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冯登府词
　　
　　冯柳东大令，谓柳永斗百花“终日扃朱户”，应作换头起句。词综误属上阕。词律收晁补之词，亦同此误，致疑参差无味。宜矣。按斗百花调，柳词三阕。一云“鸾辂音尘远”，属上属下均可。一云“举措多娇媚”，若作换头起句，则上文“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词气似尚未足。晁词亦三阕，一即词律所收“百态生珠翠”，截上归下，已觉牵强。一云“重向溪堂，临风看舞梁州，依旧照人秋水”，紧接“转更添姿媚”，以足上文语气。若截归下阕，似与下文“与问阶上，簸钱时节”转不相接。一云“微笑遮纨扇”，细玩词意，亦宜属上，不宜属下。乃未经互校，率臆言之。昔贤有知，得毋齿冷。大令名登府，嘉兴人。由翰林散馆，官福建知县。性怪诞，不习吏事，改教授归。在闽时，偶游北里，眷一姝，色已衰，且陋甚，顾誉之不去口。临行出七品绣服为赠云：“可作鸳枕睡，幸毋忘交颈时。”一时传以为笑。所著月湖秋瑟、种芸仙馆词，各二卷，独不失金风亭长矩。杨花浣溪沙云“雪暖江南愁煞人。绿杨晴絮满金城。东风如梦了残春。流水难消轻薄恨，落花同是别离身。画阑飞遍总无声。”自题杨柳岸图长亭怨慢云：“又听到、栖鸦时节，冷雨疏枝，秋声来骤。送别年年，乱条攀尽忍分手。消魂短艇，早催渡、河桥口。柳纵有青时，却不管、离人消瘦。马首。怅残阳千里，倦向西风沾酒。一丝影里，已换了、暮蝉亭堠。问那处、夜笛楼头，恐归去、绿阴非旧。但月晓风尖，付与莺亻孱燕亻愁。”［首句不用韵，系张玉田体。］落叶浪淘沙云：“夜雨打林扉。露冷霜凄。白门秋柳渐疏稀。说与西风留一叶，尚有蝉栖。飘泊任高低。鹤怨鹃啼。断肠人在小窗西。恨碧闹红全不是，旧径都迷。”
　　
　　○写五陵豪客词
　　
　　长洲徐贯时过平原有见云：“春风解下貂围脖，露出蝤蛴雪不如。”钱塘洪思咏燕女云：“身轻不用健儿扶，捉鞭自上桃花马。”随园诗话谓摹写燕赵佳人，风流可想。时嘉善顾辉六［程美］有解令云：“高靴窄袖。一般明秀。只盘龙、两肩低覆。似燕身轻，早跨上、桃花马骤。捉金鞭、半垂纤手。歌呼击缶。伊凉竞奏。恍哀鸿、飞来陇右。江左繁华，争得似、关西田宝。满银盂、酪浓如酒。”尤为曲尽。又太仓王次谷［曜升］，减字木兰花云：“春风何处。燕隔珠帘啼不住。晓日侯家。犬带金铃卧落花。打围郊外。曲室红妆灯底待。索酒桥头。别馆青衣马上留。”写五陵豪贵，非特如绘，言外之意，读者自知。
　　
　　○石韫玉词
　　
　　吴县石琢堂廉访［韫玉］，由修撰外任，陈臬楚南。会属邑有以强奸讼者，公因事无确证，批牍中用“难保无”三字作转语。後其事上闻，仁宗谓书生掉弄笔头，罢公官。公意不能无慊，恒笑谓人曰：“‘难保无’，正可对‘莫须有’也。”公归後，潜心著述。常笺袁子才太史四六文，颇精博。著有花韵庵词，清平乐云：“弹丝吹竹。花里人如玉。歌彻紫云回一曲。山与眉峰争绿。幽情暗惜芳菲。醉吟心事谁知。漫说湖同西子，风怀不似当时。”舟泊广陵满江红云：“百雉临江，依旧是、绿杨城廓。看处处、丝清簧脆，银灯珠箔。明月二分秋有恨，琼花一谢春无著。但孤舟、欹枕听寒潮，还如昨。迷楼石，苔痕。平山树，鹃声恶。笑人生几个，腰缠骑鹤。三阁吟诗同向尽，六州聚铁终成错。算从来、儿女与英雄，都零落。”噫，公在时，杨州尚繁盛。逮鹾务更张後，继以兵燹，使公今日经行，正不知如何感喟耳。
