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明女士词遗珠
　　
　　明女士词亦有遗珠，如长洲孟澄女淑卿，减字木兰花云：“月明如昼。料峭黄花寒越瘦。小立阑干。满砌花阴翠袖单。当年刘阮。重访天台人已远。怪道而今。眼底心头月明。”宜兴陈■，字无垢，满庭芳云：“湛碧池塘，空青庭院，清霜又已深秋。绕篱香韵，黄菊伴人幽。怪是重阳佳节，凭阑处、吹帽风稠。思前古，渊明此际，淡漠几曾愁。江山无限感，悲深语咽，志壮身柔。图书经卷。夙业堪修。忆昔云鬟藕覆，菱镜里、未展眉头。时易暮。数声哀雁，叶落满沙洲。”谢小眉清平乐云：“良辰初到。春色随时闹。妆点蛾眉因甚早。人在咸阳古道。当年泣别长亭。今朝嘶马萦情。寂寞黄昏时候，琐窗夜夜风生。”徐苕郎妻王琼奴，满庭芳云：“彩凤君分，文鸳侣散，红云路隔天台。旧时院落，画栋满尘埃。漫有玉京离燕，东风里，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泾阳憔悴女，不逢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知何日、却得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肯共野蒿开。”词苑外编言，苕郎缘事戍边，有吴指挥者欲纳琼奴，以计杀苕郎，琼奴赋词自誓，後鸣於御史，其冤得白，遂自杀。马琼琼减字木兰花云：“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芳心欲诉。全仗东来作主。寄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词见稗说中，惟词苑丛谈言是朱延之妾马琼琼作。
　　
　　○以花草粹编校毛刻词
　　
　　陈耀文花草粹编所辑词章，与毛氏汲古阁所刊各词，时有出入，堪以互校。惜余所见系不全钞本，其中亦多脱误。如朱敦儒沙塞子云：“万里飘零南越，山引泪，酒催愁。不见凤楼龙阙，又经秋。九日江亭闲望，蛮树远，瘴烟浮。肠断红蕉，花晚水西流。”［蛮树下落远字。］宋媛梁意娘茶瓶儿云：“满地落花铺绣。正丽色、著人如酒。晓莺窗外啼杨。愁不奈、两眉频皱。关山杳。音信悄。那堪是、昔年时候。盟言多少知孤负。对好景、顿成消瘦。”［丽色上落正字，此词杳、悄二字系筱、有二韵借叶。］无名氏南歌子云：“夕露沾芳草，斜阳对远村。几声残角起谯门。撩乱栖鸦，飞舞闹黄昏。天共高城远，香馀绣被温。客程常是可销魂。怎向心头，横著个人人。”［怎向下多一人字。］晏殊玉楼人云：“去年寻处曾持酒。还是向、南枝见後。宜霜宜雪精神，没些儿、风味减旧。先春似与群芳门。度暗香、不须频嗅。有人笑折归来，玉纤长、尽露衫袖。”［还字上多又字，须作待。］程垓瑶阶草云：“空山子规叫，月破黄昏冷。帘幕风轻，绿暗红又尽。自从别後，粉消香减，一春成病。那堪画闲日永。恨难整。起来无语，绿萍破处池光净。闷理残妆，照花独自怜瘦影。睡一又怕，饮来越醒，醒来却闷。看谁似我孤令。”［帘幕上多又还二字，减作腻，醒作醉，即闷作越闷。］数词颇佳。且意娘与无名氏词，词综及补遗均未录。玉楼人调，词律失载。沙塞子调亦未列入又一体。爰录如右，馀尚不胜偻举。三衢方千里有和清真词一卷，虽不能如骖之靳，与陈西麓颇堪并驾。一落索云：“月影娟娟明秀。