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话

　　
　　明礼部尚书钱谦益，入清后亦仍是官。晚年靦然自号逸民，署所居为逸老堂，或署联于楹云：“逸居无教则近；老而不死是为。”歇后语骂尽千古长乐老。汪笑侬以改良戏曲开通风气为己任，尝言今之世如我者，亦不可少之一分子，且甚愿继起之有人也。故自署门联云：“墨笑儒，韩笑佛，司马笑道，侬惟自笑也；舜隐农，说隐工，胶鬲隐商，伶亦可隐乎！”汪号伶隐，故对幅及之。《楹联四话》云：尝见人家一门联云：“老骥伏枥；流莺比邻。”盖左邻为马房，右邻为妓馆，故云。集句之工，真天造地设。又，南海某口多土音，见宾客辄曰“系”、“系”，土音“是”读作“系”也。或署联于门云：“江淮河汉；日月星辰。”某大喜，而不知其以歇后语相嘲也。
　　
　　清光绪丙午，为内国言学堂萌芽时代，亦为学生干涉政治潮流沸度最高热时代。日本留学生既以争取缔相引归国，新化陈天华愤国耻投日本海死。榇归，议公葬省城西岳麓，大吏示禁之，群不可。于是全长沙学生数千人皆白衣冠出助执绋，军警目逆送之，无如何也。时以湘乡禹之谟为领袖，禁葬暗幕，闻由某校监督善化俞某稚华主动，群切齿焉。一日，瞰稚华饮酒妓所，则集众千数掩执之，合缚舁赴学务公所，妓裸而上列，置稚华于其胯下，袒其膊，墨书曰：“某校监督某。”挟以游巷市，军警终无如之何。当是对有无名子书一联吊陈嘲俞云：“其死也荣，其生也哀，天华千古，稚华千古；载寝之地，载衣之裼，新化一人，善化一人。”寝地者，指葬岳麓也。滑稽语如铸生铁，文人口舌可畏哉！
　　
　　报纸有诮学校讲师演讲，误以路德马丁为陕人路德，孟德斯鸠为曹盂德。联云：“闰生是基督教徒，时艺有灵新约废；魏武乃几奄上爵，曹家无语法人悲。”可云尖隽。按，闰生，陕人路德字，八股家所称为闰生先生者也。晏仲鼎往为予述人嘲某富公子联云：“兄弟三人，酒癖赌癖烟癖；田园万顷，今年明年后年。”对幅作歇后语，讽其必覆产也，但不说出，可云妙绝。
　　
　　宣统二年庚戌长沙闹饥之案，莠民至纵火燔巡抚署，方事之殷，人有嵌姓为联以嘲巡抚布政使，似亦有冷趣。联云：“众楚人咻，引而置之庄岳；一车薪火，可使高于岑楼。”盖其时岑春蓂为巡抚，庄赓良为藩司云。予记乙酉六月一日事变，为此役之先河。湘俗五月赛城隍，不经之事也。署巡抚庞际云下令革之，会受代。卞宝第受印，继续申前令，城市汹汹然，如蒙大戚，乃挽府县官缓颊。知府广济刘燡挈长沙善化令上谒。长沙令言甫及题，卞厉声斥责，知府惶遽曰：“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愿少宽以宁众。”卞回顾燡曰：“府里亦如此说，一块儿听参揭。”遽疾拂衣起。府县惶愧趋出，莠民徒手攘臂，噪赴布政使署纵火，焰熊熊腾上。府县又奔至施救扑，忽巡抚灯示飞至，示文曰：“顺尔民情，姑准赛会。”众乃稍稍散戢。于是府县乃大嗒丧。明日巡抚驰疏入告，捕一人斩之而已。
　　
