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话

　　
　　胡氏《联选》云：京师内城宣武门外松筠庵，屋制甚古，为明杨椒山三疏揭严嵩罪状处。有清时，凡军国大政，诸谏官均集议于庵内，或联名草奏焉。宣统庚戌岁，御史江春霖以言事斥官，留联于庵云：“三疏流传，枷锁当年称义士；一官归去，锦衣今日愧先生。”语殊恳至。
　　
　　李仲临告予云：贵州镇远府治，前临潕水，为汉五溪之一，马伏波尝驻军焉。有联云：“人上翠微梯，蓬岛春阴天尺五；客来书画舫，桃花流水月初三。”又，江南将备学堂，丹徒柳贻征题联云：“以学愈愚，是堂堂阵；有备无患，铸将将才。”亦自浑重。
　　
　　九江烟水亭在九江南城外甘棠湖中，面对庐山，风景绝佳。陈次亮炽题联云：“胜迹表官亭，况恰当庐阜南横，大江东去；平湖满烟月，谁补种四围杨柳，十里荷花。”出幅骨多于肉，对幅肉多于骨，然均佳。又，瑞莘儒澂题揖翠亭联云：“枫叶荻花秋瑟瑟；回崖叠嶂凌苍苍。”《联选》注：“上联《琵琶行》，下联《庐山记》。”又，端陶斋题揖庐亭联云：“绝顶共跻攀，江上琵琶向谁语；五峰相揖让，山中云雾待吾开。”对语绝老横。按，揖翠、揖庐等亭皆九江名胜处。胡氏《联选》云：“辛亥武昌首义，九江响应，马元良毓宝出任都督，厥功甚伟。旧历癸丑，就延支山之揖庐亭改为光复纪念亭。”回澜阁主人集唐句题联云：“我辈复登临，壶觞须就陶彭泽；群公有惭色，勋业终归马伏波。”特为沉重镇纸，盖出幅妙在“复登临”三字，对幅妙在“有惭色”三字，两两夹衬辛亥革命及马氏功名，皆活跃纸上。又，熊香海代作九江光复亭联云：“扫尽烟云，现出庐山真面目；挽将逝水，认明禹甸旧源头。”寻常语一经拈出，妙中题肯。
　　
　　题署联之长者，全视气魄骨骼何如，若一味贪多，堆垛故事，味终同嚼蜡。云南某氏大观楼联，殆为酱醅材料久矣。儿时闻人诵窦氏岳阳楼联，以为一时无两，今复录之。联云：“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沧然涕下；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此联之佳处，全在大气驱迈，故用典有大珠、小珠琤落玉盘之流利。又，段香岩芝贵题奥略楼联云：“放眼看江山，无限白云都过去；题诗问鹦鹉，何年黄鹤复归来？”又，某题黄鹤楼联云：“恨我来迟鹤早去；怪人来到诗先传。”夹缝中用衬笔自工。又，何子贞题仙枣亭联云：“千年仙枣不留核；五月落梅犹有花。”奥略、仙枣之为楼为亭，《联选》不著所在地，然即联中“黄鹤落梅”句求之，殆又必在武昌。予旧有题抱冰堂联云：“上书侈八表雄图，捧日何尝罄壮抱；聚铁成六州大错，雕霜今己到坚冰。”盖揶揄张文襄也。张巡抚山西时，有经营八表疏语。聚铁者，指汉阳铁政局。寄讽不知铁乃世界立国之命，旧见讥评，陋矣。今书此，用志吾过。
　　