帘波吹皱。徘徊闲度可怜宵，漫问道，因谁瘦。不见芳音长久。鳞鸿空有。渭城西去恨依然，尚梦想，青青柳。”扫花游云：“野亭话别，恨露草芊绵，晓风酸楚。怨丝恨缕。正杨花碎玉，满城雪舞。耿耿无言，暗洒阑干泪雨。片帆去。纵百种避愁，愁早知处。离思都几许。但渐惯征尘，陡迷归路。乱山似俎。更重江浪淼，易沈书素。目断魂销，自觉孤吟调苦。小留伫。隔前村、数声箫鼓。”予尤爱其少年游云：“东风无力晴丝。芳草弄馀姿。浅绿还池，轻黄归柳，老去愿春迟。阑干凭暖慵回音，闲把小花枝。怯酒情怀，恼人天气，清瘦有谁知。”起二句即寓君子道消小人道长意，措语极婉，乃词综均未录。所选四词，尚有错脱。如齐天乐後阕云：“鳞鸿音信未睹，梦魂寻访後，关山又隔无限。客馆愁思，天涯倦迹，几许良宵辗转。情闲意远。记密阁深闺，绣衾罗荐。睡起无人，料应眉黛敛。”［情闲倒作闲情。］第三句增四为六，宋元人词仅此一阕。寒垣春云：“四远天垂野。向晚景、雕鞍卸。吴蓝滴草，塞绵藏柳，风物堪画。对雨收、雾霁初晴也。正陌上、烟光洒。听黄鹂、啼红树，短长音调如写。怀抱几多愁，年时趁、欢会幽雅。尽日足相思，奈春昼难夜，念征尘、堆满襟袖，那堪更、独游花阴下。一别鬓毛减，镜中霜满把。”［堆满倒作满堆，音字下落调字。］按美成与梦窗、西麓词前段末句均六字，惟杨泽民词“把心事都写”系五字。然杨词前有向晚把，後有罗帕把，不应一词中重用三把字。恐原阙二字，後人就其语意，误以把字补字。
　　
　　○杨泽民续和清真词
　　
　　宋杨泽民有续和清真词，後人合美成、千里，作为三英集，其词远不如方，无论乎周，然亦有数阕颇佳。如玉楼春云：“奇容压尽群芳秀。枕臂浓香犹在袖。自从草草为传杯，但觉恹恹常病酒。堤上路长官柳瘦。愁在月明霜落後。须知半帐夜寒多，早趁西风回首。”望江南云：“寻胜去，驱马上南堤。信脚不知程远处，醉眠犹劝玉东西。归路任冲泥。春雨过，农事在瓜溪。野卉无名随地发，山禽著意傍人啼。难解是悲悲凄。”［一作鼓角已悲凄。］大云：“渐雨回春，风清夏，垂柳凉生芳屋。馀花犹满地，引蜂游蝶戏，慢飞轻触。院宇深沈，帘栊寂静，苍玉时敲疏竹。雕梁新来燕，恣呢喃不住，似曾相熟。但双去并来，漫萦幽恨，枕单衾独。仙郎去又速。料今在、何许停车毂。任梦想、频登台榭，遍倚阑干，水云千里空流目。纵遇双鱼客，难尽写、别来心曲。媚容幸、堪倾国。今日何事，还又难分菽。寸心天上可烛。”［停车毂一作伫双毂。］词综仅录满庭芳一词，乃赋体耳。
　　
　　○詹天游词
　　
　　詹天游送童瓮天兵後归杭，齐天乐云：“相逢唤醒京华梦，吴尘暗斑吟发。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历历行歌奇迹。吹香弄碧。有坡柳风情，逋梅月色。画鼓红船，满湖春水断桥客。当时何限俊侣，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却载苍烟，更招白鹭，一醉修江又别。今回记得。再折柳穿鱼，赏花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词品讥其绝无黍离之感，桑梓之悲，而止以游乐为言，真是无目人语。篇中第一句即寓沧桑之慨。前阕“倚担”、“认旗”、“吹香弄碧”，追喟时事，隐然言表。後阕“花天月地，人被云隔”，似指贾似道一辈言。至後结二语，更明明点破矣。昔蔡群笛椽与余论南宋之亡，谓不亡於强敌，而亡於稗政。於时公田会子盐酒酤榷，纷纷整饬为富强计。不知财聚於上，民困於下，元气已剥削殆尽，有元乃得而乘之。今论詹词，益概念当日朝臣，漫不知省。而一二见几之士，如蒋竹山、吴梦窗辈，又复沉沦草泽，无所於告，遂一一寓之於词。其杳渺恍惚处，具有微意存焉。