　　袁世凯僭帝，洪宪纪年甫经颁行，或用嵌字法为联嘲之云：“洪水横流，淹没汉满蒙回藏；宪章文武，尽是公侯伯子男。”联之妙处在末幅，叫起有力。公侯伯子男者，袁谋帝时，广以封爵饵中外大官之有权力兵力者，一时膺五等至数百员名之多。烂羊头关内侯，烂羊胃骑都尉，古今大盗窃国手腕之钝拙，盖先后如一丘之貉。当袁氏帝制呼声最高时，王壬秋闿运偶过新华门，见门额惊曰：“何不祥耶？”人怪问之，曰：“今议帝制而署门为新莽，非不祥而何？”盖“华”、“莽”文相似，王故作错认，以示讥讽，知其事者为咋舌。又，民国初成立，改皇帝为总统，王亦有嵌字联云：“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盲之，统而言之。”时党争方剧烈，对句不说破，而一种非之无可非、刺之无可刺之时局，已不啻跃然纸上。又有题额四字云：“旁观者清。”其嬉笑怒骂之态，有祢正平著岑牟单绞服为渔阳三挝鼓之壮采。
　　
　　中华民国二年，内国选举争竞，形形色色，可云无奇不有，且可云无有不奇。记一嵌字嘲选举云：“选必得其人，以人治人，究竟好人见面少；举的尽是鬼，就鬼打鬼，任他丑鬼出头来。”诵至对幅末句，不禁喷饭。又，赠选举运动人及被运动人集《四书》句联云：“以言餂，以币交，亦运而已矣；有酒食，有盛馔，则动心否乎？”按，议员来路如此，蝇营狗苟，吾真欲无言。
　　
　　反正以还，一律改行太阳历。康次由为吾诵长沙一土进庙春联云：“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盖凡土地皆合塑男女像，男像曰土地公公，女像曰土地婆婆，故出幅云尔。然而读终上下幅，固未有不捧腹胡卢者。
　　
　　季清时，都下士大夫最工以联语谑人。咸丰庚申，京师失守，于时瑞常相国为步军统领。或为联云：“三国谋臣巴夏礼；八门提督瑞芝山。”盖英人巴夏礼衔下狱之辱，英法美联军内犯特为之主谋，而步军统领俗称九门提督，联军既从东直门入，则九门仅余其八也。联敷衍成文，亦是雅谑。又，同时有一联云：“为小相，予欲无言，则将焉用彼相；有世臣，是可忍也，今之所谓良臣。”又一联云：“五日内三相沦亡，真假革殊途，一老一病一冤枉；两月间四夷宾服，战守和异议，半推半就半糊涂。”三相者，一裕泰以老薨于位；一杜公谔，文正相国父以子贵，假相也，疾卒；一耆英。对幅则斥言时事而已。又，董浩、曹振镛者，相嘉、道朝有时名，林清之变，宣宗在热河，群臣请暂驻跸，董独排其议，继以涕泣。其时曹在京师。一味主镇静，时以庸碌短之。事平后，或嘲以联云：“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师。”二人初入相，有尊以太师、丞相之称者，笑辞曰：“贱姓均不佳。”盖董太师卓也，曹丞相操也。与其谓之嫌名，毋宁谓之嫌姓。
　　
　　报载，某君者好咬文嚼字。一日，顾谓其友曰：“吾撰得一联，但欠对幅，子能于五分钟了之，当饷以佳肴。”因诵出幅云：“此世界，他世界，无量诸世界，并作新世界，大世界，斯为游戏世界，欢喜世界。”其友略一凝思，即应之云：“似夫妻，非夫妻，算甚么夫妻，勿论长夫妻，短夫妻，不如患难夫妻，恩爱夫妻。”盖某君时暱一外妇，而与糟糠龃龉，友特借此规之，亦庶几因事纳忠者，然即联论联，亦是工对。予记有一联，题为父续弦同日为子娶妇，联云：“少是夫妻老是伴；新来媳妇乍来婆。”集里谚描摹如生，人心灵之巧妙至此，真不可思议。
　　