　　名胜之区，袝祠名人，所谓人以地重，而地亦以人重者也。兹拣录各特别祠宇联如下。一、无锡惠山张睢阳庙，某君题云：“天地风尘，古庙丹青经几劫；江淮俎豆，空山雀鼠亦千秋。”又，黄漱兰题云：“男儿死耳又奚言，若论唐室元勋，数百战功名，岂输郭李；父老谈之犹动色，但吁扬州都督，亿万年魂魄，永镇江淮。”对幅首七字懔懔生气，如干将莫邪之锋，不可逼视。二、马伏波庙，余小灵题云：“铜柱镇鸢飞，顾盼生风，意气真能吞浪泊；金门留马式，男儿报国，姓名何必与云台。”可云睥睨无余子。三、温州江心寺文信国祠，某氏题云：“孤屿有邻，喜得卓公称后死；严陵在望，直呼皋父哭先生。”按，寺为宋恭帝驻跸处，信国祠左即卓忠毅祠。四、登州戚少保祠，周彦升代吴提督题云：“大功在备倭，城郭依然，公去苍茫谁嗣者；明诏使防海，风波未已，吾来宏济愧前贤。”《联选》云：“登州水城为戚少保所筑。”又云：“提督题联时，帮办山东海防，‘风波未已’句，其忧日本乎？”五、虎丘景李堂，彭春农题云：“一序证前游，太白光芒神久在；三章怀绝调，牡丹时节我刚来。”《联选》注云：“景李堂在白公祠内，以太白有虎丘夜游诗序也。又亭中牡丹绝旺故云。”六、安庆大观亭侧望华楼，冯煦题云：“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英灵不昧，览兹蹇蹇匪躬愚。”按，亭为元余忠宣殉节处，墓即在其下。望华楼盖建于宣统之季，时冯方宦皖云。
　　
　　凡祠祀，先民往往多署联，以寓向往，亦往往多恰如题分之作。兹再录流传之佳者如下：一、河津县薛文清瑄祠，某君联云：“开绝学于胡叔心、陈公甫、王阳明之前，享祀方堪从庙庑；集大成于河西氏、太史公、文中子之后，诞灵应不愧河津。”按，对幅就地立论，故不同游骑。二、无锡顾洞阳可久祠，梁山舟同书联云：“事君以道，无惮杀身，昔人称锡谷四谏之一；当官而行，不求利己，后世高碧山十友之风。”按，联语色泽匀正。三、东莞袁督师崇焕祠，何耘劬联云：“天命有归，万里长城宜自坏；人心不死，千秋直道任公评。”按，怀宗杀袁崇焕为致亡之一端，联语微为鸣屈，出幅言天命归清，尤是加倍衬法。四、温州卓忠毅祠，某君联云：“祠接谢亭，亦有文章惊海甸；忠符信国，并悬肝胆照江心。”五、江阴张、许二公祠，梁茝邻巡抚联云：“孤城屹立，半壁粗完，自昔论功侪郭李；一日效忠，千秋慕义，此间继起有阎陈。”按，对紧切江阴，陪客亦系铁铮铮者，故佳。六、潮州韩文公祠，某君联云：“天意启斯文，不是一封书，安得先生到此；人心归正道，只须八个月，至今百世师之。”七、石首汉昭烈及孙夫人合祠，某君联云：“锦绣江山，半壁雄心敌吴魏；风云儿女，千秋佳话掩甘糜。”又，于莲亭克襄张桓侯庙联云：“春雨桑楼，无限落花悲帝子；秋风剑阁，有人洒泪吊将军。”不作喑呜叱咤须眉欲动之态，亦佳。又，豫章樵子庙，相传樵子尝代光武死，故庙祀之。庙有联云：“汉家樵子亦英雄，漫说云台列将；莽世簪缨真草芥，可怜禄阁书生。”按，对幅予云真愧死矣。右二联录梁氏《楹联三话》。《联选》云：“石首有绣林山，昭烈结婚处，锦障如林，因名。”八、扬州史阁祠，陈榕门相国宏谋联云：“佩鄂国至言，不爱钱，不惜死；与文山比烈，日取义，日成仁。”九、开封二曾祠门前柱联云：“弟兄皆许国；出入冠诸公。”又，门后柱联云：“茅土加名数；神功接混茫。”又，堂门裕宽联云：“鄂不照乎栘华，龙骧骧乎云路；身画凌烟之阁，名藏太室之廷。”又，长禄联云：“生申甫以中兴，家有白眉兄识弟；萃邓冯于同产，我观青史古无伦。”又，前院东厢联云：“马足车尘并千古；寒泉秋鞠比三高。”又，瓣香楼袁克文联云：“诗追梁苑，镫远樊楼，今古风流同胜地；云接太行，湖沉艮岳，纵横气概遍高台。”又，许振祎联云：“岳色渡河来，远树平沙天广大；楼头延月入，宋台梁苑客徘徊。”许又题西院五色玻璃楼联云：“白波如泛五湖，鸥鸟迎人，好涤衫尘登画舫；凉气顿生六月，蝉声催酒，胜他灯火上樊楼。”又题西院十贤堂联云：“文之至者罔不传，昔有十贤，天地长留诗卷在；我思古人怅莫见，瞻顾四海，风云应共异材来。”又，裕宽集句联云：“壮其文词，一见诵忆；慕仰风味，匪为观游。”按，题之眉目为二曾，故各联皆就兄弟上说，自余台阁楼亭，则各有其身分，可随所触而描摹，又不必要纠缠主人翁，拉使入文，此一定作法也。
