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下谚联

　　△黄昏不上宅半夜偷弗着
　　豫则立，不豫则废，虽偷儿不能外此。黄昏人静，潜上其宅，度其进路，规其出路，察听其家动静。到半夜时，老幼一齐熟睡，乘此升其堂，入其室，胠其箧，攫其金而出。归至家，天未明，而赃入手矣。是为偷得着。不然，上宅时已过黄昏，亦费几番功夫，到得进内，逾夜之半，入睡一觉已醒，一有声息，便遭喊擒。盖半夜时偷着，纔是偷着，过此非其时矣。即幸而窃得，亦仓皇急遽，天色将明，焉得挟赃以行，故不能偷着。素史氏曰：盗亦有道，前定不穷。

　　△清明不拆絮到老没成器
　　此就未老之人言。人生少壮，要将身子打熬得坚韧，否则少有风侵寒损，便儳焉如不终日，焉能架海擎天，做一番事业。《孟子》「天降大任」节备言之矣。清明春气过半，夏气渐臻，此时之絮不拆，春日迟迟，常在重裀迭袴中，养成娇惰，即是晏安酖毒，何以得成大器，到老亦不过如是。

　　△打杀人偿命骗杀人弗偿命
　　汉高约法，萧相明刑，杀人者死，于今为烈。有心打死人、故杀，罪当斩；无心打死人、误杀，罪当绞；皆偿其命也。惟有一种口中蜜，腹中刀，骗得人天花乱坠，公子被元和之杖，佳人投桂英之缳。名士惑其招摇，投河奔井；富人落其圈套，荡产倾家。堕入迷魂之阵，酿成了命之根。昔有善此术者，寃魂环控冥司，求照打死人命例抵偿。冥君命鬼卒提到，拍案大怒，诘以何术骗人致死。对曰：「某从无骗人，惟闭户攻书，常是吟诗作赋而已。」冥君见气体和蔼，口角婉媚，一腔气忿，回至腹中，从丹田而下，直出大肠经，泄其一气。其人跪上，掇而捧之，曰：「恭惟大王高耸金臀，洪宣宝屁。清音入耳，依稀短笛之声；香霭袭人，彷佛烧刀之味。」冥君爱其风流，遂判：「尔等寃魂债主，自贪阿谀，如今各免追究。设骗者原无死罪，准释还阳。受骗者即往生方，用消含怨。」判讫，众鬼犹不输服。冥君又命给以冥库钱十贯，备宴转轮殿，作和事酒席，令作赋生为祝词饯之，以释众寃。于是众鬼到殿赴席，生乃祝一辈公子曰：「千金投采局，百宝润红妆。」公子大悦。又祝一辈佳人曰：「来生作才女，去嫁有心郎。」佳人大悦。又祝诸名士曰：「平步青云路，先登白玉堂。」诸名士亦大悦。末又祝众富翁曰：「田地山成玉，儿孙雪见汤。」富翁勃然不悦。生乃躬身揖谢曰：「足下高明，岂不闻刻剥成家，理无久享。仆素善颂，故此说到儿孙，还是近期远约。」转轮主各善遣之。

　　△一锄头动土两锄头也动土
　　乡人持锄到田，过小庙，见一小草，一锄去之。归家，寒热谵语：「太岁头上动土！」索酒索羹索金帛，百般祭献，乃止。其兄闻之，怒，持锄而往。或亟阻之，已连下两锄，而庙壁毁矣。庙神命鬼卒仍到其弟家作祸，鬼卒曰：「弟止一锄，大王责其动土，已经索得酒食金帛。今其兄毁庙，罪浮于弟，此次应问两锄之罪，不应仍到弟家。」神曰：「尔等不知。一锄头动土，两锄头也动土。一锄者尚惧我，两锄者不惧我矣。徒增其怒耳。」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是故聪明为神。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
　　宝剑赠与烈士，荆卿潇潇渡水；红粉赠与佳人，潘妃步步生莲。素史氏曰：宝剑赠与佳人，隐娘游侠；红粉赠与烈士，豫让漆身。又请转一语：烈士不受宝剑，羊叔子轻裘缓带；佳人不受红粉，虢夫人淡扫蛾眉。

