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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斋词话
○陈西麓咏西湖十景
题咏西湖十早,惟陈西麓感时伤事,得风人之正。草窗木兰花慢十阕,泛写景物,了无深义。张成子应天长十章,才气不逮草窗,而时有与西麓暗合处。如苏是春晓云:“草色旧迎雕辇,蒙茸暗香陌。”曲院荷风云:“田田处,成暗绿。正万羽、背风斜矗。乱鸥去,不信双鸳,午睡犹熟。”花港观鱼云:“禹浪未成头角,吞舟胆犹怯。湖山外,江海匝。怕自有、暗泉流接。楚天远,尺素无期,枉误停楫。”下云:“濠梁兴,归未惬。记旧伴、袖携留摺。指鱼水、总是心期,休怨三叠。”南屏晚钟云:“欢娱地,空浪迹。漫记省、五更闻得。”柳浪闻莺云:“昆明事,休更说。费梦绕、建章宫阙。”两峰插云云:“唤醒睡龙苍角,盘空壮商翼。西湖路,成倦客。待倩写、素缣千尺。”此类皆有亡国之感。不及西麓之深厚,固胜似草窗作。赵闻礼录入阳春白雪集中,未为无见。
○赵闻礼阳春白雪
赵闻礼辑阳春白雪八卷,颇能撷两宋人之精。而杂入游词亦不少。未能尽善也。
○陆务观风流子
陆务观风流子云:“佳人多命薄,初心慕、德曜嫁梁鸿。记绿窗睡起,静吟闲咏,句翻离合,格变玲珑。更乘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蟾滴夜寒,水浮微冻,凤笺春丽,花砑轻红。人生谁能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翻羡画堂鹦鹉,深闭金笼。向宝镜莺钗,临妆常晚,绣茵牙版,催舞还慵。肠断市桥月笛,灯院霜钟。”盖放翁伤其妻作也。词不必高,而情极哀怨。选本皆不登此篇,惟阳春白雪集载之。
○江开之菩萨蛮
“商人重利轻别离”,白香山沉痛语也。江开之菩萨蛮云[商妇怨]:“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情少利心多。郎如年少何。”俚极笨极,真是点金成铁。
○许鲁斋沁园春
许鲁斋云:“儒者以治生为急务。”真通达之论。其沁园春[垦田东城]云:“为农换却为儒。任人笑、谋身拙更迂。念老来生业,无他长技,欲期安稳,敢避崎岖。达士身名,豪家骄蹇,此好胸中一点无。欢然处,有膝前儿女,几上诗书。”亦即治生之义,非泛作农家语。元草堂诗余载之,而词则未为超妙。
○鲁斋效竹山
竹山词云:“万误曾因疏处起,一闲且向贫中觅。”自是阅历语,而词笔甚隽。鲁斋书怀词云:“万事岂容忙里做,一安惟自闲中得。”效颦无谓。
○学词应守绳墨
学以砺而后成,苟违绳墨,何惮钅爪扌规。若以水济水,则亦何益之有哉。古人诗词不尽可法,善于运用,何难化腐为奇。若理解不明,贞淫未辨,妄窃古人成语,以为己有。胶柱者宝其唾余,改弦者失其宗旨。古人亦安恃此知己也。
○辛稼轩词用唐人诗句
辛稼轩词运用唐人诗句,如淮阴将兵,不以数限,可谓神勇。而亦不能牢笼万态,变而愈工,如腐迁夏本纪之点窜禹贡也。
○姚云文艮岳词
元草堂诗余,载江村姚云文艮岳词云[摸鱼儿]:“渺人间、蓬瀛何许,一朝飞入梁苑。辋川梯洞层崖出,犹带鬼愁龙怨。穷游宴。谈笑里、金风吹折桃花扇。翠华天远。怅莎沼萤黏,锦屏烟合,草露泣苍藓。东华梦,好在牙樯周辇。画图历历曾见。落红万点孤臣泪,斜日牛羊春晚。摩双眼。看尘世鳌宫,又报鲸波浅。吟鞭拍断。便乞与娲皇,化成精卫,填不尽遗憾。”慨当以慷,亦陈经国之亚匹也。
○彭元逊解佩环
元人彭元逊解佩环[寻梅不见]云:“江空不渡。恨蘼芜杜若,零落无数。远道荒寒,婉娩流年,望望美人迟暮。风烟雨雪阴晴晚,更何须、春风千树。尽孤城、落木萧萧,日夜江声流去。日晏山深闻笛,恐他年流落,与子同赋。事阔心违,交淡媒劳,蔓草沾衣多露。汀洲窈窕余酲寐,遗佩环、浮沉沣浦。有白鸥、淡月微波,寄语逍遥容与。”忧深思远,于两宋外,又辟一境。而本原正见相合。出自元人手笔,尤为难得。
○彭元逊警句
元草堂诗余,录彭元逊词最多。其警句如临江仙云:“自结床头麈尾,角巾坐枕孤松。片云承日过山东。起听荷叶雨,行受豆花风。”蝶恋花云:“无复卷帘知客意。杨花更欲因风起。”语爽朗而意深远,在元代定推作手。
○べ斐轩词韵
べ斐轩词韵,以上、去、入三声均隶于平韵中。盖专为北曲而设,决非宋人所订正。惜大晟乐府久已失传,无从考证其谬。樊榭遽以为宋人词韵,失之未考也。
○张玉田词源
