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话

　　
　　王子章有挽朱仲仙金镕母夫人联云：“侠而兼儒，有子亦王彦方，亦郭翁伯；才不掩德，诔母曰巴寡妇，曰桓少卿。”下笔奇兀，迥不犹人，故可贵。又，澧县夏少廷母夫人之丧，予有挽联云：“五福大母诔；二子天下才。”对幅指少廷兄弟言也，似尚不吃力。田东谿挽女妇联亦多佳篇，如挽王相廷母太夫人云：“堂上文宣，空留纱幔；军中伯约，忍忆当归。”挽王秀琳母太夫人云：“缞抱及今全两孤，垩室义嫠，纱帷贤母；萸囊无术避重九，秋花晚节，寸草春心。”挽康子厚母太夫人云：“撤缮惠曾分，贱子愧郭林宗，令子过茅季伟；悼亡诗又续，今人见王文简，古人忆元微之。”挽安勉卿母太夫人云：“宦业一再传，而澬而嶷而章贡及沅，吏兵半资内治；范畴九五福，曰富曰寿曰考终好德，巾帼此号完人。”盖安自官辰州营千总，其父则官宝庆永州营游击，其兄又官铜鼓营同知也。出幅一一铺序，如数家珍，而却不见其累赘，笔妙故也。又，田锡三挽女学生李镜蓉联云：“茹缇萦痛，及书未陈，叹老父远羁，此生永隔；具左芬才，而年更少，胡昊天不吊，吾道安归。”按，李之父曰懋吾先生，名执中，石门举人，前众议院议员。洪宪酝酿时代，以九江之役解散议会名，捕议员之籍国民党者，执中亦在捕内，遂走日本。其后袁下令自陈者免议，藉收人心，或代执中自陈，捕令获取销，执中在日本通电，谓自陈系他人伪为，亡命某之愿也，他非所知，可谓铮铮佼佼一强项铁男子矣。予与别七八年，乃今有淑女能读书，而又以短命前死，援笔系此，忽忽若感怀百端。
　　
　　挽妇女作典矞堂皇，最不易臻，惟曾文正联尚能几此，兹录数作。一、挽毛寄云太夫人联云：“诀别夫君十七年，如今泉壤相从，道有子为黄门给事；痛哭慈母一千里，尚愿水浆少进，留此身立青史功名。”二、挽粱俪裳太夫人联云：“八年九子四登科，更芸馆齐名，相与掞藻摛华，合众口曰难兄难弟；万里孤云一回首，痛萱帏永隔，尚冀节哀顺变，留此身以事父事君。”三、挽萧汉溪提学太夫人联云：“四年使节甫归程，岂期游子春晖，寸草难留三月景；八十老翁应破涕，为道文孙秋捷，佳音报与九原人。”按，各作均轩磊排场，各如题分。又，吴挚甫挽陈伯平太夫人联云：“生存百岁入图书，早岁鸿妻，晚岁文伯母；将养诸儿尽才俊，小儿召父，大儿朱云师。”又，挽日本中岛成章太夫人联云：“郎君学问具神通，起自震旦包东海西海；阿母慈悲真智度，疑与摩耶为前身后身。”按，此作可云大言炎炎。又，门人徐同初钟衡挽宁乡陈汉元家鼎母太夫人联云：“居燕匿津徙申，三迁告终，泷冈表付谁人与续；覆满倒袁伐段，百撼难折，陈汉元非此母不生。”亦自抒写大方。
　　
　　挽孟莼孙母张太夫人联，已具上录。今又录夏敬观联云：“忧国之陨，闻诸周嫠，不幸预言今果验；有子皆贤，是真孟母，凡兹遗行俱可传。”又，杜子柟挽寿孝天夫人联云：“又见菊花开，奉倩神伤，应忆前吟增怆楚；莫悲圆月少，向平愿了，会看后口有团圞。”态度翩翩，亦若多姿。又，骨肉死丧哀挽之词，最不易着笔，但其工者往往入人心坎，婉恻动听。如胡君复挽从女弟佩秋联云：“把酒凭栏，要把吴淞翦；生天成佛，未输灵运才。”自注：“女弟前此来沪，曾与之小宴餐馆，故有出幅。”