　　△忠臣不事二主节妇不事两夫
　　不事二主，文山《正气歌》可读；不事两夫，刘向《列女传》可稽。素史氏曰：冯道历相四主，岂止于二；夏姬身侍七夫，岂止有两。若严子陵一君不事，不害为忠臣；北宫女一夫不嫁，尤成为节妇。

　　△松江清水粪胜如上海铁搭坌
　　粪，所以美土疆。清者力薄，浓者力厚，此自然之势。何松江之一清如水者，反胜于上海之浓厚，以铁搭坌取者乎？盖上海土高宜麦，与华、娄产稻之乡异。松江人每嘲为东乡吃麦饭，故其粪无力。松江人心思尖锐，不似上海人直遂，上洋人每嘲松江人从肚肠中刮出脂油，故粪虽清薄而有力。

　　△阳山万丈高止比穹窿半截腰
　　阳山居吴之胜，高至万丈，俯视太湖七十二峯，皆培塿也。岂知有穹窿之驾乎其上哉！但不程其分量，恐阳山犹不知相去几何耳。乃大声疾呼曰：「止比穹窿半截腰。」为阳山者，于是爽然失矣。此语一下，正是当头棒喝。

　　●吴下谚联卷三　续目
　　续目

　　○续目
　　夏至弗要种秧冬至弗要望娘
　　无寃不成夫妇无债不成父子
　　道是无棺材一交跌杀马槽内
　　闻得鸡好卖连夜磨的鸭嘴尖
　　扬子江内吹唢吶那哩那哩
　　老道士前摇响铃不当不当
　　万事留人情后来好相见
　　一着不到处满盘多是空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读书造化不读书告化
　　要钱典史不要钱御史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娘好囡好秧好稻好
　　朝霞夜霞无水煎茶
　　爷有娘有也要开口
　　阎罗王撞着对面鬼
　　仵作子帮衬活死人
　　百年难遇岁朝春
　　三世修来同一宿
　　有意种花花不发
　　双手招郎郎弗来
　　纱帽底下无穷汉
　　纺车头上出黄金
　　无事不登三宝地
　　有钱弗买半年闲
　　雾露不收就是雨
　　胡椒弗辣再加姜
　　东手接钱西手送
　　南天落雨北天晴
　　搓搓团圞揑揑扁
　　薄薄匕来浅浅铺
　　有钱常记无钱日
　　去任荣逾到任时
　　隔夜饱只是饱
　　教你修不肯修
　　尿出狗家家有
　　萤火虫夜夜红
　　犬有义而可养
　　蛇无头而不行
　　干千年湿千年
　　油一路水一路
　　张待诏买爷叫
　　黄伯劳吃娘鸟
　　告化的孟尝君
　　暗洞里诸葛亮
　　各人所好不同
　　天下未尝无对
　　天地君亲师
　　嫖赌吃着考
　　驮重不驮轻
　　鹅进弗鹅出
　　坑缸前土地
　　座台上乡绅
　　一身兼作仆
　　到处便为家
　　笔管里煨鳅
　　床底下摸蚌
　　地狱在阳间
　　好佛住后殿
　　山中宰相
　　海外奇谈
　　百里诸侯
　　一身财主
　　举监生员
　　风雨雪落
　　不图人身
　　真当狗品
　　孟婆汤
　　东坡肉
　　过时风
　　一国俭
　　破头先
　　隙里会
　　坍黄
　　呛白
　　搨八
　　来三
　　上任
　　发财
　　有余
　　且住

