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陀利室词话

　　“一帆风雪，约胥台小住。笳鼓声中访春云。蓦相逢，邂逅人面桃花，犹记得，旧日芳洲兰杜。漫天烽火里，绿惨红愁，飞絮东风更无主。重问奈何天，甫定惊魂，还省识、别来眉妩。笑鹦鹉知名隔帘呼，却不问沧桑，问人安否。”［其一］
　　“葭灰初动，觉针楼春早。门外西风尚料峭。向妆台，痴坐私语无声，肩凭处，别有暖香盈抱。娇憨怜姊妹，帘角潜窥，悄红巾昵人笑。薄醉倩扶归，深巷重重，偏谎道、兽环封了。判一宿空桑话三生，但何处巫峰，怎生能到。”［其二］
　　“酒阑人散，听沉沉更漏。眉月初三下墙久。看灯昏鸳帐，篆冷猊炉，人静也，几阵新寒轻逗。慵妆偷卸后。卸到罗裳，故作娇嗔复停手。引臂替郎肩，一笑回眸，又搅取、绣衾覆首。只软玉温香可怜生，问小小春魂，那堪消受。”［其三］
　　“云痴雨腻，正连宵徵逐。骊唱无端又相促。怕牵衣话别，后会先期，明镜里，春色眉山双蹙。柔肠萦宛转，尺幅红绡，里赠鲛宫碎珠玉。人海易秋风，锦瑟华年，须珍惜、蝉明蛾绿。愿扫尽枪报平安，待旧燕归来，冶游重续。”［其四］
　　摹绘情事，写生妙手，然中间却有无限感慨。人目为金荃艳体，吾谓是香草哀音，何时翦烛论词，一为印证斯语。
　　○薛慰农词
　　朋辈中秦次游、应敏斋两司马，皆为余言，全椒薛慰农明府，以名进士出宰百里，有古循吏风，爱才下士，至如归。今于同人词选中，得西湖橹唱，读之天骨开张，具见风力，非尘俗吏也。佳篇名作，当不止此。西江月云：“蛾眉有样在西家。懒学新人描画。”调笑令云：“怪他阿姊情痴。镇日妆楼锁眉。眉锁，眉锁，渐渐新愁到我。”身厕宦途，俨然有独立不惧风概。而时事日棘，蒿目伤心，皆于言外得之。台城路纪徽郡凯撤云：“黄山烽火连天赤，孤城屹然西向。峻岭盘空，雄关扼隘，管钥有人专掌。重重保障。争鹤唳风声，也增惊。草檄才疏，闷来倚剑独惆怅。虺也差幸远伏，看捷书露布，旗影红。壮士长歌，将军起舞，待画凌烟阁上。书生旧样。手一幅蛮笺，度成凯唱。却笑寒酸，少封侯骨相。”豪放似稼轩、于湖，令人慨然有封狼居胥意。柳梢青秋柳云：“絮果难圆，杨枝易老，秋又今年。少妇楼头，征人陌上，依旧缠绵。江南红板桥边。记弱态、依依可怜。过眼繁华，惊心摇落，况又烽烟。”咏物中寓感事，非描头画角者比。减兰云：“扬州小杜。十里珠帘空觅句。叶已成阴。孤负寻春一片心。宵凉梦杳。月影苍凉星影小。不怨嫦娥。只怪瑶台风露多。”寄托遥深，非徒写青楼影事。一萼红题杨眉影夫人画兰遣墨，为秦次游作云：“剩愁苗。教秦嘉肠断，香草泣离骚。宝匣尘昏，瑶琴调涩，三生福分全消。算只有昙花小幅，是当年、螺子黛亲描。并蒂缘悭，同心影瘦，纫佩香销。千古才人工怨，睹零缣断素，倍益无聊。碧杜缄情，红蘅忆远，古芬飞上吟毫。最惆怅、湘君魂窄，一声声、楚些渺难招。争怪潘郎华鬓，逐渐霜凋。”次游与余定交，即以夫人遗墨见示属题，并乞志铭哀诔，匆匆未有以应。今年春，次游遽以微疾化去，秦楼夫妇，跨凤俱仙。读此觉情文相生，哀艳欲绝，微雨画帘，阿灰能无肠断。
　　○王季平词