　　
　　悼亡之作，旧传丹徒程德祺一联极为深痛，录之：“苦我尽头，只余薄命糟糠，亦归天上；劝君来世，不是封侯夫婿，莫到人间。”又，阳湖许太眉联云：“人道我偕老百年，谁知吃过万苦千辛，怆五十载夫妻今撒手；古穷民无子曰独，胡尽夺汝九孙三子，剩十一龄孙女哭伤心。”按，此联字字悲咽。又，黄镜湖妻卒年八十，郑禾生代挽联云：“你去乎，你有多少说不尽的苦衷，须知琐屑家常，即到百年犹未了；吾老矣，吾亦断无历不完之魔劫，惟愿从容杖履，待予一路赋偕行。”又，某氏联云：“七八载夫妻，少米无盐空嫁我；三两个儿女，大啼小叫乱呼娘。”又，某氏云：“卿竟死矣，十八年絮聒难堪，免得枕边翻旧案；我有忧焉，五百载轮回易转，还妨身后续前缘。”按，对幅翻空，与退之“照壁喜见蠍”句同工。
　　
　　茶陵萧锦忠挽沪上某校书长联，久脍炙人口，人袭其体为谐联，亦层见叠出。予卒嫌原本堆垛，近似词费。今从胡氏《联选》见黄摩西挽所欢联，长幅过萧作，而一股劲气滃溢楮墨，是为言情有数文字，录之以饷来者：“鸳鸯待阙廿三年，绝艳眷惊才，问眼底乌衣马粪，龌龊儿郎，谁堪檠架？奈氤氲使者处，未注定正式姻缘。雾鬓风鬟，乍谢牧羊憔悴；绣襦甲帐，又临跨虎危疑。明月易奔，小星难赋，十斛珠聚作六州铁，谁实为之？例诸钟建负我，宁畏鸩鸟微言？网取西施赠人，原出鸱夷左计，矫情成薄幸。猛回首前尘，半霎绿叶绯桃，钿盟都误，更累卿赍志而终。豪如牡丹王，烈如芙蓉神，痴如茶花女，欲界魔宫，种种悲凉历史，印遍脑筋，怎一个愁字了得！　鹣鲽忘形五百日，感恩兼知己，较世间熨体画眉，寻常伉俪，尤觉绸缪。在专制社会中，算略遂自由目的。拗莲捣麝，但拚并命迦陵；善病工愁，忍听断肠杜宇。红霞偷嚼，绛雪无灵，七香车送入四禅天，嗟何及矣。从古旷代丰姿，断不双修福慧。奚况书呆寒乞，岂宜永占温柔，暂别即长离。最伤心通替，重看朱樱翠黛，玉色犹生，尚向我含颦若语。始以横塘曲，继以上云乐，乱以华山畿，笙朝笛夜，喁喁美满名辞，荡为血泪，剩几声魂兮归来。”按，通幅玉白花红，亦矜炼，亦名贵，必若此方尽长作之能事。
　　
　　王志初有挽组武女校某学生联云：“道韫由来多才，偶尔小吟哦，弟虎兄龙推独步；颜渊不幸短命，倏焉大解脱，澧兰沅芷陨孤芳。”语特悲咽，耐人往复。又，挽某女助教联云：“班昭史笔，道韫诗才，读列女诸篇，后劲前茅，芬芳长在；屈姊砧愁，湘妃竹怨，散离骚一曲，美人香草，今古同哀。”按，此作匀称中而具芬馨之调，挽妇女作不易觏之制也。女弟子张中方翩定，予长县女校时学生也，其名与字皆予所命，性聪明静穆，读《四子书》及班昭《女诫》，均粗解其义，作小楷瘦丽可观，尝缮予所作《诗话》，甚工整。与予女孙世贞为同盟姊妹，故予视翩定亦犹吾孙女也。县女学萌芽，无人才，有翩定方期其为后来之秀，不意今年夏历十月三日染疫遽死。其死也，予代女孙挽以联云：“不幸为女儿，不幸聪明，又不幸以三日寒疾失汗死；可怜诸姊妹，可怜父母，最可怜是一门纵声聚哭时。”其从兄权亦挽云：“其生无一事不动人怜，即无一事不称父母伯叔之心，一病竟戕生，岂少慧故无寿者相；频死系百端足见汝瘁，所系百端盖综米盐金钱之细，百般都属命，愿再来莫作女儿身。”权又代弟挽云：“百事躬，佐诸父持家，咸称生非男子；一呷药，是谁人杀姊，毕竟死误庸医。”按，死者病时疫热症也，医误投以热剂，病加剧，又投以寒剂，庸医杀人，联盖实录也。权又代其妹挽云：“衣艰食难，又兼此大兵凶年，无短无修同旦暮；我嫁君死，最难堪弱弟稚妹，不知不识侍爷娘。”又，翩定从姊名所字翩止者，亦予女弟子，亦挽云：“再为姊妹待来生，痛极姑悬愿望；独弃爷娘即长夜，瞑时定惹徬徨。”
