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话

　　
　　曾文正又有金陵湖南会馆戏台联云：“荆楚九歌，客中聊作枌榆社；江山六代，劫后重闻雅颂声。”特庄雅称题。又，李篁仙金陵某庙戏台联云：“我辈乃水火刀兵余生，稽首效华岳三呼，同报君恩同报国；今日是长治久安天下，放胆唱升平一阕，半入江风半入云。”灏气流转，亦自不弱，惟末句用成语，平仄不谐，又失之肤，是为大醇中之小疵。又，扬州某戏台联云：“想当年那段情由，未必如此；看今日这般光景，或者由之。”纯用白描，亦耐人紬绎。又，武进奔牛镇捕蝗演戏联云：“尔子孙绳绳，民弗福也，幸毋集翼于原田每每；我黍稷郁郁，神其保诸，报以拊缶而歌呼乌乌。”别一格调，才华秾俊，时曰能新。又，吴挚甫题保定淮军公所戏台联云：“高节变风云，坐客欷歔，击筑欲邀燕市饮；遗劳在兰菊，礼魂容与，传葩疑唱楚人骚。”又，李澄宇题扬州某氏园戏台联云：“坐客为谁，听二分明月箫声，依稀杜牧；主人休问，有一管春风词笔，点缀扬州。”笔健而意豁妙，又切地。又，庙下春社戏台联云：“谁苍鹘，谁参军，描摹得世间人，须眉毕见；有院本，有杂出，难为他说戏的，口舌都忙。”又联云：“湾有廿三，闹吵吵白叟黄童，赏此乍暖乍寒天气；班名四六，乱纷纷高冠长剑，演出半文半武排场。”按，摹写村场景象逼真。又联云：“会真古记性情多，小字低呼，北曲好如南曲；春戏今年重叠做，大家高兴，西村看到东村。”又，酒业戏台联云：“正值柳梢青，乍三叠歌来，劝君更尽一杯酒；如逢李太白，便百篇和去，与尔同销万古愁。”右节胡氏《联选》。按，酒业联所谓大摇大摆大踏步向前者，盖几近之。又，旧历乙卯三月，湘潭银田市演戏时，中日交涉正激烈，唐君某撰戏台联云：“触景伤怀，回首可怜歌舞地；感时溅泪，隔江犹唱后庭花。”亦几于呜咽淋漓。又，四川关庙乐楼高升之题联云：“击鼓听三挝，想老贼阿瞒，曾经夺魄；误弦邀一顾，怜小乔夫婿，未免痴情。”此盖从“顾曲小聪明，当日可怜公瑾；挝鼓大豪杰，至今犹骂曹瞒”联脱胎而出，然夺魄、痴情二义，似为追进一层，固不至多伤事主。又一联云：“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亦极飞动。又，上海愚园内之桥亭，为林步青改良滩簧处。刘葆良联云：“谈言微中可解纷，当入古史记滑稽列传；声音之道通乎政，请看新世界戏曲改良。”顾盼自喜，所谓独往独来者也。
　　
　　周铁梅对联已录哀挽类，予最爱其自赠一联云：“数幅石兰称著作；一庭花木似儿孙。”盖铁梅能画喜诗，庭罗花木，点缀幽敻，年过五十无嗣，故有花木似儿孙之句。今再相见，则公然娶妾生子女，闻而著其事，盖重为老友庆也。铁梅生子后又题联云：“书经水毁留儿读；花到秋开为女簪。”喜极语而以和霭出之，故佳。与铁梅同城居亦工书画者，又有晏伯勤。伯勤联语亦在哀挽篇，兹录其楹联二首，一云：“多多栽种些好花，于己亦便；远远让开条来路，尽人去行。”朴实说理，寄托深远。一云：“容吾日在此忙碌真福分；有客时来前论难大吉祥。”按，以忙碌为福分，知作者治事精神，高乎一般惰民万万矣。又，吴晋壬唐林赠金溎生联云：“忽发狂言惊四座；分其余事了十人。”按，集句能曲肖所赠人之身分，得未曾有。铁梅述某一联云：“当以文章横行一世；分其余事足了十人。”语亦名贵。又，何廉昉赠金溎生联云：“身行万里半天下；眼高四海空无人。”亦特雄浑。
　　
