犹结同心苣”，“豆蔻花间<走坐>晚日”，“画梁尘マ”，“洞庭波浪晴天”，山谷所谓古蕃锦者，其殆是耶。［渔洋山人］
○词中对句难词中对句正是难处，莫认作衬句，至五言对句、七言对句，使观者不作对疑尤妙。［词绎］
○李清照连下十四叠字李清照声声慢秋闺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首句连下十四个叠字，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词苑］
○葛立方用十八叠字葛立方卜算子词，用十八叠字，妙手无痕，堪佤李清照声声慢并绝千古。其词曰：“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草窗词评］
○一句中连三字一句中连三字者，如“夜夜夜深闻子规”，又“日日日斜空醉归”，又“更更更漏月明中”，又“树树树梢啼晓莺”，皆善用叠字也。［升庵裴按：看上三段可知作词用叠字之法。］
○词句分合词有二句合作一句，一句分作二句者，字数不差，妙在歌者上下纵横所协，此是确论。［词衷］
○词中用事词中用事最难，要紧著题融化不涩。如东坡永遇乐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用张建封事。白石疏影云：“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用寿阳事。又云：“昭群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用少陵诗。此皆用事不为所使。［词源］
○作词必先选料作词必先选料，大约用古人之事，则取其新僻而去其陈因。用古人之语，则取其清隽而去其平实。用古人之字，则取其鲜丽而去其浅俗。
○韩驹论诗法“门外︵儿吠，知是萧郎至。划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此唐人词也。前辈谓读此可悟诗法。或以问韩子苍，子苍曰：“只是转折多耳。且如喜其至，是一转也。而苦其今夜醉，又是一转。入罗帏，是一转矣，而不肯脱罗衣，又是一转。後二句自家开释，又是一转，直是赋尽醉公子也。”［怀古录］
○李易安用世说填词於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不能入妙。李易安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乃全用世说语。［词品］
○坡谷翻龙山事东坡“破帽多情却恋头”，翻龙山事特新。山谷“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尤用得幻。［沈东江］
○词咏节序昔人咏节序付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祜之作。所谓清明“拆桐花烂熳”，端午“梅霖乍歇”，七夕“炎光谢”，若律以词家调度，则皆未然。岂如美成解语花咏元夕，史邦卿东风第一枝赋立春，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感，至如李易安永遇乐云：“不如向帘儿下，听人笑语。”此亦自不恶，而以俚词歌於坐醉月之际，良可叹也。［词源］
○入神之句写景之工者，如尹鹗“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李重光“酒恶时拈花蕊嗅”，李易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刘潜夫“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皆入神之句。［词筌］
○闺怨词老卿“残蝉向晚，聒得人心欲碎”，是写兰中秋怨也。梁棠村“疏灯薄暮，又一声归雁，飞来平楚”，是写闺中春怨也。各自极其情致。［王西樵］
○康与之满庭芳词虽宜於艳冶，亦不可流於秽亵。吾极喜康与之满庭芳寒夜一阕，真所谓乐而不淫。且填词虽小技，亦兼词令、议论、叙事三者之妙。首云：“霜幕风帘，闲斋小户，素蟾初上雕笼。”写其节序景物也。继云：“玉杯，还与人同。古鼎沈烟篆细，玉笋破、橙橘香浓。梳妆懒、脂轻粉薄，约略淡眉峰。”则陈设之济楚，肴核之精良，与夫手爪颜色，一一如见矣。换头云：“清新歌几许，低随慢唱，笑语相供。道文书钅咸线，今夜休攻。莫厌兰膏更继，明朝又纷冗忽忽。”则不惟以色艺见长，宛然慧心女子，小窗中喁喁口角。末云：“酩酊也，冠儿未卸，先把被见烘。”一段温柔旖旎之致，咄咄逼人。［词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