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楼诗词话


晚近诗人,食古不化,余已数数辟之矣。偶与某君论诗,彼以为南京、中国等字面,俚俗不可用,余谓子乃数典而忘其祖矣。因举杜、韩诗,以正其谬。工部《梅雨》一律云:“南京西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茅茨疏易湿,云雾密难开。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昌黎《赠译经僧》云:“万里休言道路赊,有谁教汝度流沙?只今中国方多事,不用无端更乱华。”此非迳用“南京”与“中国”乎?工部所称之“南京”虽系成都,其字面一也。又余诗常用“阶级”二字,或亦以为疑,而不知本于《汉书范蔚宗传》,与今之“阶级”二字,意义正同。

咏物与悼亡之作,余所见以张之洞之《牡丹》一绝、林黻桢之《蝶恋花》一阕为最佳。张诗云:“一夜狂风国艳残,东皇应是护持难。不堪重读元舆赋,如咽如悲独自看。”哀感顽艳,盖不独为牡丹而作也。此诗南皮诗集中,竟未载入,不可不举以公诸同好。林词云:“行近城阴天惨碧,添个凄惶,雨别黄昏密。柳似烦冤苔似泣,一行舟施横风入。 怜汝幽楼还自惜,剪纸招魂,独对前和立。从此风萍随浪迹,一生肠断重阳日。”盖送其亡妇殡所作也,无一字一句不极沉痛缠绵之致。此叟亦工诗,有咏月句云:“能入世间千种意,始知明月是天才。”直发古人所未发。又游杭有句云:“凉生平野千林雨,酒醒孤城一拍笳。”亦悠然使人神往。

伪国务总理郑孝胥,负诗名,其有文无行,与明之阮圆海仿佛。然阮之诗,至晚近始为世所知,而郑则《海藏楼诗集》,早传诵于时。吾人倘不以人废言,如郑者故是一代作者。曩见其少日狎妓之作,有“灯花红处人初见,檐雨凉时梦不成”句,殆似阮胡子《燕子》、《春灯》之跌宕矣。又《乌石山题石》一绝,亦集中未载者,并录于此:“山从旗鼓分,江自洪塘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残夜。”殊沉着。

昔贤谓“诗穷而后工”,此非笃论。古今诗人中,凡大家名家,什七皆未尝穷,而大家几尽为显达者,不惟不穷已也。唐、宋两代,尤难更仆。略举如唐之李娇、张说、武元衡、李德裕、和凝,皆位至宰辅;薛能、高适、元稹、白居易,亦皆至节度或尚书。而宋之东坡、荆公、欧阳文公,又尽人而知其为名臣。贺知章、韩愈皆至侍郎,杜甫、王维为拾遗及尚书右丞,皆不得以穷视之。若清代之范伯子、江弢叔辈,乃真穷而后工矣。

陈石遗先生著述等身,在老辈中,思想似较佳。其诗集早经行世,近作乃益精进,风格亦视往时略有异,不可不录以飨爱读先生之诗者。《庚午春尽日花光阁送春》云:“此阁何年不送春?送春诗句苦陈陈。天将乍雨还晴景,饷与今来昔往人。烟柳斜阳青兕老,池塘明日绿阴新。漫吟春尽花开尽,仍仗榴花照绛唇。”《翻香山年谱作,时余造第五楼将成,年已七十四矣》云:“香山居士明年死,而我还来筑此楼。拟取剑南舍长庆,可能寿比放翁不?”“也是三间五架堂,泉台久矣孟家光。朝云有子杨枝在,持较先生似略强。”“楼未增高树过墙,此楼似就树移堂。乌峰敢比庐峰好,赢得看山在故乡。”“不是平生听雨情,修篁百挺忒多生。潇湘篷北黄冈瓦,何似檐前潇洒声。”“听雨看山兴味浓,如何密竹蔽诸峰?南州溽暑楼如炙,能引清风胜种松。”《榆生寄张园雅集照片感赋并示图中诸旧好》云:“频年饥渴许多人,忽现图中径寸身。别后发眉都宛尔,老来江海作比邻。虬翁避面知何往,蜕叟苍颜尚未亲。惆怅散原还北去,盍教投辖与埋轮。”“天将乍雨还晴景”,及“赢得看山在故乡”之句,皆不脱旧诗人意识之窠臼。此自是时代所限,来足为先生病也。