　　
　　○詹天游清平乐
　　
　　天游又有清平乐云：“醉红宿翠。髻乌云坠。管是夜来浑不睡。那更今朝早起。东风满搦腰肢。阶前小立多时。却恨一番新雨，想应湿透鞋儿。”词意殆有所讽。乃乐府纪闻，谓见一妓状立厅下，遂赋此词。洵如所言，有何意味。诗馀醉则注为童瓮天作，谅系流传之讹，均未足信。宋以来说部书，往往将传闻异词叙为实事。余友杨卧云读欧阳公归田录，司马温公纪闻，所载寇莱公、曾子固事，力证其误。二公尚尔，其他可知。
　　
　　○明忠烈伟人词
　　
　　世人动以词为小道，且以情语艳语为深戒，甚或以须有关系之论，概及於词。抑知夫子删诗，以二南冠首，岂无意哉。正惟家庭之内，情意真挚，充类至尽，而後国治天下平。况离骚之芳草、美人，即国风之卷耳、淑女，古人每借闺以寓讽刺。词之旨趣，实本风骚，情苟不深，语必不艳，惜後人不能解不知学耳。就明而论，词学几失传矣，而词丽制，半出自忠烈伟人。如赵忠毅［南星］立朝侃侃，以忤魏忠贤削籍谪戍，有杨花次章质夫韵水龙吟云：“春来忒觉愁人，乱红已是翩翻坠。杨花更惨，连空映日，撩人情思，飞过高城，寻来小院，从教门闭。偶风乍定，商量暂住，低飞燕，还扶起。何处疑花乱玉，几曾堪、髻簪衣缀。兰闺人倦，多愁牵梦，难成易碎。小玉声喧，晴天雪下，香阶无水。忆辽西何处，神魂荡漾，暗抛红泪。”范中丞［文光］巡抚川南，殉明难，有再赠梁姬，浣溪沙云：“夙世刚修半面缘。西风吹上五湖船。秋来瘦骨倍堪怜。痴想只教魂孟浪，闲情对影留连。相思同入药炉煎。”又如陈忠裕［子龙］、吴节愍［易］、夏节愍［完淳］，皆以明亡殉难。忠裕浣溪沙云：“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澹帘钩。廿年旧恨上心头。”千秋岁云：“章台西弄。纤手曾携送。花影下，相珍重。玉鞭红锦袖，宝马青丝。人去後，箫声永断秦楼凤。菡萏双灯捧。翡翠香云拥。金镂枕，今谁共。醉中过白日，望里悲青冢。休恨也，黄莺啼破前春梦。”吴节愍一剪梅云：“红染青枫白露霏。江上鸿栖。城上乌栖。扁舟独自倒金卮。霜下花稀。月下星稀。世事纷纷总弈棋。颦也西施。笑也西施。坠欢如梦更休提。羡煞鸱夷。恼煞邸夷。”夏节愍忆王孙云：“孙帘斜卷翠鬟垂。晚日重楼人未归。细按红牙懒画眉。影徘徊。一种东风几样吹。”卜算子云：“秋色到空闺，夜扫梧桐叶。谁料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十二玉阑干，风灯明灭。立尽黄昏泪几行，一片鸦啼月。”之数公者，皆胜朝有数人物，乌得以艳词少之。彼杜于皇、沈天羽、李笠湖辈，街谈里语，填塞满纸，乃自诩为意新句奇，是诚词家之蠹，其窃名一时，幸哉。
　　
　　○李词误作铁铉
　　
　　建文中，燕师起，铁尚书［铉］力守济南，殉难最烈。明词综录公浣溪沙云：“晚出闲亭看海棠。风流学得内家妆。小钗横戴一枝芳。削玉梳斜云鬓腻，镂金衣透雪肌香。暗思何事立斜阳。”按是词见花庵词选，为五代时李作，或者公喜其词，曾手书之，後人不知，误为公作。
　　
　　○倪瓒与文徵明词
　　