　　
　　青浪滩马伏波祠，易实甫联云：“卅六里雪浪飞来，淘尽万里英雄，尚遗鸦阵神兵，留传部曲；廿八将云台在否？幸有五溪祠庙，得与羊裘钓叟，共占江山。”按，对幅意态雄桀，盬尽题脑。又，《楹联三话》载山阴何恭惠煟祠联云：“所谓大臣，行己也恭，养民也惠；厥有成绩，荆河惟豫，淮海惟扬。”一分切其谥，一隐括其官，故佳。又，涂山禹王庙有联云：“二仪上下分清浊；万国衣冠拜冕旒。”集句特贴切，盖庙淮南之胜也。又，张叔平世准题赤壁联云：“周郎胡为乎来，地若葬曹瞒，便坏此江山风月；安石何以不死，天而相苏子，岂老于诗酒渔樵。”思想透辟，造句奇辣，特抨击使人无完肤，老瞒吃亏大矣！
　　
　　县二十都山水之奇，以百丈峡为称首，出峡而南，溪水数道，乱流交午如线，其上有朝阳寺临之。予题联云：“百丈称雄，对门兀立；九溪别派，抱寺曲流。”亦似能肖像。温州府城外滨江，江中有小岛，即谢康乐诗之孤屿也。屿中有江心寺，登眺绝似金山。朱沧湄文翰题联云：“长与流芳，一片当年干净土；宛然浮玉，千秋此处妙高台。”语亦孤秀，亭亭称其江山。江山寺楼旧祀谢康乐、盂浩然，梁茝邻题联云：“风景不殊，四十年余旧泥爪；江山如许，二千里外小金焦。”又，山东雨花道院有联云：“雨不崇朝遍天下；花随流水到人间。”随手拈来，字字如铸精铁。又，吴山吕祖殿澄心阁，钱塘魏春松成宪题联云：“仙佛缘中，湖山胜处；楼台影里，云水闲时。”亦堂皇。胡氏《联选》云：金陵半山寺为王介甫旧宅，其东岩即谢公墩，介甫诗：“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所谓争墩者是也。中有涧，终日水声淙淙然。盖钟山燕雀湖水流入青溪处，魁时若将军题联云：“泉声常在耳；山色不离门。”十字极幽秀。又，谢子受联云：“墩本吾家，胜迹从来称太傅；宅由我造，半山莫更让荆公。”盖谢新结屋于此，为称觞地，故对幅云云。又二联，一、郑海藏云：“往事重论，怀古谁含出世想；昔贤不见，听泉我爱在山声。”对幅峥嵘嵯峨，怀抱翛然。二、薛慰农云：“钟阜割秀，青溪分源，咫尺接层城，叹禁苑全虚，尚留此寺；谢傅棋枰，荆公第宅，去来皆幻迹，问孤墩终古，究属何人？”按，二作对皆胜绝，故苦耐人披绎。又，南通狼山寺，在狼山高处，门瞰大江，有联云：“长啸一声，山鸣谷应；举头四望，海阔天空。”语殊雄兀，读之恍若纵飞机于青霄，下睇英伦三岛，如浮数黑点于几上，斯奇异观之磊磊者也。又，镇海昭宝山为海疆要塞，上有城，城有大观楼，楼有联云：“天与水无涯，万舶远循鳌柱麓；地随山共尽，十洲环向海陀峰。”虽不及上作之伟，而状景亦工。《联选》又云：吴越时，龙华寺僧契盈，闽人也。一日，侍忠懿王游碧波亭，时潮水初满，舟楫辐辏。王曰：“吴越去京师三千里，谁知一水之利如此。”契盈因题联亭柱云：“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时江南未通，两浙贡赋率由海道达青州，故云。时人称为贴切。
　　