　　吾国城隍庙旧列祀典，其堂庑尝悬一大算盘，额曰“不由人算”，旁有联云：“你的算计特高，得一回，进一回，那晓满盘都是错；我却模糊不过，有几件，记几件，从来结帐总无差。”语隽旨远，可唤醒一切睡梦人。又，药王财神合祠有联云：“纵使有钱难买命；须知无药可通神。”颇可风世。天津城隍庙戏台梅宝璐联云：“善报恶报，循环果报，早报晚报，如何不报；名场利场，无非戏场，上场下场，都在当场。”奇兀恣肆，说理亦颠扑不破。又，薛慰农题金椒城隍庙戏台联云：“休怪他快意登场，也须宿世根基，才能够屠狗封侯，烂羊作尉；姑借尔寓言醒世，一任当前煊赫，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颇有昂头天外之壮采，然却语语带指点。
　　
　　《粟香三笔》云：王泽山赠友联云：“白练裙，黄紬被，紫绮裘，草圣诗伯酒仙，郑虔三绝；玉条脱，金仆姑，铁如意，美人英雄名士，何偃一双。”可称强对。丹徒严问樵罢会试出都，道山东，旅资告罄，时通州徐树人巡抚为泰安知府，初未谋面，严投以联云：“千里而来，徐孺子可容下榻；一寒至此，严先生尚未披裘。”徐亟款留，并馈厚赆。《随笔》又集录他人赠联，兹转录之。一、汪子渊云：“随笔续编耆旧集；爱庐待赋归来辞。”二、张小浦云：“灵运诗篇工述祖；康成经学喜传孙。”三、李经畦云：“交满四海，乐道人善；胸罗万卷，不矜其才。”皆若浑成可诵。又，黄敬舆自元赠黄性田运藩嵌字联云：“天命之谓性；人情以为田。”集句亦工浑。
　　
　　田东溪有常澧镇守使授勋礼成演剧题联，绾合工雅，气体遒上，录之以证题无大小难易，惟解雅切，即目无全牛矣。联云：“世界田海惊心，萃稗史四千余年，儿女英雄演出黄帝魂，顿令旧案翻新案；汉家旌旗在眼，看云台二十八将，公侯文武高陪紫微座，莫谓今人无古人。”东谿又有题镇署阵亡将士追悼会门联云：“贼氛甚噩，我武维扬，还九澧大好河山，民亦无恙，岁亦无恙；马革何常，羊碑不朽，看诸君争光日月，生安足论，死安足论。”
　　
　　《粟香随笔》云：予前在江西见一成语联云：“博览增见识；广交得观摩。”喜而亟书一通，后于金陵见一联，上句“博览增智识”，下句则“寡交无是非”也。即乞人更书之，常悬座右焉。按，妄交最损德，予生平喜闭门守独，读后联吾陶陶然如祖腹中矣。《随笔》又云：予在会昌外舅署时，学官为陈支轩良栋、邹莲华应华，皆庞眉皓首，蔼然可亲。邹斋中自题联云：“不打通义利关头，且莫轻言学问；能参透圣贤语默，还须实力躬行。”朴质似箴铭，百嚼不厌。陈亦有客座绝句云：“客至便留饭，鱼肉豆腐蛋。休嫌苜蓿寒，君子之交淡。”二十字可以代表俭德。顾湖南今日生活程度之高昂，客至，鱼肉豆腐蛋四类必备物，恐万钱亦无几余，世变奇骇，牵连书之，盖不胜惘惘。又，江宁顾秋碧槐三尝赋柴米油盐酱醋茶七律。其醋诗起句云：“书生风味美人心。”末句云：“我亦醯鸡身世感，半瓶羞涩到而夸。”皆体物浏亮而能工者。秋碧有署门联云：“得过且过日子；半通不通秀才。”语奇创而心闲适，合作也。
　　
　　王志初各联，少具上录，以志一鼎之尝。顷又见其赠张某联语，句奇兀，不独以切姓为工也。录之：“身是翼德谁敢敌；学如横渠不妨禅。”一边作英雄语，一边又作佛子语，真得未曾有也。又，自题讲塾联云：“武乡侯以管仲乐毅自方，时人莫之许也；文中子得玄龄如晦为友，天下其将安乎。”语气豪阔，有左文襄自署名为“老亮”之奇采。又，罗长肃题中日同盟会演说开幕联云：“乃设敦槃，用宣话言，即当异日风云，毋忘高会；既同族种，宁分畛域，相率中原豪杰，来修斯盟。”按，联语坚厚，中边皆澈，有此文采，不愧执异邦牛耳矣。
　　