　　文衡山待诏题宋高宗赐岳武穆手诏石刻，满江红云：“拂试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後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余尝谓高宗非昏庸之主，武穆又深荷眷顾，桧何人斯，敢於擅戮，高宗亦竟不问，与待诏之意正同。至寓议论於协律中，尤觉激昂慷慨，读之色舞。古今词话言：待诏素性不喜声妓。祝枝山、唐子畏邀登画舫，预匿二姬，出以侑觞。待诏愤欲投水，乃别乎小艇送归。此与吾乡倪云林高士传有洁癖，偶眷一妓，虑其不洁，令之浴。浴至再三，而天明矣。同一言过其实。抑知二老风情，正是不薄。云林，江城子云：“窗前翠影湿芭蕉。雨潇潇。思无聊。梦入乡园，山水碧迢迢。依旧当年竹乐地，香径杳，绿苔饶。沉香火底坐吹箫。忆娇娆。想风标。同步芙蓉，花畔赤阑桥。渔唱一声惊梦断，无处觅，不堪招。”待诏南乡子云：“雨过绿阴稠。燕子还来认旧游。日暮重重帘暮闭，悠悠。残梦关心懒下楼。芳草弄春柔。欲下晴丝不自由。青粉墙西人独自，休休。花自纷飞水自流。”此岂规行矩步人所能为耶。
　　
　　○明人小词
　　
　　吴江叶仲韶水部［绍袁］，国变後披缁行Т。传有甲行日注，内记乙酉九月初四日过石门，初五日至一华庵，初十日独步庑间，日残帙中一小词，回想太平时序，儿女柔情，不觉销凝久之。词云：“韶光悄悄溶溶处。半是落花与飞絮。人静画长，重门深闭，闲倚疏帘无语。画屏春梦正来时，上苑东风又归去。燕子泥香，游丝日暖，一霎蔷薇红雨。”按调似夜行船，而前後段次句不作上三下四句法，後段起句亦不押韵，不知谁人所作。明人於词调每每任意出入，姑录之以俟世之审音者。
　　
　　●卷十
　　
　　○杨传第词
　　
　　人生百行，首重忠孝。比年贼氛未靖，以忠节报者，已不知凡几。独孝子即承平时，综各省所举，岁不过数人。其间肱庐墓，或犹有务名之心，能不系情妻子捐生以殉者，世不多觏。近有阳湖杨听胪［传第］，己酉举於乡，贫甚，幕食汴中。值贼陷京口，迎母避乱，居汴城外之黑冈。辛酉秋，捻匪掩汴，孝廉闭城中不得出。贼退，知母被戕，一恸几绝。日哎血升许。越八日卒，或传仰药死。海蕙田都转［钟］为赋杨孝子行，谓“铮铮奇行，足光青史。”近得刘云樵观察书，言已为之请旌矣。孝廉著述颇富，余见其齐天乐云：“秣陵往事成惆怅，婵娟月明千里。曾照人来，不教人去，中味怨他江水。去时容易，怎消息参差，误人如此。扪遍阑干，晚来认取指痕细。旧欢竟如梦里。馀香凝彩笔，休问蛾翠。车走雷声，衣黏花影，仿佛灵俦徙倚。芦花风起。趁月地飞回，旧歌燕子。几度思量，去来扌弃不是。”当是金陵陷时有慨而作。其他诗词，吾郡多好事君子，谅有为之收辑者。又余友赵一清茂才［元音］，平时事亲诚谨，无他异。庚申邑陷，奉父［俊］匿乡之谭村。贼至，已舍之去，见父被掳，急前请代。贼并絷之，遂大骂。贼怒，缚之柱，骂益厉。刳腹剖心，备极惨毒。其兄少仙明经［丹成］，余表妹婿也，见之愤甚，亦大骂，与父同遇害。表妹毕氏挈一子一女，偕夫姊程赵氏，均投河死。姊之夫附生程正谔［钤］，亦死於贼。今存茂才妻陈氏，孑然孀守，家无人矣。忠义局请血阝，率类举姓氏，於死事状未必详叙。余恐久而泯灭，附志於此。同一死贼，似茂才兄弟，加人一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