今夏先生过沪,其及门弟子,觞之于康桥夏氏别墅,邀余与遐庵、众异、拔可、公渚、凫公诸人作陪,夷ㄈ三叔、梦旦、子有丈,亦咸在座。余为赋二律,嘲公渚及别墅主人庵,诗小有致,录于下:“兵尘流转石遗翁,难得康桥此会同。我倦周旋新旧际,翁犹矍铄笑谈中。达官亦有能诗者,(谓遐庵、众异。)遗少宁无浊世风。(朋侪中或以遗少呼公渚。)稍喜潘生多磊落,狂言惊座气如虹。”“二十万金年七十,庵所望倘非奢。(戊午春与众异、庵、彦通偕游西子湖,庵谓生平第具二愿,一则寿七十,又其一刖拥赀二十万金云。)浮觞今见林园美,买艇闲思语笑哗。世念全销吾有遁,性词不解子如蛙。(庵以佘尝倚《声声慢》、《一半儿》诸阕,谓子之词集,宜名以‘性词’,盖相诮也。)诗人最有青莲裔,能状时宜笔粲花。(谓拔可”)公渚、庵见之,得毋怒我恶作剧耶?

曾履川为韶觉掌书记,词翰甚美,为时所称。余偶与韶觉邂逅,语及履川诗,韶觉谓近经点拨,稍可观。余忍俊不禁,乃以一诗戏韶觉,兼示誉虎、履川,此亦骚坛中趣史也。诗云:“韶觉矜点拨,誉虎称诗家。今见君诗美,韶觉言近夸。我交韶觉久,诗肠生槎枒。譬彼黄口儿,索乳尝牙牙。亦知用诗人,携以资涂鸦。秘书职非细,爱士弥可嘉。吟成示郑叶,好句或笼纱。誉虎故知诗,睹之当笑哗。为我语韶觉,怒兹诤友耶?”

中国土大夫阶级,有恒言为贫而仕,盖封建社会时代高于农业经济之生活,所谓智识者之出路,自不得不群趋于仕之一途也。此风至今未替,且变本加厉,亦可哀已。曩山谷诗,有“食贫自以官为业”之句。余旧作则有“国贫竞以官为业”之句,似较山谷尤深刻,盖生世不同耳。表舅祖陈幼海先生,少负才名,诗、词、骈散文,皆沉博绝丽,而仕辄不进,殁时仅五十三岁。余记其一律云:“打叠征装未碍轻,黄金垂尽又长征。潇潇细雨寒驴背,漠漠浓云隔凤城。新麦未黄初出穗,野花一白不知名。平生书剑飘零惯,惭愧少年负盛名。”第二句犹是山谷之意,未句则与余有同慨矣。又断句云:“沧江一夜黄梅雨,四月重棉尚未温。”亦佳。

从叔鼎燮,幼贫而好学。既壮,于草书多所涉猎,文采斐然,陈弢庵颇激赏之。然乡居固陋,偶入城,见策马者,归语所亲,“吾今日见无角之牛矣。”比谒弢庵,弢庵款以茗,燮叔讶问:“瓯安得有耳?’弢庵戏之曰:“今得一妙对,乃‘瓯有耳’与‘牛无角’也。”中岁服官,余数为作项斯,稍稍能自活。竟不及中寿而殁,至可惋叹。燮叔中年以后诗,益精进,惜行箧散乱,未易检出。先就记忆所及,录一律:“苏公白傅流连地,难忘湖西水接天。此地经过曾廿稔,故人一别遂逾年。情长纸尾兼诗句,俸薄囊中几酒钱。为语新来相忆否?海棠花发陆祠前。”语长心重,味永神清,殆兼而有之。

燮叔之弟子廖德寿女土,亦能诗。尝于林凉生家任教读。凉生为余诵其断句云:“枯诗病面惭相对,倚遍阑干一惘然。”婉而多怨,故是佳句。近见皖江芷女士,有句云:“我自不如梁上燕,无愁无病过清明。”亦颇有致,惜未脱封建社会中东方女子之口吻耳。书至此,连类忆及吕碧城女士咏牡丹句云:“却为来迟情更挚,非关春去意元哀。”某女士咏梅云:“最念故园今日景,不知城外几分寒。”并皆新颖。吕句尤深刻可味。