　　上海王氏世有阴德，二如丈言夫行矩，乡里推钜德长者。哲嗣叔彝、季平、昆玉并以名诸生起家。季平恂恂儒雅。叔彝阔达敏，有经世才。海运捕盗，积功官太守，人品似张于湖，词亦似之。卜算子云：“推到四千年，几个真名士。艳说书生报国心，仅仗文章耳。可笑瓮中天，偏自夸青史。谁料昂藏七尺躯，但办毛锥子。”贺新凉自题戎装小像云：“举止原疏野。笑频年、诗场酒垒，复居人下。破浪乘风空有志，耻话锺离嫁。者面目、何堪入画。便是封侯真骨相，驾盐车、煞愧俦凡马。班定远，枉心写。屠鲸乍罢乡兵社。莽无端、孙卢小丑，又相惊也。海气苍凉吹蜃市，幻出重重台榭。还怕说、闻鸡中夜。依旧楼船杨仆拥，问书生、纸上谈何者。歌一曲，夏声夏。”自军兴杂流并进，董龙鸡狗，品秩巍然，其人去凡马尚远。志节之士，甯老死空山，肯与若辈为伍哉。醉太平云：“春阴乍晴。春愁乍生。小楼挑尽残檠。听云边雁声。风吹有情。诗吟未成。一枝梅影纵横。忽窗前月明。”此种词所谓不著一字，仅得风流，看似无难，正不易到。鹊桥仙云：“如莲心苦。如兰气吐。肯与娇云争妒。添毫纵让画师工，绘不出、心头缕缕。梦来怕阻。书来怕误。宛转柔肠难诉。柳梢高挂月初三，更屈指、幽期莫负。”本事风流，兴复不浅。
　　○王子九词
　　王子九茂和，［韬注：即余旧字。］少工倚声，出入于玉田、草窗之间，旅沪后，绝不复作。适江韵楼［凤笙］自吴门来，留宿子九城北草堂，与予封榻。酒酣，偶言及词，颇自矜诩。子九笑曰：若此等作亦易为也，因为余吟旧作小令数阕。词句清丽，情韵缠绵，于个中三折肱矣。今就余所忆得者，追录于左。柳梢青云：“把梦支开，将愁放下，独自凄凉。记得人人，去年今日，特地思量。如今梦也荒唐。空冷到，鸳衾半床。手拨寒灰，香犹未断，断柔肠。”少年游云：“西风吹得愁如许。隔院闻低语。怪底重阳，作出秋阴，便有凄凉处。绿阴一角红楼露，寂历无人住。半桁疏帘，几树垂杨，都是肠路。”诉衷情云：“纤纤眉月可怜生。花影不分阴。寂历晚凉庭院，闲杀读书灯。谁与共、话零星。猛心惊。一声声笛，一更更点，一倍凄清。”风蝶令云：“鬓无心理，灯孤有语通。一丝微雨一丝风。作就恹恹时候最愁侬。苔壁延新绿，纱窗扑乱红。朝来小病晚来慵。还忆昨宵残梦五更钟。”
　　●卷三
　　○词律失收甚多词调万氏律中失收者甚多，爱月夜眠迟一调，见高丽史乐志，吾友张筱峰广文填之。词云：“卷雨拖云，仗好风一片，扌完碧还天。露痕流树，1111烟痕贴水，凉开画意欧边。钩帘闲坐，湖亭万菰蒲，逼灯寒。弄明珠、有仙人玉宇，呼下银盘。前岁尔客燕台，我蓬蒿掩户，此夕谁欢。便匆匆，莫更负了湖上，素影团栾。冰壶替濯肝脾，清钟听，转心安。喜敲门唤吟伴，煮茗共话诗禅。”高丽史余所未见，意必更有惜花春起早一调，他日昭筱峰当问之。
　　○张筱峰词
　　筱峰为武康徐雪庐高弟，早擅才名，倚声尤所专嗜。儒官薄宦，所至辄与邦人士觞咏流连。近日校官，流品颇杂，风雅如斯，吾见亦罕。所著绿雪馆词，卷帙之富，与吴门戈顺卿相埒。余尝劝其精选割爱，务存传作，古人词集，原不贵多也。
　　○绿雪馆词
　　绿雪馆词，多赋长调，东泽绮语，山中白云家风，故是未坠。小令中调，亦有瓣香君家子野者。恋绣衾云：“乱云团暝做晚愁。压玲珑、珠幌一钩。病宿酒恹恹睡，怪鹦哥、惊梦翠帱。玉笙何处调仙曲，触春情、欲说奈羞。怕落尽梨花雪，祝东风休近小楼。”醉太平云：“珠兰渐馨。银筝乍停。玉纤钩上帘旌。笑冰蟾瘦生。茶温酒清。无言有情。泥人小坐湘屏。数牵牛几星。”余爱筱峰词，多在此种。
　　○张孙词各有病
