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谢兰生词
　　
　　余於刘云樵观察［翊宸］座中，识谢雨亭明府［昌霖］，时其父厚庵司马方仁浙中，末由接晤。未几捧檄至闽，亦遇於观察家，遂为纪群交，得读其词。踏莎行云：“柳絮飘残，榆钱吹遍。杜鹃啼老莺喉变。迁馀几处野花红，绿阴门巷飞成片。好景无多，馀寒犹恋。新愁诉与双栖燕。茶以绣帘低，游丝自袅空中线。”送祝子伟司马入都金缕曲云：“袅袅丁风起。望长空、夕阳疏柳，秋痕满地。正好凉宵常聚首，更喜同舟相济。早催送、一肩行李。鞅掌风尘吾辈分，欲留君、少住浑无计。重握手，短亭际。年来乞尽桃花米。问天涯、悲歌击筑，更谁知己。司马青衫容易湿，莫向戍楼频倚。念此去、二千馀里。旧日金台应好在，恐高阳、酒侣今无几。言不尽，黯然意。”司马名兰生，家武进，词仅十馀阕，然能以少许胜人多许。曾摘取天文舆地书为仰观录、舆图论释。复以侯官姚履堂明府［怀祥］任定海时殉夷扰之难，镌其手笔，立传徵诗，并辑同时江浙闽粤死事诸臣事略免章，为思忠录刊以行世，其志趣可知。慨自金田肇乱以来，继以土捻会回各匪，海内抢攘者十有九年於兹。自疆吏以逮妇孺，绝ㄕ捐躯者，较夷乱时万倍不止。其间死不足赎与传闻异词，滥邀褒锡者有之，就义甚烈名氏未彰者，亦正不少。虽设局采访，尚多湮没。况有未经举辨者，读司马书，益有感於余怀。
　　
　　○谢昌霖问月楼词
　　
　　雨亭明府少从吴门陈小松［彬华］游，得其指授，著有问月楼词。惜有士衡才多之患。余曾规以力加淘汰，然小令丰神秀逸。如相见欢云：“庭花不耐东风。水流红。只有蘼芜，绿遍大堤东。轻离别。音尘绝。几时逢、恨煞云山千叠树千重。”浣溪沙云：“鹦鹉洲边舣木兰。蔚蓝几叠小屏山。枇杷花翳碧苔斑。旧恨不随流水去，新愁又逐晓云还。杜鹃声里梦江南。”清平乐云：“雨晴云散。陌上斑骓远。双燕飞来帘不卷。掠过画堂西畔。小桃一树开残。东风阵阵衣单。有无多新酿，能消几度春寒。”连理枝云：“庭院梨花雨。帘幕杨花絮。早是花开，一枝堪折，莫将花误。正赏花时节酿花天，奈落花无数。曾乞春阴护。还恐春光暮。却被春风，摇晴春风，摇晴弄暝，催将春去。笑寻春伴侣探春人，又青春虚度。”
　　
　　○李词
　　
　　女未嫁而夫夭，于归守节，无思可言。盖义之所在，自不忍死其夫。犹易代之际，未沾一命，而甘心隐遁，足以愧世之居高位而弁髦其君者。况世俗未婚而殇，不立後，有妇始有嗣，是女之一身，夫之似续系焉，族伯［权］将婚病卒，伯母马氏扶栗主成礼，旋以身殉。时金山诸生马德聘家贞女宝慧，未婚，德殁，马宗族备礼迎归，亦於丧次成礼。李岘山明经［廷］为赋金缕曲云：“怕见双飞燕。尽伤心、鸾孤鹄寡，十分哀怨。才得猩屏红丝绾。蓦地飞花历乱。顿吹散、鸳鸯小伴。听说熏香人如玉，甚修文、徵到扶负彦。最苦是，玉闺媛。依然花烛归深院。对灵■、肠轮转毂，泪冰凝霰。天上人间茫茫恨，怎不重泉举案。也只为、孤儿一线。但愿龙孙干霄上，便簪毫、修史红薇馆。定采入，表贞传。”“只为孤儿一线”句，能道出贞女心事，世有以非礼过为苛论者，其亦弗谅人只矣。
　　
　　○姚鼐词
　　