　　“穿荻小车疑泛艇；出林高阁当登山。”此京师陶然亭旧联也，久已熟在人口。贵筑阮仲明崇德亦题一联云：“长戈满地，一亭独幽，客子河粱携手去；把酒问天，陶然共醉，西山秋色上衣来。”时为庚子九月，八国军犹在京师，故联语豪中带痛，有山高木落、天地始霜之严栗。又，北京西山之三山庵，有精舍五楹，端匋斋寓此，名之曰“归来庵”，并署联云：“箧有三山记；胸藏五岳图。”短幅亦沉穆，惜乎其归来太暂，资州之变，只剩魂兮归来，亦可痛已。又，济南城北有北极阁，远对千佛山，俯瞰大明湖，枕城而立，为会垣最高处，有集句联云：“宫中下见南山尽；城上平临北斗悬。”亦恰恰如题。又，大明湖中有小沧浪湖，湖之南岸即学使者官署，署中池水，亦七十二泉之一，与湖相通。池上有小亭，吴巢松学使属梁茝邻分书“小小沧浪”一匾，赋七古一章为谢，梁和答之。两诗中有句成对语者，梁集为联云：“荷花如城月如斗；名流作主泉作宾。”极疏傥肖题。右节胡氏《联选》。
　　
　　题署联语以五七言为最佳，亦以五七言为最难工。兹类录之，以示人避难就易之失。一、甘肃藩署后园夕佳楼，谭复生嗣同联云：“夕阳山色横危槛；夜雨河声上小楼。”写景中暗寓言情，款款如揭，名作也。二、兴化府署某君联云：“荔子甲天下；梅妃是部民。”最为工浑。三、雷峰、保俶二塔，明闻子将题联云：“雷峰如老衲；宝石似美人。”比例酷肖。胡氏又谓周学澂一联，亦颇能写出夕阳楼光景，联云：“江流石不转；云在意俱迟。”四、沧浪亭某君联云：“短艇得鱼撑月去；小轩临水为花开。”五、焦山某君联云：“回看佛国青螺髻；误入仙人碧玉壶。”写景如摄影之器。六、金山行宫某君联云：“瓷碗竹炉皆恰当；新题旧什各分明。”“恰当”二字新亦确。七、三潭印月静凉轩，金安清联云：“半塔斜阳颓老衲；一池残叶战秋声。”又，陈承鋆联云：“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按，予辛卯年客常德，有题火星池联，亦与此同。八、蹊径联云：“一角小亭半城市；四围秋水万荷花。”三潭印月迎翠轩黄倬联云：“最喜荷花环佛界；每量湖水问渔人。”按，出语尽有斤两。九、韬光观海诵芬阁，祁世长集林文忠句联云：“岭树湖云沉足底；江潮海日上眉端。”亦工肖。十、西湖退省庵卢维钰联云：“圣恩赐西湖一曲；人望若北斗七星。”恰如彭刚直身分。十一、绍兴东湖饮渌亭陶濬宣联云：“江空欲听水仙操；壁立直上蓬莱峰。”十二、东湖仙桃洞某君联云：“洞五百尺不见底；桃三千年一开花。”按，胡君复云：“洞临深渊，作深碧色，相传有仙桃，树无定处，花无定时。”十三、望湖亭侧鸿雪轩，冯展云誉骥联云：“泥雪人生几鸿爪；津亭诗句万牛毛。”对可称睥睨一切。又，冯子良联云：“新旧十年行馆雨；雌雄几辈过江风。”十四、薛涛井何子贞联云：“花笺茗碗香千载；云影波光活一楼。”按，“活”字最有致。罗长肃题日本朱舜水墓联云：“抔土他邦瘗忠骨；有人异代吊先民。”语句亦轻峭。十五、赵惠甫水吾园天放楼，自题联云：“山光下溪静相好；云影挂树闲不流。”亦深眘有骨味。又，能静居自题联云：“静定一去惑；宽缓默不争。”按，十字完全道腴。十六、俞楼魏汝弼联云：“想见东坡旧居士；为我佳处留茅庵。”集句特坚刚。十七、上海愚园新厅书房刘葆良联云：“渐不为人识；时还读我书。”又若自为媚悦，遗世独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