玉田词源二卷,上卷精研声律,探本穷源,绘图立说。审音者执此以求古乐不难矣。下卷自音谱以至杂论。选词不多,别具只眼,洵可为后学之津梁。陈眉公误以下卷为乐府指迷。云间姚培谦、张景星辑为乐府指迷一卷,而删其十之二三,盖仍眉公之误也。
○词源小疵
刘改之咏美人指甲、美人足沁园春两篇,玉田词源录附姜史咏物之后。谓两词亦工丽,但不可与前作同日语。余谓宋人咏物佳篇极多,何必录此两词,有污大雅。此词源之小疵,不得以玉田所赏而讳其失。
○作词之要
作词气体要浑厚,而血脉贵贯通。血脉要贯通,而发挥忌刻露。居心忠厚,托体高浑,雅而不腐,逸而不流,可以为词矣。
○作词之难
雄阔非难,深厚为难。刻挚非难,幽郁为难。疏逸非难,冲淡为难。工丽非难,雅正为难。奇警非难,顿挫为难。纤巧非难,浑融为难。古今不乏名家,兼有众长鲜矣。词岂易言哉。
○李后主晏叔原词情胜
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
○晏元献欧阳文忠出小山下
晏元献、欧阳文忠皆工词,而皆出小山下。专精之诣,固应让渠独步。然小山虽工词、而卒不能比肩温、韦,方驾正中者,以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也。故悦人甚易,而复古则不足。
○词宜熟读
熟读温、韦词,则意境自厚。熟读周、秦词,则韵味自深。熟读苏、辛词,则才气自旺。熟读姜、张词,则格调自高。熟热碧山词,则本原自卫,规模自远。本是以求风雅,何必遽让古人。
○句子梅花引
向子梅花引[戏代李师明作]云:“花如颊。梅如叶。小时笑弄阶前月。最盈盈。最惺惺。闲愁未识,无计说深情。一年空省春风面。花落花开不相见。要相逢。得相逢。须信灵犀,中自有心通。同杯杓。同斟酌。千愁一醉都忘却。花阴边。柳阴边。几回拟待,偷怜不成怜。伤春玉瘦慵梳掠。抛掷琵琶闲处著。莫猜疑。莫嫌迟。鸳鸯翡翠,终是一双飞。”此调颇不易工,古今合作,仅此一首。盖转韵太多,真气必减。且转韵处必须另换一意,方能步步引人入胜。作者多为调所窘。此作层层入妙,如转丸珠。又如七宝楼台,不容拆碎。[此词余录入闲情集。]贺方回三阕,陈其年二阕,专集古语以为词,可称别调。[贺、陈词余录入别调集。]
○张元楼上曲
张元楼上曲云:“楼外夕阳明远水。楼中人倚东风里。何事有情怨别离。低鬟背立君应知。东望雪山君去路。断肠迢迢尽愁处。明朝不忍见云山。从今休傍曲阑干。”意味深长,音调古雅,艳体中阳春白雪也。
○黄石牧<广吾>堂词
黄石牧香屑集,古艳古香,集句神境。<广吾>堂词二卷,亦多幽怨之音。如翠楼吟[魂]云:“月魄荒唐,花灵仿佛,相携最无人处。阑干芳草外,忽惊转、几声杜宇。飘零何许。似一缕游丝,因风吹去。浑无据。想应凄断,路傍酸雨。日暮。渺渺愁余。觉黯然销者,别情离绪。春阴楼外远,入柳烟、和莺私语。连江暝树。愿打点幽香,随郎黏住。能留否。只愁轻绝,化为飞絮。”惨戚よ凄,迷离惝恍,非深于情者,不能道只字。
○寇莱公点绛唇
寇莱公点绛唇云:“象尺薰炉,拂晓停针线。愁蛾浅。飞红零乱。侧卧珠帘卷。”遣词凄艳,姿态甚饶,自是北宋人手笔。
○范文正御街行
范文正御街行云:“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淋漓沉着。西厢长亭袭之,骨力远逊,且少味外味。此北宋所以为高、小山、永叔后,此调不复弹矣。
○张忠武临江仙
张忠武临江仙[忆旧]云:“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可怜仙侣剩浓欢。黄鹂惊梦破,青岛唤春还。回首旧游浑不见,苍烟一片荒山。玉人何处倚阑干。紫箫明月底,翠袖暮云寒。”清词丽句,不减晏、欧诸贤。从古大英雄,必非无情者,吾于仲畴益信。
○冯正中抛球乐词
“烧残红烛暮云合,飘尽碧梧金井寒。”冯正中抛球乐词也。拗一字,更觉宫商一片。知音者原不拘于调。
○陈与义拟法驾导引
