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集注辩证后语

大招第十
大招，不知何人所作，或曰屈原，或曰景差，自王逸时已不能明矣。其谓原作者，则曰词义髙古，非原莫及。其不谓然者，则曰汉志定着原赋二十五篇，今自骚经以至渔父，已充其目矣。其谓景差，则絶无左验。是以读书者往往疑之。然今以宋玉大、小言赋考之，则凡差语皆平淡醇古，意亦深靖闲退，不为词人墨客浮夸艳逸之态，然后乃知此篇决为嗟作无疑也。虽其所言，有未免于神怪之惑、逸欲之娱者，然视小招则已远矣。其于天道之讪伸动静，盖若粗识其端倪，于国体时政，又颇知其所先为近于儒者穷理经世之学，予于是窃有感焉，因表而出之，以俟后之君子云。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只，音止。遽，叶渠骄反。归徕，一作徕归，后并同。〇青，东方春位，其色青也。谢，去也，言玄冬谢去，而青春受之也。白日昭者，冬寒则日无光辉，故春气和暖，而后白日昭明也。只，语已词。遽，犹竞也。言春气奋发，而万物忽遽兢起而生出也。冥，幽暗也。凌，冰冻也。浃，周洽也。言春气旣发，幽暗冰冻之地，无不周浃而流行，故魂魄之已散而未尽者，亦随时感动而无所逃，于是及此时而招之，欲其无远去而即归来也。祭义所谓「春雨露旣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将见之」，故褅有乐以迎其来。意亦如此，非尝覃思于有无动静之者，不能知也，读者宣深玩之。】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乎，一作今。徕，一作今，下并同。无东无西，无南无北，一作无东西而南北。】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雾雨淫淫，白皓胶只。魂乎无东！汤谷寂宴只。【按下章例，此句上当有魂乎无东四字。溺，一作弱。浟，音悠。悠悠，一作攸攸，一作修修。皓，一作浩。胶，叶居幽反，一音豪。寥，叶力求反。一无寥字，非是。〇悠悠，螭龙行貌。皓胶，冰冻貌。皓然正白，回错胶戾也。汤谷，日之所出，其地无人，视听寂然，无所见闻也。】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山林险隘，虎豹蜿只。鰅鳙短狐，王虺骞只。魂乎无南！蜮伤躬只。【蜒，音延。林，一作陵。蜿，音鸳。鰅，鱼恭反。鳙，以恭反。骞，读若骞，音轩。蜮，音域，一音或。躬，叶居延反。〇蜒，长貌也。蜿，虎行貌。鰅，鱼名，皮有文。鳙，鱼，音如彘呜。短孤，蜮也。说文曰：「蜮，似鳖三足。」陆机曰：「一名射影，人在岸上，影见水中，投人影则射之，或谓含沙射人。」孙思邈云：「亦名射工，其虫无目而利耳，能听，闻人声便以口中毒射人。」王虺，大蛇也。骞，举头貌也。】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豕首纵目，被发鬤只。长爪踞牙，诶笑狂只。魂乎无西！多害伤只。【漭，母朗反。纵，将容反。鬤，而羊反；一作长。长爪，一作豕爪。踞，音据；一作倨。疑当作锯。诶，音嬉。〇漭，水大貌。洋洋，无涯貌。纵，直竖也。鬤，发乱貌。锯牙，言其牙如锯也。诶，强笑也。言西方有神，其状如此，能伤害人也。】