　　题桥联语，前卷已略具。近予居澧，有题多安桥嵌字联二首。前作专搬掌故，似若清利，后作为推广语，虽曰阔大，细按之，不免抛弃题面。兹并录之。一云：“多少驷马高车，题桥柱去；安排铜琶铁板，唱大江东。”一云：“陆多虎兕，水多蛟鱼，驯使无扰；士安庠塾，农安畎亩，偕之大同。”又，莫友芝集汉碑题泉州万安桥联云：“造道行义以为利；图功易危而为安。”说理亦坚实。记胡氏《联选》录某君题总宜船联，特若轻秀，不着迹象，异乎予题桥第二作之蹈空。按，总宜船者，湖舫名，盖原本东坡“淡妆浓抹总相宜”诗语也。联云：“依然水枕风船，重向烟波寻旧梦；何必淡妆浓抹，一空色相见天真。”又，何蝯叟集词句题西湖游舫联云：“双浆来时，有人似桃根桃叶；画船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绮丽得未曾有。又，江湘岚题桃花泉联云：“所谓伊人，旧雨时来今雨少；有如此水，在山终比出山清。”按，出语是守独人口吻，逐逐尘中者，殆不足语此。
　　
　　谢春轩《墨賸》：晏仲鼎尝署门联云：“晏婴近市；潘岳面城。”是为肖题之作。予近与比邻居演其意，署门联云：“邻有晏婴居近市；诗成康乐草生春。”语意较工切。又有楹联，一云：“虚己只知求我益；坦怀不厌受人欺。”一云：“集古来有血性人撰侠史；与当世无机心客作清谈。”皆理境澄澈，近似箴铭。舂轩又有诫女联云：“有偷色婉容斯为美；无矜才使气以遗罹。”自注：“女性刚躁，临遣嫁书此规之。”盖十六字可代韦弦，真不愧父师之教。吾又记沈咏荪瀚诫子联云：“书能医尔俗；画亦养吾年。”亦朴实可嚼。盖沈官湖南通判，以画名于世。又，记陶文毅赠杨季鸾联云：“要甚么功名，一个太学生，能使公卿推国士；亦无多著作，两卷春心阁，长留宇宙作诗人。”按，杨宝庆人，道成间与邓显鹤齐名，推为湖外诗人。又，钱塘张曰衔自题书室联云：“相对半床书，冀渐臻圣域；但啜一瓯粥，誓不入公门。”恬适之怀，文如其人。按，张为晚清编修，通籍后安贫乐道，不交权要。又，灵石张少瑛署京寓门联云：“长安居大不易；天下事尚可为。”语与同工而怀抱各别。
　　
　　辛亥革命俶扰时代，县起团练，予为联署门，一云：“事事有备；人人胜兵。”一云：“武称三千，项称八千，即此可方行天下；秦得百二，楚得十二，问谁敢直犯颜行。”时颠覆清室之战方烈，故作代援抱，非然者三千八千之掌故，敢出之口哉！友人陶在东喜为署门联，其官奉天时，寓密理新王府院，其侧为府教授署，因题联云：“望之俨然王侯第宅新主；其邻恰比广文先生冷官。”见者以为工，然不久清命即革，第宅新主遂成谶语。陶自言：初调奉天时，值俄日战起，人皆裹足，府尹廷杰用宾以大义促之，旋于绥中县以盗案挂吏议。廷时都统热河，语人曰：“陶某儒吏，在奉功多怨亦多。”遂奏调热河差遣，因又署联云：“前出塞，后出塞；好因缘，恶因缘。”亦实纪矣。
　　
　　沅湘上游陆行十数里或数里，必有茶亭以憩行旅，或山市人烟攒集处，或岐途僻径村落稀少处，或江流两岸舣舟待渡处，往往有亭翼然高拱，似招顾过客者，亭亦往往饰为联语，亦多佳者，兹录二首。一云：“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尔我；两头是道，吃一盏莫问东西。”一云：“野鸟啼风，絮语劝君姑且息；山花媚日，点头笑客不须忙。”均清辩滔滔，带有禅机，但都不著作者姓氏。又，有茶亭兼卖酒者，或题联云：“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斟碗酒尝。”语带机锋，读之爽然矣。右节《梨云楼忆语》。
