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话

　　
　　武进洪述祖为洪宪皇帝心腹，宋案之主动犯也。案发后，应夔丞、武士英皆就逮，洪由北京窜青岛，旋避居上海租界，更姓名曰张皎庵。因与德人某涉讼会审公廨，被宋教仁之子振昌侦悉，起诉地检厅，引渡洪归案。七年，提解京师，判决死刑，并判给予原告抚慰金一万元。洪在狱自署为“念难老人”，究心内典，死刑判决书下，从容作书致家属亲友，处分后事，皆有条理，亦大不易事。其在狱尝撰联自鞭，亦颇具根柢。一云：“入地狱乃佛许；知天命是圣言。”一集经云：“从事西方，生极乐国土；所谓佛法，作忍辱仙人。”又，赵菁衫自署门联，集《易林》云：“进士为官，折腰不媚；贵人有疾，在目无瞳。”亦自新颖。按，《青城丛话》云：赵，丰润人，尝成进士，出为乐安知县，有异政。旋弃去，后保升道员。为人清癯，颀然而长，左目翳废，以古文辞雄北方，初至山东，在鹊华行馆为诗钟。赋“船”及“胞衣”云：“帆如秋叶来天上；人似春蚕卧茧中。”诸名士皆为搁笔。又，周风楞题澧县学款经理处联，亦唯妙唯肖。联云：“客如流水住时少；财比闲花散处多。”
　　
　　予有题澧社联二首，一云：“发皇人文，于澧托始；考论学术，结社自由。”一云：“澧江滥觞，至八百洞庭合流始为大；社会进化，赖二三豪隽讲学开其先。”澧社者，文社也。仿南杜办法，联嵌字语皆求不离宗。又，有题津市聚宝客栈联，亦以嵌字法行之，似尚肖题。联云：“市人聚观来宾，高车驷马；楚国宝善之子，适馆授餐。”又，陶在东写寄题杭县六和塔联云：“到此便含无尽意；置身已在最高层。”自注：“塔在候潮门外二十里月轮山，数毁于火。清之季，杭绅集资二十万规复之。七层入天，江海在目，然苦无题榜。予谓只此十四字，已若只绝千古。”又，周风楞有题澧县文艺俱乐部联云：“琴与俱，棋与俱，酒尊与俱，老子兴复不浅；山可乐，水可乐，禽鸟可乐，诸君住且为佳。”重叠嵌字绝不吃力，亦绝工。又，某题学校饭厅联，特若奇崛质直，录之：“今试思世变何如哉，横流沧海，频起大风波，河山带砺是谁家，愿诸生尝胆卧薪，每饭不忘天下事；士多为境遇所累耳，咬得菜根，才算奇男子，将相王侯守有种，看前哲断齑画粥，读书全靠秀才时。”又，吴劭芝联云：“时事迫艰危，今日朝廷方旰食；学人志康济，此时粗粝亦民膏。”亦饶特别思想。
　　
　　黄克强题武昌开国纪念会联云：“百折不回，十七次铁血精神，始有去年今日；一笔勾尽，四千年帝王历史，才成民主共和。”按，口吻恰肖身分，故佳。又，陈蜕庵联云：“喜大好河山，从兹永奠金汤固；愿一般儿女，莫作承平歌舞看。”对幅语长心重，期望无穷。又，江苏省立第一师范校附属小学校十年纪念联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集成语特堂皇。又联云：“乙巳以来，辛亥以来，癸丑以来，拓开手段十年做过去，幸皆有色有声，东篱正是著花时，容我欢呼万岁；国庆纪念，地方纪念，立校纪念，缩小范围三者此独存，为告吾师吾友，北极不须回首望，且然快活两天。”文言白话并用，正自可诵。又联云：“四载门墙蒙教育；十年树木长风云。”
　　
　　苏州学校纪念尝分级布景，各随景缀为联，极钩心斗角之盛，兹分系之。一、初等四年级之空中铁道、屋顶电车、地底火车，均用模范装置，转动不息，题曰“苏州未来交通”。一云：“入水登山，开几条捷径；攒天打洞，有多少神通。”一云：“朝发昆仑暮碣石；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单级之仙界内为菊花所编之山，山上有寿星鹤鹿鸡犬。题云：“鸡犬同登极乐界；神仙合住自由乡。”二、初等补习之成绩陈列所云：“几许精神，构成此纪念物；无多形式，建设于教育家。”三、高等一年级之勇学级云：“当念破浪乘风，好勇端为知耻；若论保身捍国，尚武须要能兵。”又，无锡竞志女校十周年纪念会云：“自愧未能，敢云各科成绩；人须自谅，不过小学初基。”语亦无叫嚣气。
　　
　　湘潭吴劭芝熙有赠刑名家沈某联云：“本道家术，为法家言，清净亦刑名，老子韩非应合传；以方内人，作方外想，古今有生死，秦皇汉武不曾仙。”语亦带有指点。又，黄炎培赠潘氏兄弟联云：“深情抵江水；古道照南山。”似不佻艳。又，赠黄山僧性海联云：“名山大好吾家有；游客昔评天下无。”自注：“游客，谓翁松禅师。”又，赠僧果证联云：“同看云海光明顶；难得天西接引僧。”盖二僧时为其游山导师也。又，游屯溪赠吴美利联云：“率水由山，其民好礼；春蚕秋稼，有女如荼。”亦工。
　　