　　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因王西庄光禄“专力则精，杂学则粗”二语，辍词不作，今惜抱轩集中所附数阕而已。然如和郑前村咏邻女扑枣桂枝香云：“西风绕舍。望袅袅弱枝，隔篱垂瓦。正是新霜缀满，素烟凝挂。才听笑语怜红小，又长竿、一声飘洒。鬓鸦何处，筠龙应满，夕阳渐下。笑杜老、清诗漫写。怎忘近、村园桑柘。几度分甘儿女，故人情话。绿窗榛栗方同荐，数而今授衣近也。天涯知否，东邻纤月，新添林罅。”芦花水龙吟云：“楚江漠漠连天，个中穷士呼应起。寒云影外，暮山低处，淡烟丛里。一色迷空，短篷垂钓，雪时仍记。却萧萧做冷，离离绕岸，正船傍、西风舣。最是天涯倦侣，忆湖村、霜浓洲嘴。几番梦到，波生叶下，月明千里。料得凉宵，江妃应折，一枝谁寄。只送将、去雁凄迷，遥宿向寒塘水。”虽专门家无以过，微嫌隶事稍多耳。
　　
　　○梁鸣谦词
　　
　　闽中钱最少，福州市间所用皆票，与古钞相似。故田家妇孺，无不识字，即青楼女子数岁时，亦延师课读，然仅粗解字义，鲜有工诗词者。近有香雪留痕，传为郑玉笋校书作。自叙生时母梦人与以玉，故名玉。幼慧，略知诗，年十七卒。“开奁含粉泪，莫照可怜人。”其十四岁咏镜句也。闽县梁礼堂吏部［鸣谦］为题两同心云：“融雪为神，雕琼做思。想几回对镜低徊，有多少伤心情事。向风前洒泪成珠，结珠成字。无那孟婆风利。昙花谢矣。休再话、玉前因，剩几幅、金荃遗制。更谁怜，月冷台江，埋愁无地。”吏部释褐後，仍以笔耕为事。其盘香浣溪沙云：“曲槛回廊烛影深。连环旧制与重寻。夜阑留得一星明。珠络结成丝宛转，篆云晕到影<立令><立屏>。朝来消尽未灰心。”语浅意深，足觇所养。
　　
　　○慕碧云词
　　
　　玉笋之前，传有慕碧云者，亦台江妓，诗词俱不学而工，似是再来人，以不肯轻失身投水死，年亦十七张亨甫孝谦南浦秋波录中附其绝句云：“斜照搴珠箔，飞花糁玉杯。春潮将旧恨，一日一回来。”七律云：“一过清明倍黯然。万愁俱到落花前。通辞婢让红鹦鹉，抱病人如白杜鹃。南浦阿谁还送别，东风似此又孤眠。从来不下伤春泪，也算无情负少年。”又传有相思引云：“懒向红窗理玉笙。禁烟才过便清明。碧桃开尽，还有几多春。风过难寻飞絮影，雨馀怕听卖花声。阴阴天气，容易是黄昏。”皆楚楚可怜。果有斯人斯才与否，未能臆定。
　　
　　○王顼龄词
　　
　　国朝两开制科，康熙己未中选五十人，官大学士者，华亭王文恭［顼龄］一人。乾隆丙辰中选者先後十九人，官大学士者亦一人，为武进刘文定［纶］。二公诗文皇典丽，俱以馀力及词，王氏已采入词综。余尤爱文恭蝶恋花云：“绰约风情天付与。柳叶眉边，多少销魂处。可惜芳踪再难遇。依稀记得门前树。孤馆凄凉香篆炷。雁没鱼沉，消息无凭据。好梦不来来又去。梧桐窗外三更雨。”意极凄警，殊不似富贵人语。按己未之试，兼取声名，吾乡严藕渔中允仅赋一诗，亦入选。丙辰则规制较密，凡字句错漏、书法平庸者，皆遭斥。又丙辰之举，已革官员不准与试，己未则不论。如吾乡秦对岩宫谕，始以乙未进士授检讨，缘奏销案褫职，复授编修。所著微云词不亚秋水。［中允词名］如寒柳临江仙云：“向日风流今记否，寒鸦宿处分明。一弯残月太无情。照他憔悴了。依旧下高城。行处尚疑攀折尽，西风客路魂惊。楼头翠管已无声。紫骝浑不顾，嘶过玉河冰。”洵足相埒。
　　
　　○陈庆溥词
　　