　　
　　○熊宝泰词
　　
　　潜山熊藕熙明经［宝泰］，生七月乏乳，哺以藕粉得活，因字藕生，後易今字。工诗古文，所著藕熙类稿，附词二卷，类多俳体。不诡於雅者，步蟾宫一阕耳。词云：“为谁湿透临风袂。全不辨、露珠珠泪。重来憔悴是崔郎，怕花下、小门深闭。当时独拥黄绸被。隔着个、窗儿无寐。而今依旧是相思，更添了、别离情味。”明经父［会公］，官江苏，饶吏才，由从九品荐升知府。任丹徒时，黄文襄［廷桂］为总督，涕唾属吏无敢忤。值南巡除道，公不忍毁人冢墓，迂曲里许。文襄怒，谓銮辂所经，不由直路，大不敬，不急改必诛。公曰：“岂驾前有人持指南针，直至丹徒不一转湾耶。倘上闻发骸暴骼，罪在公，不在某。既幸而未知，公独无恻隐心乎。”道府咸骇，引公谢，公不肯。且大言曰：“参官已耳，焉能杀我。”文襄无如何，道卒不改。臬司某喜访察，密檄逮丹徒恶户，拘至则农家良人也，纵之去。会有事赴苏，臬司怒曰：“君识其为善人而遣之，策我不能耶。”公曰：“由府至司吏胥，层层需索，公即讯而释之，而其家已破，诬者之计得矣。”臬司瞿然为之停访。又尝云：“长官亦人也，何必惧。有患得患失心，则面少人色，将顺不暇。”居官风采可想见矣。其言其事，足为脂韦者鉴。
　　
　　○吴┉夫妇词
　　
　　芝霞女史［象慧］，明经女也，泾县吴墨仙明府［┉］，咸工诗词。明府任四川江津县，词名课花。酒帘满庭芳云：“楼角斜飘，檐牙半露，几番卷起炊烟。有时风静，端正一竿县。比似麴车更甚，遥望处、无那情牵。行沽去，何须借问，亚树夕阳偏。堪怜。最好是、杏花开候，春暖江天。傍水村山郭，做弄轻妍。招引踏青人至，同认取、孤影翩翩。只休教、朦胧醉眼，错认燕飞前。”女史有芝霞阁词，卜算子云：“杨柳弄轻柔花落人消瘦。杜宇声声听已愁，况是黄昏候。新月自娟娟，不似眉痕皱。晓起临妆学画伊，得展愁容否。”桃源忆故人云：“窗前忽洒潇潇雨。对此暗添愁绪。点点何曾少住。况有芭蕉树。子规啼断人何处。芳草远迷归路。帘卷落花无数。又是春将暮。”
　　
　　●卷十一
　　
　　○聂冠卿多丽词
　　
　　聂冠卿於李良定席上赋多丽词，一时传诵。蔡君谟诗所谓“多丽新词到海边，天涯回首重依然”也。词云：“想人生，美景良辰堪惜。向其间、赏心乐事，古来难是并得。况东城、凤台沁苑，泛晴波、浅照金碧。露洗桐华，烟霏丝柳，绿阴摇曳荡春色。画堂回、玉簪琼，高会尽词词客。清欢久，重燃绛蜡，别就瑶席。有飘若惊鸿体态，暮为行雨标格。逞朱唇、缓歌妖丽，似听莺语乱花隔。慢舞萦回，娇鬟低，腰肢纤细困无力。忍分散、彩云归後，何处更寻觅。休辞醉，好花明月，莫漫轻掷。”原本“绿阴”句下，作“荡春一色”。“缓歌”句下，作“似听流莺乱花隔”。“休辞”句下，作“明月好花”。词律谓“荡春一色”费解，“一”字乃误多者。“听”字应读平声，“流莺”乃“莺语”之讹，“明月”句必是误倒。按此词用入声叶，宋人往往以入作平，与晁无咎平韵词句读不殊。“荡春”句各家平仄两体均止七字，无作八字句者。万氏所云，不为无见。因思前段第二句“美景良辰”，恐亦传写颠倒，如作“良辰美景”，则与各家平仄均协矣。至晁词首句，各本作新秋近，乃近新秋误倒。宋人填此词均仄平平起，词律谓起三字用仄者非。
　　
　　○杨慎窃廖莹中词
　　