　　词博采诸家者近杂，专主一家者近隘，余老友二人，皆致力于词，皆成一家，必传无疑。要各有病，其一，于唐、五代、北南宋源流正变，俱涉猎探讨，每一下笔，不自矜持，如李家娘子，才入墨池，旋登雪岭，此病在贪多，华亭张筱峰［鸿卓］绿雪馆词是也。其一，酷嗜张叔夏山中白云，心摹手追，寸步不失，工力积久，具体而微，如桓宣武学刘越石，终有一不似处，此病在爱好，长洲孙月坡［麟趾］秋露绣鸳等词是也。两君皆与余文字至交，筱峰闵余才高众忌，以胡稚威相拟，月坡尤倾倒真挚。余顾訾议其短，盖责备贤者，千秋盛业，不当贡谀，非敢蹈文人相轻习气。
　　○月坡今之玉田
　　余与月坡定交，在寓居白门时。秦淮烟月，锺阜云岚，萧寺访秋，秦楼读曲，素心相乐，无日不偕。时秦雪舫郎中，晚年欲究倚声之学，余告以月坡今之玉田。月坡则曰：“沈博艳丽，悱恻芬芳，词坛飞将，安得不推老剑。”三人同游★山园，余赋西子妆一解，雪舫极赏“问西风，甚今年、瘦得垂杨如此”三句，而不解“下斜阳，衣上空山冷翠”九字，何以作如许结语。月坡曰：“此南宋人不传之秘，君填词十年自知。”相与一笑而罢。余题其秋露词，赋洞仙歌中有云：“似么花病蝶，碎叶零蝉，苔影碧，凉透一帘丝雨。”又云：“烟外秣陵秋，瘦了斜阳，更瘦到旧时沤鹭。”其词品可想见。月坡题余拈花词云：“旧游如梦，记星辰昨夜，水明帘底。落魄青衫词一卷，多少天涯情味。丝竹中年，烟花小劫，字字含凄泪。江湖十载，可怜销尽英气。便教传向旗亭，双鬟唱遍，那识离骚意。绝代蛾眉谁得似，不是寻常蜀绮。沅碧湘青，兰啼蕙笑，楚些魂招未。啼蛩深巷，小门听雨闲闭。”
　　○月坡词刻
　　月坡客游，所得囊赀，尽以刻词，有秋露、绣鸳、拜玉、说梦、补篱、水榭唱和、折柳、凤箫、叩门、倚阑问鹤、岚漪、听橹、琴川、采药等词。甲辰秋，初识面，以秋露、绣鸳二册相质，余以玉田许之，遂成拜玉词，与余唱和诸首，皆在此卷。及客江右，寄余凤箫词，中有小荷、莲卿二女郎事，余作书箴之，谓我辈学佛人，不宜复堕情障。赋高阳台一解云：“碎玉成烟，零珠搁泪，青衫莫再多情。目送飞花，那堪鬓已星星。佳人命薄都肠断，有谁怜、薄福书生。最凄清。小阁银灯，小院银筝。中年我亦伤怀抱，仅哀丝豪竹，短驿长亭。一样工愁，天生名士倾城。萧萧暮雨疏疏柳，荡秋魂、又惹秋声。任飘零。怕负香衾，已负香盟。”粤氛炽后，月坡归吴门，陈心泉观察方宰琴川，延往署中，作琴川词。咸丰七年，张子和大令来宰吾邑，偕月坡至，首询余状，因归晤焉。皤然一翁，志意摧抑，非复曩时高兴矣。自言初刻词板，遭乱不存，将综前后所作，另刊零珠、碎玉二编，君为我序之。余诺而未果，无何，子和去任，月坡亦同返吴门。两间破屋，老病杜门，未审近状何若，为之三叹。
　　○于惺伯词
　　松江郡城北郭一兰若，往时余以僧服结社于此壁间，得董香光与草衣道人石刻残字，文曰，着手心头便判。案道人姓王氏，名微，字修微，华亭人，工诗词。堕落风尘，中年入道。往来吴越，与名士辈游。尝筑生圹于西湖，盖奇女子也。余为言于雷约轩，因名是庵曰修微。约轩作志，筱峰填扬州慢一角，余和之。秀水于惺伯亦和是韵，惺伯诗坛领袖，著述甚多，词有题红阁集语儿村笛，皆瓣香朱万，清婉可诵。题余纸阁双声图云：“画眉窗畔，举案帘边，花觚韵册长留。琢就新词，擘笺同写银钩。巢痕并栖最好。怪无端、添了离愁。愁渺渺，指征帆一挂，海角山陬。吴苑年时孤旅，又春申浦上，单唱谁酬。包火鱼天归去，骇绝闲鸥。重糊四围新格，扫蛛丝、还剔蜗牛。门静掩，掐琼枝、律谱更修。”余亦题其南湖柳隐图，中有云：“桃源人世在，但目断、湖湘烽火警。”与包火二语同意。出门一望，带甲满天，吾两人并有身世之感。