诗以穷而后工,倚声亦然,故仙词不如鬼词。哀则幽郁,乐则浅显也。宋代惟白玉蟾脱尽方外气。陈与义拟法驾导引三章,亦称佳构。[原序云: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非人世语。或记之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君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云。得其三而亡其六,拟作三阕。]其一云:“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千乘载花同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其二云:“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客碧迢迢。”其三云:“烟漠漠,烟漠漠,天澹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体,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以清虚之笔,写阔大之景,语带仙气,洗脱凡艳殆尽。
○王香雪天仙子
王香雪天仙子[晓发尚湖]云:“远树惊乌飞不定。烟中渐吐青山影。犬声荒店未开门,西风紧。霜华凝。半湖残月芦花冷。”全首写景,亦是词中变格,后人不必效颦。
●卷八
○东坡词全是王道
东坡词全是王道。稼轩则兼有霸气,然犹不悖于王也。其年则竟似老瞒、石勒一流人物。板桥、心余辈,不过赤眉、黄巾之流亚耳。后之学词者,不究本原,好作壮语,复向板桥、心余词求生活,则是鼠窃狗偷,益卑卑不足道矣。
○其年题珂雪词
其年题珂雪词云:“万马齐蒲牢吼,百斛蛟螭蠢。算蝶拍、莺簧休混。多少词场谈文藻,向豪苏腻柳寻蓝本。吾大笑,比蛙黾。”夫柳诚不足重,苏则何可厚非。一概抹煞,此盖其年自道其词,而特借珂雪一发之也。然竟是老瞒、石勒声口。其年能作壮语,然悲者多而丽者少。惟送三韩李若士省亲之楚金缕曲一阕,[若士尊公,时提督湖广。]最为壮丽。词云:“秋到离亭暮。羡风前、珊鞭玉靶,翩然竟去。借问此行何所向,笑指巴烟郢树。是乌鹊、惯南飞处。路入南荒休骋望,有陶公、战舰空滩雨。酾热酒,浪花舞。严君坐拥貔貅旅。压下流、一军下濑,目无黄祖。昨夜月明亲飨士,要奏新填乐府。都不用、陈琳阮。手掣红旗翻破阵,看郎君、下笔惊鹦鹉。猿臂种,气如虎。”雄阔壮丽。然在迦陵,自是屈意之作。
○迦陵以词受累
西河词话云:“礼部某郎中无子,其妾有身。已产女矣,モ邻园尼僧,向城东育婴堂,怀一血胎内之,遂许言生一男。于弥月宴客,座间各赋贺词。予同官陈迦陵赋桂枝香曲二阕。其首阕前截云:“泛蒲未既,兰汤重试。若非释氏携来,定是宣尼抱至。”郎中疑迦陵知其事,故诮之。即次阕前截云:“悬弧宅第,充闾佳气。试听户外啼声,可是人间恒器。”凡人间户外,皆类诮词,遂大恚恨。其后凡礼部于翰林院衙门有所差择,必厚抑迦陵,竟至淹滞。始知文字之隙,原有检点所不及者,然不可不慎也。”按此二词,迦陵集中不载。先生以词自豪,竟以词受累。何造化之善弄人耶。
○用语助入艳词
彭骏孙金粟词话云:“词人用语助入词者甚多,入艳词者绝少。惟秦少游‘闷则和衣拥’,新奇之甚。用则字亦仅见此词。”按此乃少游恶劣语,何新奇之有。至用则字入词,宋人中屡见。如拌则而今已拌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忆则如何不忆之类,亦岂谓之仅见。董文友词云:“暗笑那人知未,薄亻幸从前既。”押既字稳而有味,似此方可谓善用语助入艳词者。
○少游为词心
读古人词,贵取其精华,遗其糟粕。且如少游之词,几夺温、韦之席,而亦未尝无纤俚之语。读淮海集,取其大者高者可矣。若徒赏其“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等句,[此语彭羡门亦赏之,以为近似柳七语。尊柳抑秦,匪独不知秦,并不知柳。可发大噱。]则与山谷之“女边著子,门里安心”,其鄙俚纤俗,相去亦不远矣。少游真面目何由见乎。东坡、稼轩、白石、玉田高者易见。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难见。而少游、美成尤难见。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迹消融,人苦不能领略。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饮河,以为果腹矣。而不知沧海之外,更有河源也。乔笙巢谓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可谓卓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