　　△夏至弗要种秧冬至弗要望娘
　　此甚言日长日短之极，不必以辞害志，戒勿种秧望母也。仆集谚语，由二字联起，至十二字，犹夏至之长，至此不得再长。但亦不能遽短，仍出寅入戌，由长渐短。故集内续目，仍由十二字起，至两字联止，犹冬至之短，至是不得再短。但亦不能遽长，仍出辰入申，由短渐长。故集内末目，仍由二字联起，至十二字止，以为天之大数也。首明阴阳，继象二至，亦是阴生阳生微义。一阴一阳之谓道。拙集实寓言道，阅者志之。

　　△无寃不成夫妇无债不成父子
　　无寃不成夫妇，夫受寃乎，妇受寃乎？无债不成父子，父欠债乎，子欠债乎？素史氏曰：似皆有焉。世间恩爱夫妻，称为寃家欢喜；反目夫妻，称为欢喜寃家。父负子，人谓其子讨债块；子负父，人谓其子还债货。此谚语也，亦以谚解之。

　　△道是无棺材一交跌杀马槽内
　　北庄尝熟闻此谚矣，亦过而不留耳。后与习武应试者同寓郡中，见马槽与方物无二，始觉此谚之形容尽致也。有羽士锺千乘，素滑稽。所居安亭镇，多雅人。一日席间，有以此戏之者，曰：「道士无棺材，一交跌杀马槽内。」锺作曼声应之曰：「一交跌杀马槽内，不道士无棺材。」举座噱然。

　　△闻得鸡好卖连夜磨的鸭嘴尖
　　夫鸡与鸭等耳，安见鸡之好卖于鸭哉！即果好卖，亦鸡是鸡，鸭是鸭，岂得磨尖鸭嘴以当鸡乎？即或贪心蒙蔽，认为可磨，亦必亲见鸡实好卖，然后从而磨之，未晚也。何一得风闻，即磨之，且连夜磨之，何汲汲也。然若人正是有说，曰：「鸡好卖矣。众人鸡而一人鸭，吾计拙矣。于是磨之。吾能磨，人亦能磨，吾鸭尖，而人鸭亦尖，吾计犹未工也。于是连夜磨之。」夫然，鸭嘴得尖，且尖之速，宁为鸡口，毋为鸭嘴，盖信鸡之果好卖也。孰知竟有大谬不然者。

　　△扬子江内吹唢吶那哩那哩
　　沿扬子江滩，芦苇最多，江船停泊，候风，连樯接尾。舟中无事，拔取芦管，打通，作唢吶吹之，随在皆断肠声也。闻者环而指之，那里那里，不一而足。言不希罕，其声亦然云。

　　△老道士前摇响铃不当不当
　　老道士登坛召将，呵■〈囗外力内〉备至，犹恐法力未周，令班首备斋奉请。即在坛前持铃摇动，存想官将临坛，必谴责其酒色财气，何德何能，而敢驱策天神，宜加罪罚，申饬严切。道士俯首作伏罪状，心中默默，甘着不当不当，手内乱摇，其响亦然。

　　△万事留人情后来好相见
　　嗟乎！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如一言之不合，必怒气以相加，不过小利害耳。而口不留其言，面不留其色，若以后来永不相见者。庸讵知必不能不相见也。事已过矣，境已迁矣，一朝觌面，愧之甚，悔之甚，为已晚也，难为情也，如何是好。素史氏曰：不宁唯是。士人握手订交，宜淡如水，不可我即尔身，亵狎尽致。一旦有故，欲抗颜白其是非，难矣。故君子贵有不尽人之欢也。