　　南通昔有金兰室烟馆，位置精絜，院罗梅竹，或题联云：“几生修得到；一日不可无。”又，题鼎升客栈嵌字联云：“宾至如归，教庖人善调鼎鼐；春来且乐，劝旅客莫问升沉。”亦工浑。又，韩紫石武林自新所联云：“我自田间来，知尔疾苦；是非久居地，且忍须臾。”似若中边俱澈。又，长沙也可园嵌字联云：“也不设藩篱，恐风月畏人拘束；可大开门户，就江山与我品题。”昂头天外，颇具精理。又，陶云汀题某室联云：“尽力量为善；振精神读书。”亦自朴实。又，某赠清化杜某联云：“太行云物蔚然，羡冰玉才名，此间无出君右者；少陵稷契自许，到蓬莱高处，时人望之若登仙。”可云不落凡庸。
　　
　　格言为对联时，可作箴铭读，任悬一二于座右，即亦可收放心，兹类录之。一、闽县叶季韶仪昌云：“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多见缺殆，多闻缺疑。”二、太仓孙少彭寿铭云：“口莫多言，情莫多妄；名可强立，功可强成。”又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又云：“美言不信，信言不美；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一以阴符对佛经，一以陆宣公奏疏语对道德经，均如铸生铁。三、某氏云：“霸国战智，王国战义，帝国战德；上士闭心，中士闭口，下士闭门。”上联出《中说?问易篇》，下联出龚氏鼎臣《中说》注。四、程季英云：“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五、某氏云：“亦思于物有济；自愧为人所容。”六、包慎伯世臣云：“尽交天下贤豪长者；常作江山烟月主人。”七、何子贞云：“坐到二更，合眼即睡；心无一事，敲门不惊。”八、林衡甫典史取曾南丰《四忌铭》、《瓯西日记》语云：“著书忌早，处事忌扰，立朝忌巧，居室忌好；制行欲方，行事欲圆，存心欲拙，作文欲华。”九、会稽朱归愚集《列子》及《晏子?外篇》云：“自长非所增，自短非所损；独立不惭影，独寝不惭衾。”十、曾文正赠左文襄云：“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一、某集《中庸》、《忠经?守宰篇》云：“好学近智，力行近仁，知耻近勇；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又，录李石冰联，一云：“学吃亏，寻快活；习不语，省是非。”一云：“有争气者勿与辨；当得意时须少言。”一云：“家业易消，莫俾易中消去；好人难做，须从难处做成。”一云：“攻玉以石，洗金以盐，当知取长弃短；甘井近竭，直木近伐，所贵匿采韬光。”按，各作皆可作箴言读。末联孕理宏富，为用才与负才者切实下针砭。
　　
　　胡氏《联选》云：金德辉工度曲，尝供奉景山，以老病乞退，粗通文墨。一日，请于严问樵曰：“某老矣，业又贱，乞一言继柳敬亭、苏崑山可乎？”严书一联云：“我亦戏场人，世味直同鸡弃肋；卿将狎客老，名心还想豹留皮。”可谓中边俱澈。又，阮文达赠李西岩总兵联云：“海天飞炮亲挝鼓；夜月扬帆坐读书。”雄大闲适，交丽有之。又，钱梦鲸赠谭遏云联云：“人尽合群，可以集事；天与不取，是谓无能。”又，金鹤望赠人联云：“短衣匹马随李广；飞书驰檄用枚皋。”又，江湘岚赠卖卜者联云：“吉凶悔吝生乎动；天地苍茫老此才。”又，录赠僧二联：一、薛慰农赠可曾云：“卜邻喜近清凉宅；与客同参文字禅。”二、张蝶庵赠莲池云：“说法平台，生公一语石一语；栖真斗室，老僧半闲云半闲。”俱若工峻。
　　
　　《联选》又录金砚君题刘紫洄遗照集杜联云：“今日几人存，酒阑却忆十年事；何由似平昔，笔阵独扫千人军。”语特整肃。胡君复云：自谭英秀殁，王位久虚，戊午初夏，大鼓刘宝全来沪，刘于此道亦首屈一指，一时争奉以“大鼓大王”之徽称。予赠联以张之，联云：“沉沉夥颐，超超元箸；荒荒坤轴，泱泱大风。”又云：“祢生不耻鼓吏，落莫英雄，我思古来慷慨悲歌之士；韩侯愿为假王，离奇身世，谁能拔尔抑塞磊落奇才。”按，二联亦可云大王之雄风，詹詹小言，望而却步矣。
　　
　　《齐东野语》所录对偶语，亦有工巧绝伦、令人敛手者，兹录数首。一云：“纪信韩信，假帝假王；宣尼牟尼，大圣大觉。”一云：“邹孟子，吴孟子，寺人孟子，一男一女，一不男不女；周宣王，齐宣王，司马宣王，一君一臣，一不君不臣。”一云：“观音大士，妙音梵音海潮音；诸相如来，人相我相众生相。”一云：“迅雷风烈，烈风雷雨；绝地天通，通天地人。”予旧亦有集成语为对者，似有匠心。如“东云出鳞，西云出爪”对“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如“曰旸而旸，曰雨而雨”对“在谷满谷，在坑满坑”。又如“一切”对“几何’，“耳孙”对“面子”，“黑子”对“玄孙”。或新名词，或旧名词，或文语，或俚语，一经拈出，皆若工致。