　　周美成制六丑调，杨升庵嫌其名不雅，改称个体。若不知宋人廖莹中自有个侬本调，前後极整齐。万氏词律因升庵所作，虽用周韵，而句读参差，知辨其错谬，亦不知调本个侬，词系廖作。其词云：“恨个侬无赖，卖娇眼、春心偷掷。莎软芳堤，苔平苍径，却印下、几弓铁迹。花不知名，香才闻气，似月下篌箜，蒋山倾国。半解罗襟，蕙熏微度，镇宿粉、栖香双蝶。语态眠情，感多时，轻留细阅。休问望宋墙高，窥韩路隔。寻寻觅觅。又暮雨，遥峰凝碧。花坞横烟，竹扉映月，尽一刻千金堪值。卸袜薰笼，藏灯衣桁，任裹臂金斜，搔头玉滑。更怪檀郎，恶怜深惜。几颤、周旋倾侧。碾玉香钩，甚甚无端、凤珠微脱。多少怕听晓钟，琼钗暗擘。”按莹中字群玉，为贾似道客，乃宋末人。升庵生有明中叶，其为窜易廖词，窃为己作可知。相传升庵未贬时，每阑入文渊阁攘取藏书，妄意似此单词，世无传本，可以公然剽掠，初不料二百年後，原词复行於世。余尝谓升庵得志，决非纯臣，盖自视过高，意天下後世皆可欺，其不为无忌惮之小人也几希。
　　
　　○苏轼贺新郎词
　　
　　贺新郎调一百十六字，或名贺新凉，或名乳燕飞，均因东坡词而起。其词寄深远，与咏雁卜算子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纱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汀冷。”同一比兴。乃杨词话谓为酒间召妓铺叙实事之作，谬妄殊甚。词云：“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计一百十五字。窃意若待得君来向此，下直接花前对酒不忍触，语气未洽，必系花前上脱一字。虽韩氵虎词此句亦仅七字，恐同一残缺，非全本也。其蕊字乃以上作平，与两簌簌句中簌字以入作平同。至卜算子词。或谓有女窥窗而作，殆因温都监女而附会之，亦不足信。一本静作定，汀作洲，似不如人初静与沙汀之善。有谓雁不树宿，寒枝二字欠妥者，不知不肯枝栖，故有寂寞沙汀之概，若作寒芦，似失意旨。
　　
　　○蝶恋花单调
　　
　　乐府纪闻言韩庄敏［缜］有爱姬能词。公奉使时，姬赋蝶恋花云：“香作风光浓著露。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密诉东君应不许。泪波一洒奴衷素。”仅三十字，似系半阕，故选家均未录，即词律亦收六十字一体。然词有单调，有双调，如南歌子本二十六字，望江南本二十七字，後加一叠，即为双调。明女士张红桥寄外蝶恋花云：“记得红桥西畔路。郎马来时，系暖垂杨树。漠漠梨云和梦度。锦屏翠幕留春住。”亦三十字，即谓为单调，似无不可。有称黄金缕者，盖取凭延已“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句名之。又乾隆间，女鬼柳依依降乩，赋诗一绝，并词云：“身裹絮绵难著枕。淡月铺窗，乱写飞花影。莫怪青春归步紧。枝头杜宇声声请。”与红桥词正同。依依，顺治初江都人，方宾室，年十八，遇乱被掳，抗节而殒。
　　
　　○韩钦词
　　