　　江夏陈心泉司马［庆溥］，芝楣中丞［銮］子，以县令需次吴中，捐升观察，被劾复起，改粤东。虽生长朱门，而词甚凄婉。鄂城陷後，和孙月坡茂才［麟趾］枯柳齐天乐云：“眼中多少飘零苦，无情也成憔悴。不肯藏鸦，由他系马，那有婆娑生意。繁华云矣。怕经历红羊，自家枯死。一角红楼，夕阳无语对秋水。河梁记曾送别，几番攀折後，衰谢容易。絮影全空，长条易尽，莫问杨枝年纪。凄凉燕子。似对话喃喃，树犹如此。昔日青青，可怜残梦里。”又金陵陷时，秦雪舫部郎［耀曾］家投井投塘者ト门十一人。惟梅生大令［宗武］方仕浙江免於难，绘梦泣寒塘图徵题，司马为赋洞仙歌云：“繁华似水，被西风吹去。遗恨茫茫向谁诉。看金涂粉抹，如此江山，都付与、一片城头断鼓。宵来休说梦，忒煞凄凉，故国家山尽尘土。怨血杜鹃啼，尽彀伤心，又搀入、角声悲楚。剩杨柳梢头旧斜阳，照败井寒塘，旧家门户。”茂才词名藉甚，选有嘉庆以来绝妙近词六卷，意在继兰泉司寇。
　　
　　○陈庆藩词
　　
　　国朝词综之作，惜八十馀人，并援好词例，附己词於後。司马恐其湮没，出资刊行，司马兄子宣舍人［庆藩］，亦善倚声。近词中录其蝶恋花云：“暖意丝丝寒翦翦。似水红楼，楼上珠帘卷。燕子未来春尚浅。柳条无力东风软。梦里寻春春不见。不信春光，更比天涯远。一夜天涯都绕遍。笛声唤起江南怨。”
　　
　　○沈彦曾词
　　
　　长洲沈兰如明经［彦曾］蚕箔桂枝香云：“编蒲制就。聚一簇团栾，寸丝难漏。采近秋风，隔岁漫劳纤手。织来红影篝灯外，映帘栊、翠纹初绉。玲珑好贮，柔桑重叠，细铺轻覆。喜渐近、芳春暖昼。正饲叶人忙，三眠时候。熨贴炉熏，温火焙烘微透。今番商略分筐早，斗新蛾、须认肥瘦。恁般清课，绿窗诸女，料应停绣。”小小一题，於蚕事已举其概，可谓体物不遗。余幼读孟子五亩章，似无处不可树桑，即无处不可蓄蚕。又读聂夷中“二月卖新丝”句，亦未必专指吴下言。乃近日蚕桑之利，独数江以南数郡，曾与沈君秋卿论及此。秋卿云：蚕性宜温，且畏蚊，寒深蚊早处均不宜。如北地风多土燥，今亦有桑，饲蚕亦成茧，第丝质粗脆不任织，鬻之不值钱，未免得不偿失。谢叠山诗所谓“厥土不宜桑，蚕事殊艰辛”是也。
　　
　　●卷十六
　　
　　○史震林词
　　
　　金坛史梧冈教授［震林］长斋佞佛，不慕荣利。有耦耕书院对早梅洗砚喜段玉函至浣溪沙云：“古树寒鸦集复惊。北风凉透袍轻。小塘残水渐成冰。日色淡来花意散，雁声孤处客愁凝，那时离别此时情。”冬日与梦觇入南山访友未遇，借宿村舍丁香结云：“犬吠疏篱，雀喧深筱，漠漠水村烟墅。望暮云凝处。断雁外、草色枯黄如土。连冈痕尚黑，残燎在、石棱尽露。柴门还有，未掩破屋，茅茨新补。仙路。指直北峰头，一线迂回难度。月冷霜浓，幽人好在，定添新句。长是寒夜酒醒，更觉离情苦。待春回重见，心与梅花并吐。”然之致，雅如其人。
　　
　　○贺双卿词
　　
　　丹阳女史贺双卿病疟薄幸云：“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漫说炎凉无准。怪朝来、有药难医，凄然自整红炉等。纵诉尽浓愁，滴残清泪，冤煞蛾眉不省。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余阳冷。晚山如镜。小柴扉、静锁，残喘看看尽。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双卿生有夙慧，嫁金坛周姓樵子家。无纸墨，所为诗词，悉芦叶写之。余外祖顾筠溪公为赋芦叶诗二百馀言。梧冈教授西青散记中详述所遇，并录其浣溪沙云：“暖雨无情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读此二词，觉道韫当年，未为不幸。
