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词话-清-沈雄

  沈雄曰:法曲之起,多用绝句,或皆单调,教坊记所载是也。乐府所制,有用叠者。今按词则云换头,或云过变,犹夫曲调之为过宫也。宋人三换头者,美成之西河、瑞龙吟,耆卿之十二时,戚氏、稼轩之六州歌头、丑奴儿近,伯可之宝鼎现也。四换头者,梦窗之莺啼序也。
  ○起句
  张炎曰:司之语句,太宽则率易,太工则苦涩。如起头八字相对,须着一字眼,如诗眼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例可少宽,庶不窒塞,约莫太宽易,又着一句工致者,便精粹,此词之关键也。
  沈雄曰:起句言景者多,言情者少,叙事者更少。大约质实则苦生涩,有清空则流宽易。换头起句更难,又断断不可犯此。所以从头起句,照管全章及下文,换头起句,联合上文及下段也。
  ○结句
  刘体仁曰:词之起最难,而结更难於起,不欲转入别调也。“呼翠袖为君舞”,“倩盈盈翠袖英雄泪”,便是一法。须结得“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之妙。若美成“任舞休歌罢”,则何以称焉。
  沈雄曰:结句如水龙吟之“作霜天晓”,“系斜阳缆”,亦是一法。如忆少年之“况桃花颜色.,好事近之”放真珠帘隔.,紧要处前结,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又似住而未住。後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又似尽而不尽者。
  ○辨句
  词衷曰:近人多据图谱,啸馀谱二书,平仄差,而又半黑半白以分别之。其中虚实句读,每置不论,且载词太略。如字数稍有起结相类,遂讠为为一调矣。明辨一书,多遵啸馀谱,舛错更甚,或逸本名,或列数调,或分讠为字,甚则以衬字为实字,则有增添字数之讠为。以上二字可联在下句,以下三字可截在上句,则又错乱句读之讠为。成谱岂可如是,是不可不辨句也。
  《柳塘词话》曰:俞彦云,词全以调为主,调全以字之音为主。音有平仄,大有必不可移者,间有可移者。仄有上去入,大有可移者,间有必不可移者。任意出入,失其由来,有棘喉涩舌之病。余则先整其词句平仄之粘,务遵彼宫调阴阳之律。纵奇才博洽,僻字尖新,有不得称为当行者。此余从音律家学之传。虽曲更严於词,词或宽於诗,有不能任意为之者。柳塘词话曰:五字句起结自有定法,如木兰花慢首句,“拆桐花烂熳”,三奠字首句,“怅韶华流转”,第一字必用虚字,一如衬字,谓之空头句,不是一句五言诗可填也。如醉太平结句,“写春风数声”,好事近结句,“悟身非凡客”,可类推矣。如七字句在中句,亦有定法。如风中柳中句,“怕伤郎,又还休道”,春从天上来中句,“人憔悴,不似丹青。”句中上三字须用读断,谓之折腰句,不是一句七言诗可填也。若据图谱,仅以黑白分之,啸馀谱以平仄协之,而不辨句法,愈见舛错矣。
  ○叠句
  沈雄曰:两句一样为叠句,一促拍,一曼声。潇湘神、法驾导引,一气流注者,促拍也。东坡引,“雄心消一半,雄心消一半”,不为申明上意,而两意全该者,曼声也。体如是也。若吕居仁之“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是承上接下,偶然戏为之耳。
  ○对句
  周德清曰:作词十法,始即对耦,有扇面对,重叠对,救尾声对。赵元镇满江红云:“欲往乡关何处是,正水云浩荡连南北。”又,“欲待忘忧须是酒,奈酒行欲尽愁无极”,此即扇面对也。俞彦曰:词中对句,须是难处,莫认为衬句。正惟五言对句、七言对句,使读者不作对疑尤妙,此即重叠对也。
  沈雄曰:对句易於言景,难於言情。且开放则中多迂滥,收整则结无意绪,对句要非死句也。牛峤之望江南,“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其下可直接“全胜薄情郎”,此即救尾对也。
  周雪客曰:稼轩对句,如“对郑子真岩石卧,赴陶元亮菊花期”,生硬不可按歌。固不若丁飞涛之“懒对虱嫌嵇叔拙,贪来鬼笑伯龙痴”,用事用意为有情致。####○复字
  卓人月曰:诗中一句连三字者,“夜夜夜深闻子规”,“日日日斜空醉归”,此非叠字也。如醉春风、钗头凤、摘红英、惜分钗等曲,方有复字,尤更难於落句者,以全在气足韵足耳。刘体仁曰:复字亦良不易,错错与忡忡之类,须是另出,不是上文又不离上段句意乃善。
  ○衬字