　　△一着不到处满盘多是空
　　此为善弈者言也。若出低手，早已满盘碌乱，何争一着乎？盖其满盘之际，全副精神已齐赴矣。此而一到，靡不胜耳。乃功败于垂成，业隳于晚节，谚若惜之，若戒之，谓既营营于满盘，必兢兢于一着也。素史氏曰：此着之不到也，一系于贪，一系于忽。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贵不敌亲，有易而难益见矣。夫宝不易求，况贵至无价者乎！然以有心郎较之，尚不敌也。其难得不已甚哉！素史氏曰：士得一知己，可以不憾。甚矣不易求而难得也。盖士为知己者用，而女为悦己者容。任举天下不易得之物，皆相形而见屈矣。不观夫宝乎，燕之骏曰千金，齐之璞曰万镒，此其有价者也。和氏之玺传为世守，赵氏之璧贵并连城，此其无价者也。然非所论于有心之郎也。盖舍郎而言宝，则采珠于海，抵璧于山，此货已称难得。而即宝以拟郎，则琴遇相如，香偷韩寿，其人尤不易求。所可恨者，从此萧郎是路人耳。若其倚翠偎红，能不魂销于万转千回之下。所可幸者，尚有王郎天壤间耳。惟是怜香惜玉，能无肠断于生生世世之中。三代以上之珠璧，原为明主所弃，而较长竞短，不宝金玉而宝善人。三代以下之婚姻，多由庶士之求，而辗转反侧，不在君子而在淑女。是以儗夫于金，犹为未当；而比壻于玉，尚属失伦。此鱼玄机之语，传而为谚也如此。

　　△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山下路，多曲折。不曾过，终冒率。懒开口，怕屈节。有谁人，对你说。他自漫，你自急。非寃枉，即倾跌。遇一人，去过歇。叫先生，须亲切。求指点，如何入。如何入，如何出。碁盘街，南北列。羊肠径，东西别。切不可问于盲，贪于捷。一遭生，两遭熟。到得前边路路通，任尔穿花来打孛。

　　△读书造化不读书告化
　　谚之原文有「有工夫」三字装头。素史氏曰：肯读书自有工夫，不肯读便无工夫。着此三字，适资借口，不如删去，直曰读书造化不读书告化。或曰：世间不识字人，坐拥仓箱者颇多，责以告化，焉能输服。曰：人一日无米则饥，一日无字则瞽，越是不识字人，越要用字，央及人使字，便是告化，遑问其它。

　　△要钱典史不要钱御史
　　御史要钱，即是典史。典史不要钱，可为御史。但典史而为御史难，御史而为典史易。然是谚也，语平而意侧，谓以御史勒之，典史就之也。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举头三尺有神明，屋漏三尸，森然密布，天地所以必知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你我所以必知也。我知之，即你知之，你我皆知，即天地无不知之。此本杨震许昌邑令语也。虽暮夜无知，正似青天白日，无微不照。或以震语本言神知，今谚曰「地」，块然一物，何亦言知。夫天亦清虚一气耳，何尝与地有异。所谓知者，以天地主宰言，非以天地气质言。理到即气到，电降于天，雷出于地，霹雳一下，理气合一，此显然众著者。推之一切降福降殃，愚人不见，其实皆知字为运量也。素史氏曰：地藏座下有兽，名谛听，自中至边，万方九有，自上而下，海底重渊，一切人物声息，皆能听入，幽冥如鉴，人无遁情。此虽非地知正义，然亦可备一说。

　　△娘好囡好秧好稻好
　　秧之种于别田，犹女之嫁于夫家也。母良女必淑，秧茂稻不楛。昔嘉兴有富室，数世殷沃，而子弟历无一入泮者，或以种草不佳也。是岂可乞种乎！或曰「不得于父，务得于母」，于是厚聘董词林族女，生子秀发，长而游庠，再传而发科，一洗村气。夫人之生，得气于母者多，十月胎息，久而自肖。三年乳食，养育尤深。是以乳母必择善良，防之者预也。第曰囡，亦从其类耳。

　　△朝霞夜霞无水煎茶
　　霞，彩云，日光与云气映合而成者也。凡雨即云所化，云厚则雨，轻则晴，晴云成霞。但朝霞，自阴而阳，色多润，每雨。夜霞，则自阳而阴，色多燥，恒晴。既朝霞，复夜霞，则雨不胜日，皆自燥云，久晴之兆，故无水煎茶。素史氏曰：雨后霞，非霞也。名曰泛和，乃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