　　《眉庐丛话》云：道光壬寅，海氛不靖，奕山以靖逆将军驻广东，奕经以扬威将军驻浙江，拥兵自卫，师久无功。时浙抚刘韵珂竭蹶筹饷，舆论翕然。或为联云：“逆不靖，威不扬，两将军难兄难弟；波未宁，海未定，一中丞忧国忧民。”波未宁，海未定者，指宁波、定海两要塞也。又一条，甲午败于日本，割地求和，李文忠忍辱蒙诟，定约马关。一日宴会间，日相伊藤博文谓文忠曰：“有一联能属对否？”因诵云：“内无相，外无将，不得已玉帛相将。”文忠猝无以应，愧愤而已。诘旦，乃驰书报之。下联云：“天难度，地难量，这才是帝王度量。”则随员某君之笔也。某君浙人，向不蒙文忠青眼，相将度量，解铃系铃，允推工巧。
　　
　　清末官常之坏，盖达极点，尤以旗员为贪侈之集中。江西巡抚德馨，旗产也，嗜剧如命，节辕除国忌日外，无时不笙歌沸地。新建令汪以诚专主办剧政，县事付委员杂治，故当日汪有戏提词之目。赣人嘲以嵌字联云：“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夕永朝酣大梦；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消魂。”又额云“汪洋慾海”。四九旦、双麟双凤，皆伶名也。其后柯逢时巡抚广西，亦与舆论不洽，人制嵌字联云：“逢君之恶，罪不容于死；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额云“执柯伐柯。”右节《眉庐丛话》。又一条云：道光时，浙江巡托乌某，在官日唯以海塘工程及考试书院为唯一之务，临去，人嘲以联云：“毕生事业三书院；盖世功名一海塘。”康熙时，宋荦巡抚江苏，前后二十年，尝建沧浪亭，修唐伯虎墓。巡抚署东西辕门有横榜为“澄清海甸，保障东南”，或各加三字其上为联云：“澄清海甸沧浪水；保障东南伯虎坟。”亦雅谑矣。又，宋自题沧浪亭联云：“共知心似水；安见我非鱼。”或易水为火，易鱼为牛，以绾合其名，亦堪一噱。又，长白青墨卿麟督学江苏，无名氏制联云：“白旗丁偏心真可怕；青瞎子无目不成睛。”似近于谩骂。闻青衡鉴殊公，联语非实录也。青后巡抚湖北，以弃省城见法，鄂州人士至今有诵其冤者，证之以《眉庐》所纪，此公殆又旗产之佼佼铮铮者乎？又，乾隆壬子科，侍郎吴省钦典试江西，榜发，落第者有“少目岂能第文字；欠金切莫问科名”之联，见高安朱铁梅栾《江城旧事》，其不与赵晋左必蕃用联语挂吏议者，盖云幸矣。
　　
　　无锡邹壮节鸣鹤以桂林巡抚弃城罢归，主讲东林书院，偶因细故与诸生龃龉，明日忽见厅事题一联云：“部院难为为掌院；桂林不守守东林。”邹曰：“是不可一日居矣。”遂出从戎，旋殉难，易名壮节，即开复原官，人谓皆联语一激之力。又，光绪初，朝邑阎文介、南皮张文达同以大学士入军机。阎字丹初，年六十八；张字子青，年七十二。时尚书乌拉布、孙毓汶查江皖赣豫事件未归，乌字少云，孙字莱山，人有合四人之字集杜句为联云：“丹青不知老将至；云山况是客中过。”绝浑成，工绝。
　　
　　清同治丁卯科四川乡试，将军某代办监临，头场发题纸，每百张率只九十五张，经考生哗索，仅乃补给。又，供给所循例奉监临院门包银一千两，因成色不足，退换至于再三。无名氏嘲以联云：“题纸发来九五扣；门包退换两三回。”亦工而有致。又，清康熙朝开局专修尚书，工部尚书华亭王顼龄被命为总裁，纂修协修皆特简，一时称稽古之荣，惟尚书卷帙无多，竣事易而撤局速。又尚书颇蓄姬侍，皆有所出，平日清操，宦囊故不甚丰，其长公子图炳官春坊，庶子恒以分产不给为忧，或戏以联云：“尚书只恨尚书少；庶子惟嫌庶子多。”巧对天然，事实吻合。