  张炎曰:词之语句,若惟叠以实字,读之且不贯通,况付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一字如正、但、任、况之类,两字如莫是、又还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之类,要用之得其所。
  沈雄曰:调即有数名,词则有定格,其字数多寡,句读平仄,韵脚叶否较然,少有参差,委之衬字,缘文义偶不联缀,或不谐畅,始用一二字衬之。究其音节之虚实,寻其正文自在,如沈天羽所引南北剧中,这字、那字、正字、个字、却字,不得认为别宫别调。
  ○转韵
  沈雄曰:转韵须有水穷云起之势,若重叠金、虞美人、醉公子、减字木兰花,谓之四换头,以其四转韵也。他如荷叶杯、酒泉子、河传等曲,如不转韵,岂不谓之好语零碎也乎。
  ○藏韵
  周谷曰:换头二字用韵者,长调颇多,中间更有藏韵,木兰花慢,惟屯田得音调之正。盖倾城、盈盈、欢情,於第二字中有韵。且如定风波、南乡子、隔浦莲,岂可冒昧为之。
  沈雄曰:水调歌头,间有藏韵者。东坡明月词,“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後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谓之偶然暗合则可,若以多者证之,则问之笺体家,未曾立法於严也。
  ○排调
  沈雄曰:唐人歌词,皆七言而异其名。渭城曲为阳关三叠,杨柳枝复为添声,若采莲、竹枝,当日遂有排调。如竹枝女,年少举棹,同声附和,用韵接拍之类,不仅杂以虚声也。
  ○衍词
  沈雄曰:衍词有三种,贺方回衍“秋尽江南叶未凋”,陈子高衍“李夫人病已经秋”,傅和旧时而为添声也。花非花,张子野衍之为御街行。水鼓子,范希文衍之为渔家傲,此以短句而衍为长言也。至温飞卿诗云:“合欢桃核真堪恨,里许原来别有人。”山谷衍为词云:“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里有两个人人。”古诗云:“夜阑如秉烛,相对如梦寐。”叔原衍为词云:“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以此见为诗之馀也。
  ○集句
  《柳塘词话》曰:徐士俊谓集句有六难,属对一也,协韵二也,不失粘三也,切题意四也,情思联续五也,句句精美六也。贺裳曰:集之佳者亦仅一斑斓衣也,否则百补破衲矣。介甫虽工,亦未生动。沈雄曰:余更增其一难,曰打成一片,稼轩俱集经语,尤为不易。
  沈雄曰:苏长公南乡子云:“怅望送金杯。[杜牧]渐老逢春能几回。[杜甫]花满楚城愁远别。[许浑]情怀。何况青丝急管催。[刘禹锡]吟断望乡台。[李商隐]万里归心独上来。[许浑]景物登三闲始见。[杜牧]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近代番锦集中,朱竹点绛唇咏风云:“洒露飘烟。[包佶]无情有恨何人见。[皮日休]罗帏舒卷。[李白]算待花如霰。[王维]听不闻声。[韩愈]紫陌传香远。[陈翥]阳春半。[崔]柳长如线。[李贺]舞态愁将断。[郑]”词则佳矣,但取其义之吻合,不求其句之割切也。律陶集杜,自昔已然,止用七言五言也。即调中对句、结句之工巧,或出人意表,若内用二字、三字、四字,当割切之於何人,而注为某某句乎。
  ○回文
  邹氐谟曰:回文之就句回者,自东坡、晦庵始也。其通体回者,自义仍始也。近代张纟延以一首律诗,而回作一首填词。董以甯、毛重倬,有一首而回作两调者。文人慧业,曲生狡狯。
  张纟延律诗一首,向作舞春风,昔有此体,近复回作虞美人调者:“是边柳色春将半。枝上莺声唤。客游晓日绮罗稠。紫陌东风弦管,咽朱楼。少年抚景惭虚过。终日看花坐。独愁不见玉人留。洞府空教燕子,占风流。”沈雄曰:东坡菩萨蛮四时词,是名倒句。即晦庵之春恨,词义亦隐,如“晚红飞尽春寒浅,浅寒春尽飞红晚”,卒章云:“长恨送年芳。芳年送恨长。”犹不失体,若丘琼山之秋思,卒章云:“寒光月影斜。横透碧窗纱。”平粘已失,句意又倒,此只可用倒句,而不可作回文者也。
  ○隐字