杨皙子之下堂妾陈文悌,尝为梁众异、曾云沛所眷。文悌喜作捧心颦,盖亦工愁善病者流。众异尝用其名嵌入诗,戏以章佩乙为之偶。佩乙曩以潘馨航度支,允辟为次长,而不果践夙诺,殊怨怼。又其大妇有河东狮吼之癖,佩乙纳妾名雪妃,为所侦知,来相问罪,佩乙亟匿之。故众异诗云:“三吴灵秀在文章,巾帼须眉两擅场。往事凄凉叹皙子,一官蹭蹬骂馨航。逢人喜说新来病,无馆空题自在香。(佩乙购书画,辄铃以‘自在香馆珍藏’之印,实未尝有馆也。”)其。第七句偶忘却,末为:“云郎东去雪妃藏。”此虽近于打油诗,而其事颇趣,足资谈柄,爰取以实吾诗话。

黄荫亭为石遗及门弟子,擅法国语文,而旧学亦有根柢。尝撰《石遗先生谈艺录》行世,余为之序。荫亭勤于诗,日有进境,其句如“一事自哀年少日,坐看沈陆作诗淫”,“松翠上衣经院静,海风吹浪日光寒”,“自信头颅堪许国,那知忧患已摧肝”,“长廊昼静宜清梦,古木阴浓易夕阳”,皆不恶。今夏末伏过上海,至余孑楼,投诗甚美,亟录之:“散策春申意转幽,侠肠英气自千秋。江南人物真才子,海内文章此孑楼。中岁情怀关党史,早年姓字动诸侯。只怜盖代虬髯意,红拂由来未易求。”又荫亭所为古文,尤得老辈称赏。

李拔可尝为余谓林暾谷“今日好山撑不近,明朝须换小船来”之句,真白描圣手也。昔贤以为王摩诘诗中有画。此则画之工者,亦不易肖其情景。晚近妇女,喜涂泽脂粉,而于唇脂尤其,顾与所欢,偶一接吻,则每易脱落。故白蕉词有“樱唇欲檐血红脂”之句。曾仲鸣所作绝句,亦有“人最聪明心最细,临行先自补胭脂”之句,皆纪实也。

新体诗人,每喜拾欧美牙慧,而不知其远于创作。曩见徐志摩译哈代所作《一个星期》,辞意并美,为之技痒,遂亦踵成一首,颇自矜以为突过哈代。兹以哈代所作,与拙作并录于此,以质海内之嗜新体诗者。

哈代作云:“星期一那晚上,我关上了我的门。心想你满不是我心里的人,此后见不见面,都不关要紧。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你的心思,你的心肠,你的面貌,到底比不得平常,有点儿妙。星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想你我要合成一体,总是不易,就说机会又叫你我凑在一起。星期四中午,我思想又换了样。我还是喜欢你,我俩正不妨亲近的住着,管他是短是长。星期五那天,我感到一阵心震。当我望着你住的那个乡村,说来你还是我亲爱的,我自认。到了星期六,你充满了我的思想。整个的你,在我的心里发亮。女性的美,哪样不在你的身上?像是只顺风的海鸥,向着海飞。到了星期日的晚上,我简直发了迷,还做什么人,这辈子要没有你!”婉而有致,故是佳构。

余作云:“星期一:我在梳妆台上,拣着了两三办的鲜花。我又是想她,又是恨她。只怕我虽然在惦记,她已经kiss了别人家。星期二:我到柜橱襄找熨斗。她常穿的一件玫瑰色衬衣,还没有带走。想起了肉的颤动,我简直像喝醉了酒。星期三:我晚上回来,把书桌的抽屉拉开。剩下些什么?她给我的情书一大堆。星期四:我决计不再想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可又挨不过爱的饥饿,我真成了小孩子离不开妈妈。星期五:我想她还是可爱,可恨我的脾气不能够耐。难道女性真是男的永远占有物吗?现在是什么时代!星期六:我恍然大悟,我发现了我的出路。社会上不少女性,再试试求爱的初步。到了星期日,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地。请太太小姐们注意,别再来诅骂男性,一样把你们性的需要,当做常事。”似较哈氏为深刻。