　　
　　林文忠则徐巡抚江苏时，府同知续立人颇用事，或投联于其舆中云：“尊姓本来貂不足；大名倒转豕而啼。”续见恚怒，持白文忠，请究其人。文忠笑曰：“自苏州设同知以来，官此者不知几百千，今能举其名者几人，得此雅谑，君不朽矣，又何愠焉？”续惭而退。又，李申甫官湖南藩司时，宠一梅姓属僚，或戏为联云：“螬食尚留井上果；鸮声啼杀墓门花。”台谏摭入弹章，坐免。李雅有文才，留心经济，特以通脱不羁，锐身任怨，故为所构。
　　
　　托活洛忠愍端方官霸昌道时，顺德府知府有名“重阳谷”者，人举以对“端午桥”，绝为工谐。又，“蜾扁”二文，状隶书也，或以对“端方”，亦工。咸丰朝即补副将雷风云谥威毅，见《谥法考》。光绪中叶，鄂人张翼轸工行草书，尝游京师，有卖书格悬厂肆，其姓名三字皆星名，与雷风云属对，工绝。又，闽荔枝有名“翰墨香”者，可属对“文林果”。文林果者，林檎也。又，辽王述律好睡，国中曰为“睡王”；同光时大兴王楷堂刑部廷绍，高谈雄辩，都中称为“嚷王”，长于诗，倚马可待，尝戏为联云：“司中呼小马；堂上坐长麟。”时牧庵协揆为刑部尚书，或谮之。一日，协揆语王，闻近作对联佳甚。王应声曰：“司官有联云：‘名医惟扁鹊；良相是中堂。’”协揆大笑，意深赏之。盖清宰相人尊称之为中堂，其曰中堂者，长麟之代名词云尔。《楹联四话》云：洪承畴假公事要致郭天民至署，洪降阶迎劳，郭抗声曰：“两朝元老。”承畴徐应曰：“千古罪人。”八字可当洪门联。
　　
　　汤济武之中刺陨命，当道要人莫不悼惜，嗟叹挽诔之作，美不胜收。予昨见有署湘人公挽者一联，颇若生新，录之：“问傲弟为虎作伥，贻害湘中，生谁祸首；俨摄皇从龙佐命，相逢地下，死亦余辜。”按，记者不审联之用意所在，请熟洪宪史者一评断之。右录长沙《大公报》。按，汤罪案虽不如言之甚，而五六年当路，其福国利民之政，吾又亟愿集而书之，以为美新派之酬报品物。报又揭傅屯艮诗，注云：《大公报》谐联，有以龙龚马骆四姓缀缉成文者，即“龙主笔，龚主笔，龙龚共主笔；马宾王，骆宾王，马骆各宾王”是也。盖《长沙日报》主笔政者，是时适有马、骆二君，玩上下联末三字，可云天造地设，非常巧合。友人萧受萱告予，某君为子作道场，署亡灵联云：“吃老子的饭，穿老子的衣，一世到老，都亏老子；叫天尊不应，喊天尊不灵，四脚朝天，莫怪天尊。”语虽俗俚，却自豪气勃勃。
　　
　　《粟香三笔》云：大兴刘宽夫御史位坦有三女婿，皆以年字命名。或出联征对云：“刘位坦，三位令坦：乔松年、吴福年、黄彭年，刘家女待年而字。”或对云：“潘世恩，屡世承恩：癸丑科、乙丑科、辛丑科，潘氏子逢丑成名。”可云生铁铸成。又，某氏拆字一联，亦具匠心，录之：“冻雨洒窗，东二点，西三点；切瓜分片，横七刀，竖八刀。”此盖所谓假借法也。又，谢春轩《养生斋墨賸》云：县人刘杶掸开万读书充隐，居在彭山之麓，少读书澧阳书院。时书院悬有陶文毅楹联，或仿其语为联戏刘谢云：“怪怪奇奇，似谢聘三方称学者；摇摇摆摆，看刘开万何等秀才。”谑而不虐，雅称游戏三昧。按，文毅联已见上卷题署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