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魂乎无往！盈北极只。【逴，音卓，一作卓。赩，许力反。代，一作伐。颢，音皓。凝，一作嶷，鱼力反。〇逴龙，山名。赩，赤色，无草木貌。颢颢，光貌。凝凝，冰冻貌。盈北极，言此冰冻满北极也。】魂魄归徕！间以静只。自恣荆楚，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穷身永乐，年寿延只。魂兮归徕！乐不可言只。【安，叶一先反。永，一作安。】五谷六仞，设菰粱只【九】。鼎臑盈望，和致芳只。内鸧鸽鹄，味豺羹只。魂乎归徕！恣所尝只。【菰，音孤，一作苽。臑，仁珠反；一作胹，一作耎；一作腩，徒南反。内，与纳同，一作肭。鸧，音仓。羹，叶力当反。〇五榖，稻、稷、麦、豆、麻也。仞，伸臂一寻，八尺也，言积榖之多也。设，施也。苽粱【一〇】，蒋实，一名雕葫。臑，熟也。致，致醎酸也。芳，谓椒姜也。内，与肭同，肥也。鸧，即鸧鸹也。鸽，似鸠而小，青白。鹄，有白鹄，有黄鹄。豺，似狗。」】鲜蠵甘鸡，和楚酪只。醢豚苦狗，脍苴蒪只。吴酸蒿蒌，不沾薄只。魂兮归徕！恣所择只。【蠵，一作𧔍。豚，一作𧱮，一作𧱯，音同。苴，即鱼反。蒪，普各反，一匹沃反；一作{艹旉}。酸蒿蒌，一作酢𨡭䤅。𨡭，音模。䤅，音途。沾，音添。兮，一作乎。择，叶徒各反。〇生洁为鲜。蠵，大龟也。酪，乳浆也。醢，肉醤也。苦，以胆和酱也，世所谓胆和者也。苴蒪，名蘘荷。本草云：「叶似初生甘蔗，根似姜牙。」盖切以为香也。蒿，白蒿，春生，秋乃香美可食。蒌，蒿也，叶似艾，生水中，脆美可食。沾，多汁也。薄，无味也。言吴人工调醎酸，爚蒿蒌以为𧂊，其味不醲不薄，适甘美也。】炙鸹烝凫，煔鹑敶只。煎鰿𦞦雀，遽爽存只。魂乎归徕！丽以先只。【炙，音柘。鸹，古活反；一作鹄。凫，一作枭。煔，音潜。鰿，积、赜、责三音。𦞦，一作臛。存，叶祖陈反。丽，一作进。先，叶桑津反。〇炙，燔肉也。鸹，麋鸹也。煔，爚也。鹑，鴽也。鰿，小鱼也。遽爽存，未详。】四酎并孰，不歰嗌只。清馨冻𣤗，不歠役只。吴醴白蘖，和楚沥只。魂乎归徕！不遽惕只。【歰，一作涩。嗌，叶音益，一于革反。𣤗，一作饮，一作㱃。𣤗酎，三重酿酒。秦月令云「春酿之，孟夏始成」，汉亦以春酿，八月乃成。此云四酎，则是四重酿矣。并，俱也。旧注以为四器俱熟，未知孰是也？歰，不滑也。嗌，咽喉也。言不歰人之咽喉也。馨，香之远闻者也。冻，犹寒也。不歠役，未详，旧注谓不以饮贱役之人，言酒醇美，役人饮之，易醉仆失礼，故不以饮之也。再宿为醴。蘖，米曲也。沥，清酒也。言使吴人酿醴，和白曲以作楚沥也。】代、秦、郑、卫，呜竽张只。伏戏驾辩，楚劳商只。讴和扬阿，赵箫倡只。魂乎归徕！定空桑只。【代，一作岱。〇代、秦、郑、卫，当世之乐也。伏羲之驾辩、楚之劳商，疑皆古曲名，而未有考，或谓伏羲始作瑟也。徒歌曰讴。扬阿，即阳阿，已见前篇。赵箫，赵国之箫也。以赵箫奏为扬阿先倡，而讴以和之也。空桑，琴瑟名。见周礼。】二八接武，投诗赋只。叩锺调磬，娱人乱只。四上竞气，极声变只。魂乎归徕！听歌譔只。【武，一作舞。赋，与下乱、变、譔不叶，未详。〇接，连也。武，迹也。投，合也。诗赋，雅乐，关雎、鹿鸣之类是也。叩，击也。金曰锺，石曰磬。乱，理也。四上，未详。譔，具也。】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魂乎归徕！