荫亭顷复遇沪,出示石遗绝句三首甚美,亟录之:“残秋满耳是诗情,桐叶青黄未尽更。丛菊四围樽一个,此时何事逊渊明?”“残秋满耳是诗情,不在虫声与雁声。高竹百竿梧几本,是风是雨不分明。”“残秋满耳是诗情,木叶萧萧已可听。满地叶干风自扫,更教疏雨滴泠泠。”刻画入微,诗中有画矣。

偶诣刘放园,观其《大暑日得雨》二律,颇不恶,因以公诸同好。诗云:“大暑方愁热,炎氛忽尽消。万家同喜雨,远浦正添潮。檐瀑狂如舞,庭花湿自骄。也如人得势,所惜不崇朝。”“一雨临中伏,未秋气已凉。荷香殊郁勃,蝉韵益悠扬。云黑催诗急,风清引梦长。天公工作态,楼角又斜阳。”“湿自骄”句之“湿”字,放园寻易为“润”字,“也如”易为“亦犹”,远不逮其旧,故余仍录原句也。

岁己巳之冬,闽有政变,省府委员,被擒于卢兴邦者六人,且禁锢之于延平。此六人者,为林知渊、程时奎、郑宝菁、吴澍、陈乃元、许显时。既入陷阱,六人计无出,则惟日夕以读书吟诗,遣此浮生。程时奎有《浣溪沙》一阕,余见而美之,爰取以实吾《诗词话》:“镇日楼头听雨声,一春来去总无情,花朝过了又清明。逆水送将孤棹返,晚风吹向万山行,梦中何日是归程?”颇有北宋人之风格。

曩见陈弢庵之《春阴》四首,辞极清丽。惜仅记其一,录如下:“落红庭院昼,半晌微晴半晌阴。雨添成归燕懒,峭寒能否病莺禁?偶抬柳眼只生怅,稍展蕉心且见侵。莫怨东风悭与便,吹犹不散酿还深。”绝似晚唐。弢庵早通藉,工于试帖,故体物琢句,尤所擅场。尝赋落花诗,亦为四首,传诵海内,容觅录之。

顷见凫公所草诗话,于余评鹭赵叔雍诗,纪载稍失实。且其辞意,似若左袒叔雍者,亦复未当。爰取是日履川招饮座上之经历,为详述,俾资诗坛中之信史。盖是日叔雍出其近作绝句,示同席诸君,余谓:“灵和”、“秘殿”字面,必不可用,姑无论其酷肖遗老语。且张作霖僭号大元帅,已为民国时代,中南海早经离去灵和秘殿之境。更恣言之,则已在溥仪被逐走天津之第四年,并灵和秘殿之影响,亦杳不可得。叔雍纵身为遗老,低徊故国,眷恋旧君,亦嫌其欠精切,矧仅为遗老之子乎?余题组庵先生诗集,末二语为:“早死应留佳传永,诗中不见靖康年。”凫公误“早死”为“身后”,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矣。其以此诗之用靖康,与赵诗之用“灵和”相提并论,尤拟不于伦。“九一八”后之时局,不可谓不似靖康之南渡,而一九二六年之张作霖时代,必不得谓其似“灵和”。况作霖仅称大元帅,未尝窃帝号,何秘殿之足云?同、光以来旧体诗人,食古不化者夥,初不足责,亦不足道。独惜凫公思想较有获,乃亦自溷,此则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不能不为更进一解也。又其诗话所载,于余是日之语气神情,亦殊不类。凫公与余捻,才气亦远胜某君,顾未能状余之万一;宜某君作小说,描写徐志摩全然不似。此殆其局于封建社会之意识与情绪,于近代资本社会之人物,即不能了解,而突遇资本社会之人物,又不待言。故凫公纪余之戏言,亦有舛误处。余谓:余不喜人称我为某老者,非仅以余年事裁三十许,乃以某老云云,直是封建社会中官僚之口吻,岂余所愿闻。至谓余不喜妇女以先生相称,语诚有之,而绝未云喜其称“哥哥”。此惟富于封建社会性之文人,只知风花雪月者,乃喜此称为。若近代人物,自非《玉梨魂》作者之流,必有以明其不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