　　○孙次公刻同人词选
　　孙次公刻同人词选，以己所著月楼词稿殿焉。菩萨蛮诸首，颇得子夜前溪遗意。如“问是几时生。双星窥画屏。”“翠被不成眠。春寒各自怜”。等句是也。红娘子与定娘夜坐云：“莫轻教半臂卸吴棉，尚峭寒难禁。看月痕如梦下墙来，压花魂不醒。”言情写景，俱能入妙。琐窗寒题次游妇杨眉影夫人诗画遗册，中有云：“铭辞凄婉，一曲翠眠缄恨。”翠眠、眉影，所御琴名，足备香奁故实。
　　○陈心泉词
　　月坡琴川词，长亭怨云：“水边墙角，听几个莎语。寸穴暂栖身，笑各自、争吟风露。”高阳台云：“阑干六曲无人倚，有花枝、翻觉凄凉。”洞仙歌吊蒙叟云：“叹老树偏难傲冰霜，翻不及飞花，惹人怜惜。”皆有寄托可诵。此卷陈心泉观察序之，骈文雄丽，望而知为才子之笔。月坡晚年境益厄，赖心泉、子和两君客之，子和与余旧识，心泉未一面，而选拙词入续绝妙好词，可谓神交。有一萼红寄怀月坡云：“鬓萧萧。问孙登长啸，可似旧时豪。折柳词工，看花眼倦，天涯还是无聊。恨台凤双双飞去，好江山、何处听吹箫。［谓小荷莲卿被逐事。］白发欢娱，青毡身世，秋月春潮。屈指江南词客，叹晨星朝露，如此寥寥。桃叶江边，莫愁湖上，羡君依旧魂销。有个人人低唱，怕歌喉不比小红娇。漫把新愁旧愁，堆上吟毫。”此心泉在都门金陵未遭兵火时作，故词中云云。贤士大夫爱才之心，流露楮墨，读之令人增知己之感。
　　○陈同叔词
　　余偕灵石内史，小住罗敷溪上，故人陈希孟仲子同叔从余受倚声之学，颇有妙司。近吾州人士，雅尚填词，刻沧江乐府，同叔与焉。余序之，以为削华三峰，别施斤凿，镂冰一寸，中具楼台。袅碧而单丝直上，临镜则万花吐妍。因以有厚入无间之说进之，同叔词之境诣可见。
　　○沧江乐府
　　沧江乐府词凡七人：嘉定程序伯［庭鹭］、太仓杨师伯［敬傅］、宝山朱杏孙［焘］沈小梅［穆孙］、陈同叔［升］、镇洋汪稚泉［承庆］、钱芝门［恩］也。序伯年最长，诗师陈云伯，画师钱松壶，诸侯宾客，江湖画师。晚岁始喜倚声，刻ㄌ秋词一卷。浣溪沙云：“咫尺红楼梦转遥。更无人在更魂销。一帘花影下如潮。记得回灯还避影，零星旧事诉无聊。乍寒时节可怜宵。”鹧鸪天云：“当时扶醉经行处，记得阑干在那边。”情景宛然，可入本事词中。疏影帘波云：“春阴小院。恰一重一掩，烟细风软。望里盈盈，疑隔银河，毕竟较伊清浅。依稀透露惊鸿影，却尚恨、巫云遮断。待托谁、为尔通辞，除是扑钩双燕。曾讶梳头晏起，镜潮红晕颊，帘底窥见。咫尺分张，听得钗声，但觉坐来人远。宵阑浸到蛾眉月，更荡漾、凉痕无限。搀和了、花影层层，未许湘纹流散。”后段深得题神。忆旧游自题秋雨填词图云：“惯当杯侧帽，红烛乌丝，醉擘蛮笺。偏易春韶换，早消磨绮梦，尽化秋烟。禁他一帘细雨，点滴损秋眠。记佛火僧寮，夜潮客舫，长在愁连。阑珊更谁省，是宴散旗亭，水皱笙寒。鬓影难重绿，只风怀消减，悟后逃禅。可堪未除结习，零响叶商弦。凭读曲沈吟，飘零彩笔非少年。”酸楚之音，自是才人失意后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