安以舒只。【嫭，音护。姱，叶苦胡反。比，必寐反。闲，音闲。〇嫭、姱，好貌。好闲，谓美好而闲暇。习，谓习于礼节。都，谓容态之美不鄙野也。】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穉朱颜只。魂乎归徕！静以安只。【嫮，与娉同。〇嫮，眄也。曼，长而轻细也。则，法也。穉，幼也。】姱修滂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滂心绰态，姣丽施只。小腰秀颈，若鲜卑只。魂乎归徕！思怨移只。【姱修滂浩，一作修广婉心，婉，一作远。佳，叶居宜反。滂，一作漫。绰，一作淖。思怨，一作怨思。〇修，长也。滂浩，广大也。佳，善也。曾，重也。倚，辟也。规，圜也。言面丰满，颊肉若重，两耳郭辟，曲眉正圜也。绰，绰约也【一一】。鲜卑，衮带头也。言腰支细小，颈鋭秀长，若以鲜卑之带约而束之也。补曰：「鲜卑之带，汉匈奴传所谓「黄金犀毗」，孟康以为「要中大带」，张晏以为『鲜卑郭洛带，瑞兽名。东胡好服之」者也。魏书曰：鲜卑，东胡之余【一二】，别保鲜卑山，因号焉。」移，去也。言可以忘去怨思也。】易中利心，以动作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长袂拂面，善留客只。魂乎归徕！以娱昔只。【易，以豉反【一三】。泽，叶待洛反。客，叶苦各反。昔，叶先约反；一作夕。〇易中利心，皆敏慧之意。芳泽，芳香之膏泽也。昔，夜也。】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靥辅奇牙，宜笑嘕只。丰肉微骨，体便娟只。魂乎归徕！恣所便只。【媔，音绵。靥，于牒反。辅，一作酺，扶羽反。嘕，虚延反。便，平声。〇青色，谓眉也。媔，美目貌。辅，颊车也，左传：「辅车相依。」嘕，笑貌。便娟，好貌。便，犹安也。】夏屋广大，沙堂秀只。南房小坛，观絶溜只。曲屋步壛，宜扰畜只。腾驾步游，猎春囿只。【坛，音善。观，音贯。溜，音溜。壛，一作櫩，一作阎，与檐同；一作栏。畜，音嗅；一作嘼，一作兽。〇沙，丹沙也。坛，犹堂也。观，犹楼也。溜，屋宇也。曲屋，周阁也。步壛，长砌也。上林赋作「步櫩」，李善云：「长廊也。」扰畜，驯养禽兽也。步游，亦言行游耳，非必舍卓而徒也。】琼毂错衡，英华假只。茝蔺桂树，郁弥路只。魂乎归徕！恣志虑只。【琼，一作瑶。假，古路反；一作嘏。茝，一作芷。虑，一作处。〇假，大也。言所乘之车以玉饰毂，以金错衡。英华照耀，大有光明也。弥，竟也。】孔雀盈园，畜鸾皇只。鹍鸿群晨，杂𪃩鸧只。鸿鹄代游，曼鹔鷞只。魂乎归徕！凤皇翔只。【畜，许六反，一作慉。𪃩，音秋。曼，一作漫。鹔，音肃。鷞，音霜。〇鹍，鹍鸡。鸿，鸿鹤也。晨，旦鸣也。书曰：「牝难无晨。」𪃩鸧，鵚鹙也。曼，曼衍也。鹔鷞，长颈緑身，似鴈。】曼泽怡面，血气盛只。永宜厥身，保寿命只。室家盈廷，爵禄盛只。魂乎归徕！居室定只。【怡，一作台。盛，一作晠。保寿，一作长保。〇怡，怿貌。室家，谓宗族。盈廷，满朝廷也。】接径千里，出若云只。三圭重侯，听类神只。察笃夭隐，孤寡存只。魂兮归徕！正始昆只。【神，叶式云反。夭，一作殀。兮，一作乎。〇接径，犹言通路也。出若云，言人民众多，其出如云也。三圭，谓公、侯、伯也。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故曰三圭也。