　　天地生才，每不可解。粤西远在连徼，士大夫工韵语者尚有，闺阁中殊为罕觏。乃会稽王笠舫大令集中，传有陆小姑者，宾州人。幼慧工诗，同里覃六。六操农业，嫌姑弱不任锄犁役，绐以母疾遣归，而别娶健妇。姑弗与较，藉吟咏自。有紫蝴蝶花山馆诗一卷，年二十八以瘵亡。卒之日，笑曰：“但吟诗句留青简，不与人间看白头。”其志可哀已。夫既畀以才，而又厄之如此，岂佛氏因果之说信有之，非世人所能测度耶。盱眙汪孟棠观察［云任］梓行其诗，萧山韩螺山中翰为赋解语花云：“风酸绕指，墨碎研心。清露愁襟浣。泪绡千片。痴牛省，应把铁肠柔转。丝丝独茧。织不就、鸳鸯衾暖。听小楼、冻雨黄昏，紫燕单栖惯。休说珠还璧返。问蘼芜消息，人隔天远。楚娥幽怨。难分诉，付与冷檠枯管。秋蝉命短。恁犹带、残音凄颤。拚一场、尘梦匆匆，留白头谁看。”［原注定有“酸风绕笔头，研墨心先碎”，集中句也。］中翰名钦，捷南宫後以知县用，请改中书，遂乞归不出。赋诗云：“我比渊明见机早，未除彭泽已归来。”志趣高迈可想。著有闲味轩词。体物之工，不亚茶烟阁。同高茶庵咏痱一萼红云：“罢梳妆，认香斑隐隐，汗粟透琼肤。艳借脂痕，分蜥印，密似匀缀珠。想午倦、薇窗睡足，搀细颗、红衬簟纹疏。腕晕灯边，腮霞镜里，薄醉还无。几度兰汤浴罢，看圆胎露润，鲜荔含酥。并坐嗔郎，轻搔倩婢，暗里偷解罗襦。只隔住、蝉纱一抹，曙星灿、云彩罩模糊。好是蓉硝拍遍，凉逗冰蜍。”
　　
　　○勒方词
　　
　　勒，希姓也。太白诗“特生勒将军，神力百夫倍”，题为历阳壮士勒思齐作。杨升庵希姓录引之。乃刻本李集讹勒为勤，注李诗者转以升庵为误，不知明有勒玺，成化中进士。近见李小湖廷尉［联］好云楼集，附勒少仲观察［方］题亡室李纫秋手钞词卷御街行云：“浣花笺上簪花字。留向、人间世。瑶钗冷落玉楼空，愁绝馀香残蕊。春樽孤馆，秋灯长簟，多少思卿泪。短缘欢梦随流水。怕细忆、平生事。十年尘锁翠云箱，肠断兰编重理。吟风感月，悲凉遗谱，吹得鹅笙碎。”观察，新建人，著有州词。癸卯举於乡，现官江苏。是勒姓今尚繁衍可证。
　　
　　○荆圃唱和集
　　
　　杨蓉裳外祖官陇右时，每与署中亲友拈韵徵歌，刊有荆圃唱和集，今佚矣。中惟同邑侯春塘明经最多最佳，馀如武进杨容光［奎曙］虞美人云：“镇垂帘押留春久。开过酴後。阶前检点数丛花。无限销魂，却忆泰娘家。今年不似年时好。愁思催人早。韶光欲去总难留。始信人生，须趁少年游。”娄县杨篑山［之灏］、荔裳中翰，省兄西秦，将联骑北上，值其生朝，赋词为寿。金缕曲云：“捉坐行杯勺。祝华年，小苏初度，略分今昨。［原注：蓉裳以十二月十八日生，前坡公一日。荔裳以正月四日，後子由一日。］计就游染辞秘省，只算暂时休沐。漫惆怅，鸾飘凤泊。似我浪游三十载，笑儒冠难悔从前错。蚕丝吐，苦缠缚。兹行况复偕康乐。羡同车、兄吟春草，弟吟红药。眺听河声兼岳色，好办酒瓢诗橐。横短笛、为吹飞鹤。侬自天涯泥絮滞，盼吾宗故事留台阁。名山在，缓前约。”金柜俞木庵［讷］眼儿媚云：“庭院黄昏别绪浓。秋影小帘栊。数声寒杵，一弦凉月，几点飞鸿。无边旧事凭谁省，阁泪对西风。弹阮无心，调筝转怯，思梦还慵。”春塘名士骧，菩萨蛮云：“含情悄倚屏山立。清宵怕见如眉月。眉似月纤纤。愁痕夜夜添。两枝红烛并。浓淡人双影。蓦地眼波回。相看转自猜。”浪淘沙云：“盼到柳条青。已过清明。落花如雨听无声。不信一春憔悴意，单为啼莺。斜月满空庭。香雾冥冥，簟纹如水夜姜清。睡去总然无好梦，却也愁醒。”帆影南浦云：“风正挂蒲高，认中流片影，参差来去。半幅淡相随，澄辉里，划破几重烟树。回挝捩柁，沙湾绿转痕斜露。鸥倚鹭翘浑未醒，已过芦奇荻浦。软波帖帖轻移，渐微茫、远逐闲云飞度。残照欲低时，江楼畔、应有销魂人数。离情无据。一痕摇曳留难住。霞敛遥山奁翠暝，入月阴深处。”均不涉浮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