　　

卷十三
杂缀三
　　胡氏《联选》云：胶济铁轨之枕不用木而用铁，故车行稍若平稳。其车站联云：“如砥如矢；至鲁至齐。”八字包孕一切，必如此方可以少许争胜。又云：夏历丁已秋，顺直水灾，西湖筹赈游览会女书场张坚联云：“以水监当于民监；尽信书不如无书。”可云天造地设。又联云：“我佛以色相示人，原思普渡众生，开场演说；同胞因饥溺待拯，只得敷陈片席，借助弦歌。”又，游览大会门联云：“博施济众；救灾恤邻。”又联云：“天下自任，故饥犹己饥，溺犹己溺；民吾同胞，愿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按，凡文言佳处在切题靠题，各联算得此中三昧，尤以后一首为雄劲浑成。
　　
　　联语作鞭辟向里语，足代座右之箴。兹从《联选》类录数首，如余杭某氏堂联云：“无狂放气，无遭学气，无名士风流气，方称儒者；有诵读声，有纺织声，有小儿啼笑声，才算人家。”又，唐陶山题果克堂联云：“克己最严，须从难处去克；为善必果，勿以小而不为。”按，此帖精神全注在积极方面，斯为有益文字。又，陶顺甫楹联云：“莫对失意人而谈得意事；从来有名士不取无名钱。”语工而义能严，故佳。又，桐城张文端联云：“造物最忌者巧；万类相感以诚。”又，某君联云：“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片长自足，壮夫不为。”又云：“读书作文，我用我法；莳花种竹，吾爱吾庐。”又，张啬翁题长沙明德学校联云：“求应用学；复本体明。”亦工浑。予己未岁侨澧，亦有集句数联，似亦能作鞭辟，附录如下：一、“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相马以舆，相士以居。”二、“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井蛙以语海，夏虫以语冰。”三、“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四、“烧泥为瓦，燔木为炭，蜂窠为蜜；冶金以盐，濯锦以鱼，浣布以灰。”
　　
　　汤雨生书赠园丁联，煞有风趣，录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又，李子宣金声题自葺嘉树草堂联云：“既勤垣墉，斯是陋室；以蔽风雨，相协厥居。”集成语能工。又，怀宁舒挚甫绍基自题书室联云：“读古人书，须设身处地以想；论天下事，要揆情度理三思。”下语亦饶有道气。又，蒋智由清末辛亥出京至济南撰联云：“未逢前席问苍生，且容我歀段出都，长啸去也；重指吟鞭向历下，试看此层峦绕郭，相识犹曾。”造语飘飘有凌云气。又，郭运青署门联云：“为官不过六百石；著书岂止五千言。”虽夸大语气，却轮囷可喜。
　　
　　梁星海有题其夫人栖凤室联云：“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宅；绸缪天下事，壮心销尽石鱼斋。”情文娓娓，较若可诵。按，石鱼斋，梁读书精舍名。又，侯官连梅耦攀桂尝署内室联云：“暗室中须问心得过；平地处亦失足堪虞。”似箴似铭，较梁作又上一层矣。澧县新洲鲁氏族谱纂成告庙，予代撰联云：“拜欧揖苏，成杀青书，列祖列宗，神所歆也；洗爵奠斝，比焚黄祭，于堂于著，礼亦宜之。”又代撰其家庙联，一、春祭云：“为告万子孙，国家共和，本来世异秦世；各自一昭穆，牲酒时祀，莫道春非我春。”二、秋祭云：“宁蹈海不帝秦，幸也国已称民，嬗世守高曾矩矱；将营室先立庙，悲哉秋之为气，妥灵揽左右湖山。”按，孟姜山、七里湖皆新洲附近山川也。各联均惨淡经营，自信尚语无泛设。又，顾幼耕在蜀时题楹联云：“引袖拂寒林，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停琴贮凉月，予怀浩渺，喜一篙春水，绿到江南。”按，辞诚病缛，然情致却一往而深，兹录之，不用严格为苛绳也。又，维扬符氏园联，写景同顾作，而劲厚胜之。联云：“剑客酒客慷慨至；梨花梅花参差开。”又，庹尊素自题枳园联云：“枳敢言材，能免斧斤终是福；园何必大，不分畛域自然宽。”特若工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