  词综曰:踏青游一词为赠妓崔念四之作,政和间士人所制,隐念四字。词云:“识个人人,恰止二年欢会。以赌赛、六只浑四。向巫山重重去,如鱼水。两情美。同倚画楼十二。倚了叠学重倚。两日不来,时时在人心里。拟问卜、尝占归计。拚三八清斋,望永同鸳被。到梦里。蓦然被人惊觉,梦也有头无尾。”沈雄曰:秦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隐娄东玉字。南柯子“一钩斜月挂三星”,隐陶心字。何文缜虞美人“分香帕子柔蓝腻,欲去殷勤惠”,隐惠柔字。兴会所至,自不能已,大雅之作,政不必然。若黄山谷两同心云:“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们里担心。”隐好闷两字。总因“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作俑,而下流於“秋在人心上,心在门里”,便开俚浅蹊径。
  ○隐括词
  贺裳曰:东坡隐括归去来词,山谷隐括醉翁亭记,两人固是好手,终堕恶趣。
  沈雄曰:东京士人隐括东坡洞仙歌为玉楼春,以记摩诃池上之事,见张仲素本事记。鲁直隐括子同渔父词为鹧鸪天,以记西塞山前之胜,见山谷词。是真简而文矣。
  ○福唐体
  《艺苑卮言》曰:陶渊明止酒用二十止字,梁元帝春日用二十二春字,一时游戏不足多尚。然如宋词,东坡之皂罗特髻,连用七采菱拾翠字,书舟之四代好,连用八好字,亦有不可解者,何独福唐体而疑之。
  蓉城集曰:欧阳炯清平乐,通首十春字。初在句首,既入句中,始则单行,旋而双见。安顿变化,究不若高宾王卜算子,全用春字,亦复警切,复生动。
  沈雄曰:山谷阮郎归,全用山字为韵。稼轩柳梢青,全用难字为韵。注云,福唐体,即独不木桥体也。竹山如效醉翁也字,楚辞些字、兮字,一云骚体即福唐也,究同嚼蜡。
  ○和韵
  张之曰:词不可强和人韵,若曲韵宽平,庶可赓和。倘险韵为人所先,牵强塞责,句意何以融贯乎。和词如东坡杨花起句,质夫合让一头地,後段愈出愈奇,压倒今古。
  沈际飞曰:张杞和花间集,凡四百八十七首。篇篇押韵,未免拘牵,字字求新,变饶生凿,惟甘州遍“鸿影又被战尘迷”一句差胜。
  沈雄曰:古者歌必有和,所以继声也。倡予和汝,诗咏箨兮。调高和寡,曲推白雪。至一韵而为之数回往复,长庆之元、白,松陵之皮、陆,实滥觞焉。属和工而格愈降矣。苏、黄间一为之,辛、刘复为迭出,顾其才力优为之,此犹夫绝尘远驭之才技,不驰逐於康庄大堤,而骤於崖峭壁,若不藉此无以擅长者。余作周勒山闲情集序云然。
  江尚质曰:乱仙鹊桥仙七夕词,以八煞字为韵,“尤云寸正欢浓,但只怕来朝初八。年年此际一相逢,未审是甚时结煞。”张于湖醉罗歌闺情词,以毒蹴字为韵,“多情早是眉峰蹙。一点秋波,闲里觑人毒。归来想见樱桃熟,不道秋千,谁伴那人蹴。”此限韵之险者。张枢言席上,刘巨济、僧仲殊在焉。命作西湖词,巨济口占云:“凭谁好笔。横扫素缣三百尺,天下应无。此是钱塘湖上图。”仲殊应声云:“一般奇绝。云澹天高秋夜月。费尽丹青。只这些画不成。”又命赋梅花词,仲殊先吟云:“江南二月。犹有枝头千点雪。邀上芳樽。却占东君一半春。”巨济续和云:“尊前眼底。南国风光都在此。移过江来。从此江南不复开。”盖减字木兰花也,和句又是一法耳。
  ○节序
  张炎曰:昔人咏节序,付之歌喉者,不过为应时纳祜之作。所谓清明“拆桐花烂漫”,端午“梅霖乍歇”,七夕“炎光谢”,若律以词家风度,则俱未然。岂如周美成解语花咏元夕,史邦卿东风第一枝咏立春,不独措语精粹,且见时序风物之感。若易安永遇乐咏元夕云:“不如向帘下,听人笑语。”亦自不恶,如以俚词,歌於坐花醉月之下,为真可惜。
  杨慎曰:冯双溪之评胡浩然词,立春喜迁莺,先纪节序,次述宴会,末归应时纳祜,要有感慨思致。
  ○咏物
  贺裳曰:曾见姜尧章论双双燕咏燕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昏花暝”。正姚铉所谓赋水不当言水,而言水之左右前後也。尚未若张功父满庭芳,月洗 酲桐一阕,不惟曼声胜其高调,而形容细如毫发,又皆姜词所未发者。
  沈雄曰:咏物入妙之句,如杜衍咏荷,“真珠零落难收拾”。刘才邵咏夜度娘,“一抹微云淡秋月”。若贺方回“淡黄杨柳带栖鸦”,秦处度,“藕叶清香胜花气”,王阮亭、程村辈所云,取形不如取神也。
  沈雄曰:紫薇词,“罗帕分柑霜落齿,冰盘剥芡珠盈掬”。安陆词“晴鸽试瓴风力软,雏莺弄舌春寒薄”,杨慎特举之为咏物之工。今弹指词中,有“清脆铃声檐鸽夜,悠扬灯影纸鸢风”,清新亦未有人道。沈雄曰:即贺黄公咏燕词,“斜日拖花,微风扑絮”,如读柳塘花坞时,便觉春光骀宕。王阮亭赠雁词,“水碧沙明,参横月落,还向潇湘去”,又绝似筝声玉指,俱在行间也。
  张炎曰:词之赋梅,惟白石暗香、疏影二曲,自立新意,诚为绝唱。李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令作梅词者,不能为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