　　
　　门人熊小白立鉴家贫力学，毕业县中校，颇有志文学，所居园名“自镜”。尝题嵌字联云：“史之美恶观，尝取自镜；我无尺寸土，而名曰园。”对极飞动之势。张心量亦有自题健园联云：“道不远人，法天行健；货恶弃地，抱瓮灌园。”又若下语如铸。按，二园皆无园，不过假以为名名之耳。城居民户攒集，鱼鳞杂袭，无尺寸土可资建筑，矧熊故赁庑而居，又无力可言建筑乎。凡人每自署曰某园、某堂、某楼，大都皆租借，倒非实有其园、其堂与其楼也。道州何子贞题无园句云：“题作无园园恰有，吾园恰在有无间。”是又其例外矣。予亦有题自镜园联云：“蜡自煎，茧自缠，牺牲在个人，功用在世界；今镜古，他镜己，成败以对照，是非以反观。”出幅发物质文明前民利用之扃，似非泛涉。又，县人徐春浦自题所居联云：“山横前榭瓦都绿；日射榴花楼映红。”虽与上各作路数不同，而炼字新艳，亦耐人咀嚼。
　　
　　东谿告予张叔平一联，奇创似龚魏之言，录之：“读律书惧刑，读战书惧兵，读儒书兵刑不惧；耕尧田忧水，耕汤田忧旱，耕心田水旱无忧。”对幅近似格言，匪独能奇也。按，胡氏《联选》亦录此，题为金正希作，岂叔平录旧欤？金又有题书室联云：“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兵甲定吞吴。”精气四射，咄咄逼人。后日之起兵与清军战，此联即其张本。又，王壮武鑫帏幄中尝悬联云：“士可杀不可辱；兵贵精岂贵多。”学问志事皆包举于十二字中。又，杨果勇侯芳自撰楹联云：“忌我何尝非赏识；欺人毕竟不英雄。”按，石虎所谓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侯此联几之矣。近人周凤楞亦有一楹联，虽不及上各作之雄奇，然亦不愧时世讲师口吻，录附于下：“天地为庐，一代栋梁材，皆庇宇下；桑麻绕屋，十年生聚策，自在个中。”讲师云者，周近为澧县中学校教员也。
　　
　　石门袁少牧有题萃临客栈嵌字联云：“萃五洲来宾，入门相视虎虎；临九澧胜地，拊缶而歌乌乌。”亦似有奇气，且不吃力。袁又有题木傀儡戏台联云：“脚色莫说不高，挽牵在幕中，教动左脚，何敢使右脚；人才休赚太小，抬举出台上，无谓今人，必难及古人。”嵬琐题描写栩栩欲活，此自关于思想。《联选》二集有某题木偶戏联，亦与此同工。联云：“遇事强出头，此中大有人在；登场便抽脚，天下其谓公何？”按，对幅寄托遥深，有手挥五弦，目进飞鸿之妙。又云：山东曹州府为群盗出没渊薮，一日，群饮演剧，其戏台上有联云：“慕朱家郭解为人，交遍寰区，太史特开游侠传；抱黄初建安之恸，力匡王室，英雄偏具圣贤心。”热血喷薄，能抉出盗亦有道心，事又传诵人口。台联亦分庄者、谐者，录之以识文心。一云：“你也挤，我也挤，此处几无立脚地；好且看，歹且看，大家都有下场时。”通幅借写仕路浮沉状，既可砭世生，亦可发噱。一云：“看不真莫嘈，请问前头高见者；站得住便罢，须留余地后人来。”按，末二句，酷肖佛家之说偈。一云：“人情到底好排场，耀武扬威，任尔放开眉眼做；世事原来仍假局，装模作样，惟吾踏实脚跟看。”一云：“既登傀儡场中，须要眼孔放开，细观者样行为，转瞬间此兴彼败；得入攀挤队里，切莫脚跟无定，难怪那些摇动，一霎时东倒西歪。”袁少牧又有小儿班戏台联云：“虽然优孟衣冠，却非儿戏；藉此梨园子弟，用补楚风。”亦自工雅赴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