　　
　　前澧州知州朱捷丞其元在官署悼亡，有自挽储夫人联云：“积病以多劳，既忙婚嫁，又窘米盐，复追随夫婿宦游，只累他巾帼一个人，送到土中呼负负；藐躬之不死，远念祖宗，近怜儿女，更关系地方民命，待做完国家诸大事，再来天上会卿卿。”按，朱，吴人，清末官澧州，联语惋痛排奡，一字一泪，合作矣。又，谢春轩挽储夫人联云：“佐使君五马南来，搜箧赈奇灾，民苏未久夫人死；痛此日八鸾西去，盂兰届胜会，鬼哭犹铭太守恩。”盖朱官澧，值大水成灾，后夫人卒又以七月云。
　　
　　醴陵李若淮隆干戍吾县日，喜言诗，近函示一联，极为壮伟，联为挽死难某排长之妻作。中华民国七年，大庸乱如沸，副使军队辎重船十七艘被掳，诸官眷与焉。事后由当地绅士调停，出重金为赎，次第脱归，独排长夫人死之，亦异采矣。联云：“宁为玉碎，毋为瓦全，一死振军心，沮冠胜五千毛瑟；不作雄飞，肯作雌伏，孤生辱人纪，成仁壮十六天门。”按，对幅“孤生”句作反拍之笔，上下文得此捩挈，都作作成光芒，死者有价值矣，特当时赎归之生者，读此不知作如何感想。
　　
　　录《联选》挽妻联三首。一、潘四农云：“吾家妇不易为，卿尚孝友同心，一室未闻来间语；今日事谁能料，我便期颐终老，百年难补有情天。”二、九江罗伯诚裕樟云：“劳劳三十年，君独贤，百事乖，百事哀，清夜只余呼负负；茫茫九万里，吾安适，一身病，一身老，仰天谁与和乌乌。”读此不啻哀猿之肠寸断。三、某挽妾云：“问当初着甚来由，不薄幸，真薄幸；到此日真成陌路，是姻缘，非姻缘。”语殊酸楚，哀而不怨。近见吴岳镇挽姨母联，亦哀而能工。联云：“孤苦一生，论命较狄梁公姨母为薄；瞻依半世，表阡与欧阳子泷冈应同。”
　　
　　邓云鹏室人自日本归，卒于黄海舟中，屯艮有公挽一联云：“有客悼亡，年年白雁黄花节；招魂何处，夜夜青天碧海心。”着语能不粘滞，可贵。余有挽桑植贺云卿营长母夫人联，代怀初云：“譆譆出出成灾，趣母死于无救；烈烈轰轰杀贼，愿儿功其有终。”盖母死前，群盗纠党，纵火烧其屋也。又，代杨云：“百事悲君，维夫子所吞声曰贫贱；一心杀贼，愿郎君更努力立功名。”时贺之太公在堂，故有出幅。又，代卓云：“母完五福死；儿号万人雄。”又，唐宥在挽莫星次之夫人联云：“衍九畴范考终，试论富寿康宁，备福孰如大母；从六诏滇致诔，应喜文章仕宦，不材尚肖先师。”盖唐官云南，星次官山西，仕宦肖师云者，宥在与莫为师生也。又，挽检察官之母联云：“举案梁鸿妻，截发陶侃母；书名刘向传，表德泷冈阡。”两方面硬诠，所谓大劈斧法也。
　　