　　
　　○顾氏兄弟词
　　
　　有宋以来，兄弟工词者偻计数家，前已言之。至羯末封胡，均工协律。自庐陵李子大［洪］子清［漳］子永［泳］子召［氵全］子舟［淅］世所传花萼集外，近推山左王西樵考功［士禄］、阮亭尚书［士正］、祀吉明经［士禧］、叔子进士［士］与宜兴陈其年太史［维崧］、弟鲁望［维岱］、羊雪［维岳］、子万［宗石］。然不能人人有集，惟吾邑顾梁汾典籍［贞观］有弹指词，兄景行明经［景文］有匏园词，弟倚平茂才［衡文］有清琴词，堪与李氏相埒。匏园香眉亭看桂桂枝香云：“小山横簇。看淡日烘云，堆满金粟。闲倚青红庭院，晴飘轻馥。深丛占断三秋景，倒芳樽、细倾千斛。零蝉犹咽，啼蛩乍起，晚风摇绿。更旖旎睡魂初足。共兔影蟾光，一生相逐。袖满天香，肯把翠眉微蹙。红牙小板凉州管，且偷翻、桂枝新曲。露浓人悄，玉京吹下，向花间宿。”清琴夜行船云：“饱挂轻帆冲雾去。月初斜、未分明处。渔市灯红，雁汀芦白，隔岸微茫人语。自是扁舟鲑菜侣。甚勾回、十年情绪。绣被眠香，深杯滞酒，真个画船听雨。”匏园少日汗漫游楚，及归，父愠甚。旋见楚游草中有“风吹鸿雁兼天下，露商茱萸著地开”句，为之霁颜。清琴诗词擅一时，顾试辄报罢。一日，宴某公家，见庭中病鹤，即席赋诗四章，盖自况也。诗成，大哭，合座伤之。其一云：“不道昂藏志尽灰，犹能缓步踏苍苔。时从阑角穿花过，还向池边恋食来。独立易遭群鹜妒，长鸣宁似夜猿哀。升沉到底人虽料，失势何尝不是才。”
　　
　　○顾贞观词
　　
　　先祖西园琐述云：梁汾典籍弱冠游辇下，寓居萧寺。一日，扃户出。龚文毅［鼎孳］入寺答客，於窗隙中见壁间题诗有“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句，大惊叹。寺僧询姓名去，称誉於朝。时纳兰相国［明珠］方官侍郎，即延为上客。旋举康熙五年京兆第二人，官内阁典籍。其寄吴汉槎寒外季子平安否二词，久已传诵人口。孙文靖［尔准］独举“东风野火，烧出鸳鸯瓦”，谓为平生第一。余谓弹指词中，美不胜举。如宿南馆陶减字木兰花云：“西风又起。水驿更长人倦矣。绣被香空。一夕浓熏是梦中。乡心久断。欲寄乡信天样远。为问汀芦。有个南飞宿雁无。”汴梁怀古满江红云：“何必江南，堪痛哭、六朝遗迹。只此地、曾经几遍，铜驼荆棘。高浪已摧临镜堞，平沙尽没藏书壁。漫凭高，历历数沧桑，空臆。朱仙镇，陈桥驿。相望处，城南北。只幽兰轩远，烬灰难觅。且醉金梁桥上月，休寻录萼堂前石。卷西风，片叶忽飞来，迎秋笛。”梳妆台怀古齐天乐云：“卷帘依旧西山雨，凭高暗添愁思。马上吟成，帐中弦歇，遗恨尚留彤史。分明故址，有瑶岛琼花，未随流水。惆怅重寻，绣楣金镂广寒字。当年梦游曾至。素娥须记得，天宝遗事。三阁传笺，六宫润笔，少个青莲应制。茫茫对此。只银汉红墙，望中相似。甚处天香，夜深飘桂子。”不仅小令擅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