重侯，犹曰陪臣，谓子、男也。盖楚僭王号，其县宰皆号曰公，如申公、叶公之类，其小者应亦比子、男也。听类神者，言其听察精审，如神明也。笃，厚也。夭，早死也。隐，幽蔽也。孤者，幼而无父者也。寡者，老而无夫者也。察夭隐者而厚之，则孤寡皆得其所矣。昆，后也。正其始以及后人也。】田邑千畛，人阜昌只。美冒众流，德泽章只。先威后文，善美明只。魂乎归徕！赏罚当只。【畛，之忍反。明，叶谟郎反。当，叶平鼙。〇田，野也。邑，居也。周礼：「九夫为井，四井为邑。」畛，田上道也。阜，盛也。昌，炽也。冒，覆也。章，明也。威，武也。言先以威武严民，后以文德抚之，旣善美而又光明也。】名声若日，照四海只。德誉配天，万民理只。北至幽陵，南交址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魂乎归徕！尚贤士只。【照，一作眧。海，叶呼洧反。理，一作治。尚，一作进。贤，一作进。士，鉏里反。〇德誉配天，言楚王修德于内，荣誉外发，功德配天，又能理万民之冤结也。幽陵，幽州也。交趾，南夷，其人足大指开析，两足并立，指则相交。羊肠，山名，山形屈辟，状如羊肠，今在太原、晋阳之西北。言魂急归徕，楚方尚进贤士，必见用也。】发政献行，禁苛暴只。举杰压陛，诛讥罢只。直赢在位，近禹麾只。豪杰执政，流泽施只。魂乎归徕！国家为只。【行，下孟反。禁，一作絶。暴，不叶下韵，未详，疑亦有皮音也。压，于甲反；一作厌。陛，一作阶。罢，与疲同。赢，音盈。杰，一作俊。执，一作理。〇献行，令百官上其行治，如周礼令羣吏致事，汉法令郡国上计也。举杰压陛，延登俊倮，使在髙位，以历阶陛也。诛，责而退之也。讥罢，众所讥诮，疲软不胜任之人也。直赢，谓理直而才有余者。禹麾，未详。国家为，言如此则国家可为矣。】雄雄赫赫，天德明只。三公穆穆，登降堂只。诸侯毕极，立九卿只。昭质旣设，大侯张只。执弓挟矢，揖辞让只。魂乎归徕！尚三王只。【明，叶谟郎反。降，一作王。卿，叶乞郎反。让，叶如羊反。〇雄雄赫赫，威势盛也。穆穆，和美貌。诸侯位次三公，其班旣絶，乃使九卿立其下也。昭质，谓射侯所画之地，如言白质、赤贺之类也。大侯，谓所射之布，如言虎侯、豹候之类也。上手延登曰楫，压手退避为让。致语以让为辞。古者大射、燕射、乡射之礼，将射者皆执弓挟矢以相楫，又相辞让，而后升射。战国时，此礼已废久矣，故景差特于卒章言此，以招屈原之魂，欲其徕归，而尚此三王之道，以矫衰世之失也。不特此耳，其它若云察幽隐、存孤寡、治田邑、皁人民、禁苛暴、流德泽、举贤能、退罢劣，亦三王之政也。】
校勘记
〔一〕金石坚刚皆为销释也。「释」，成化本作「铄」。
〔二〕南人常食蠃蜯。「南人」，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作「南方人」。
〔三〕一作仿。「仿」，原作「彷」，据古逸本、扫叶本、忠雅本改。
〔四〕今环灵夏之间有旱海。「夏」字原缺，据古逸本、扫,、成化本补。
〔五〕西方之土「西」，原作「四」，据古逸本、扫叶本、成化本、忠雅本改。
〔六〕从即容反又足用反非是。古逸本作「从，即纵；是用反，非是」；扫叶本、成化本作「从，即容是用反，非是」。「是用」之「是」皆「足」之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