　　相传有孤女适人后，亲属凋落，母兄分遗产与之，及死，族兄挽之联云：“外家中剩有几多人不堪指数，天方蹶兮，岂料忧患余生，长向幽冥作团聚；重泉下休把未了事挂在心前，言可复也，忍令零丁幼子，惨遭颠沛没安排。”语极痛恻，字字沁人肝脾矣。又，姚文柟挽于瑾怀室人于张组完联，亦与同工。联云：“十九年内佐称贤，曾共陶潜仕隐；二千言藁砧述悼，不输孙楚情文。”瑾怀于组完女士之逝，刊有《哀挽录》，诗文词各体皆备，精悍之作特寥寥，盖终为题所束缚也。兹录数作如下。一、蒋维乔云：“于法应铭，亦曰女有士行；无本不立，可知道在家庭。”二、孙洪伊云：“葛谷栖华，藻滨毓德；瑶台掩缛，宝瑟生尘。”按，十六字虽华缛，却如金之百炼，佳制哉。三、蔡文鑫云：“当年烹茗挑灯，北固看云，分劳有约；暇日艺兰植菊，西湖明月，虚愿难偿。”四、罗树生云：“为政记河阳，诗篇仍洒黄门泪；伤怀思锦瑟，春事休开白奈花。”五、沈秉厚云：“向年京口烽烟，与夫子惜别江头，慷慨以为国为民相勖；此日海天风雨，怜吾友孤栖客馆，涕泣道无家无室奈何。”按，此联票姚轮囷，惟上下幅夫子、吾友句少若合掌，严格求之，未可苟假借也。
　　
　　龚定庵诗文为清嘉道转移风气之大手笔，内国到今称之，无异词也。惟对联不少概见，兹录其挽吴红生夫人联云：“风雨我频来，忆昨宵宾簋朋尊，屏后捣重阳菊叶；佩环仙去早，祝来岁绣绷文褓，墓前拜寒食梨花。”盖吴三十无子，定庵官京师，与之往还极密，故云，然词采则富丽极矣。又，张啬庵挽沙健庵之母孙太君亦自遒上，联云：“相夫教子与八顾为伦，世界相胥，岂止名翰林而已；令妻寿母于一身是备，良史有作，抗议古列女无惭。”又，蔡冶民挽金孝节太君联云：“视母当如师，恤纬茹荼，清德岂惟巴妇节；生儿不见父，覆巢完卵，女宗再造柳州贤。”又，张啬翁挽恽崧云巡抚太夫人联，劲气盘纾，似箴似赞，联云：“惟子孙皆显贵而有令名，若史氏家褒荣，是真丰福；慨时事自道嘉以至今日，想太夫人闻见，当如故书。”
　　
　　挽妇女联，惟情胜故多哀，兹类系数首。一、吴柳堂哭亡女云：“吾婿无生悲，念地下相随，代奉舅姑终妇职；汝生何太促，痛天涯远隔，不闻父母哭儿声。”二、孟心史代挽龚宝铨之配章夫人联云：“家传伏胜之经，无奈斯文天将丧；忧在宗周之陨，不却视息世何心。”按，章为太炎先生息女。乙卯，太炎被锢于京师某寺，夫人往省，自经于锢所，故联语痛极。三、胡君复之兄运生代五妹挽七妹云：“天生同命鸟，中道分飞，从今后想当初百八牟尼，数难尽历历心头事；我亦可怜虫，频年多病，问何世再相见三千世界，料不定夜夜梦中来。”其痛至骨，我读亦为酸鼻。四、刘念真挽胡君复从女联云：“十里梦儿亭，惨惨劬劳，心伤粱妙士；一曲江神子，哀哀生死，肠断苏长公。”五、君复戊午岁挽其三娣云：“可怜汝辛苦支持，竟抛却慈母良人儿女童騃去也，吾家娣姒强半凋疏，将谓殷忧损年，则前死者其又何说；重念这泡幻身世，倘悟澈冤亲萍水仙凡因果否耶，当日门庭几回桑海，敢吁上苍悔祸，把已往事聊作达观。”按，此作以瘦硬之笔写郁屈之痛，字字忏悔，亦字字雄豪，名制也。又，君复代三弟挽三娣云：“茫乎大千界中，作么生过去现在未来，光阴弹指，无穷愿望，万种凄惶，佛言不可说；逝矣二十年后，再相见吉凶悔吝祸福，变迁何常，如此门庭，这般儿女，君意我能知。”按此作最遒上，对幅落句五字，耳之峡猿肠寸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