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釵记

　　【前腔】〔外〕日晷渐长人尽悦。绣纹弱线添些。待腊将舒堤柳叶。冻柔条未堪攀折。百官摆列。贺亚岁齐朝金阙。〔合前〕

　　【莺啼序】〔贴〕光阴迅速如电掣。断送了多少豪杰。遇良辰自宜调燮。且把闲闷抛撇。进履袜欢看妇仪。炷宝鼎对天答谢。〔合前〕

　　【前腔】〔丑〕道消长空叹嗟。画堂中且安享骄奢。看纷纷绿拥红遮。绮罗香散沈麝。醉寒屛开元此日。曾远贡喧传朝野。〔合前〕

　　【琥珀猫儿坠】〔众〕玉烛宝典。今古事差迭。遇景酣歌时暂歇。珠帘垂下且莫揭。〔合〕欢悦。那兽炭红炉。焰焰频爇。
　　【前腔】〔众〕小寒天气。莫把酒樽歇。醉看歌姬容艳冶。春容微晕酒黯颊。〔合前〕

　　【尾】玉山颓低日已斜。酒散歌阑呼侍妾。把锦纹烘热。从敎醉梦赊。
　　天时人事日相催。　　　　冬至阳生春又来。
　　云物不殊乡国异。　　　　开怀且覆掌中杯。

　　第四十五出　荐亡
　　〔净扮道士上〕揑诀惊三界。扣齿动百神。狗肉吃两块。好酒飮三甁。等到天明后。依然去诵经。门徒闻不善。道我不志诚。今日上元令节。本观修设醮会。太老爷拈香。道人打起钟磬。待我把经文诵完。肚中空虚。要吃也无。八个馄饨。使我自然田螺棘螺。共买五钱。吃了三碗。吐泻半年。头头利市。和合仙官。召请必竟来临。取出云璈。赞扬法事。癞头婆娘请我。时时到他家裏。正値肚饥。便吃蒸饼。烂煑猪蹄。油煎鸡卵。热炒鸭儿。盐拌白菜。酱煑乌龟。糟鏖豆腐。及攒盐虀。临临两碗。笋干粉皮。般般吃尽。不剩些儿。肚中膨胀。饱病难医。尿粪急送。不可迟疑。忽然阿出。污了道衣。怕人哂笑。火速走归。道婆看见。一顿擂搥。打得不可思议功德。

　　【翫仙灯】〔生上〕节届元宵。灯月灿然高。到观门拈香荐悼。
　　〔净〕道士接爷爷。〔生〕功果都完了么。〔净〕经文都完了。专等老爷拈香。

　　【一封书】〔生〕特朝拜上淸。仗此名香表志诚。亡妻滞水滨。愿神魂得上升。〔净〕横死孤魂都召请。请到坛前听往生。〔合〕诵仙经。荐亡灵。仗此功勋超圣境。
　　【前腔】〔旦丑上〕前日已预名。届此良辰来殿庭。拈香炷宝鼎。望慈悲作证盟。〔净〕惟愿亡灵来受领。献取香花酒果饼。〔合前〕

　　【前腔】〔生〕蓦然见俊英。与一丫鬟前后行。潜地想面形。转敎人疑虑生。〔末〕他两次三回常观顾。觑了恩官也动情。〔合前〕

　　【前腔】〔旦〕回廊下撞迎。顿敎人心暗惊。那烧香上卿。好似亡夫王十朋。〔丑〕休得轻言当三省。烧罢名香转看灯。
　　〔合前下生〕见鞍思马。覩物思人。适纔那妇人。好像我夫人。叫道士过来。适纔妇人。那家宅眷。〔净〕钱都爷小姐。〔生〕元来天下有这般相似的。

　　〔生〕忽覩佳人意自疑。　　　　拈香已毕早回归。
　　思量总是一场梦。　　　　你是何人我是谁。

　　第四十六出　责婢
　　【步步娇】〔旦上〕观裏拈香蓦相会。使我心萦系。〔丑〕小姐。如今枉致疑。旣认得眞时。何不问取详细。〔旦〕梅香。这就理你怎知。恐错认了风流壻。
　　〔丑〕你道这官人是谁。〔旦〕是谁。〔丑〕本府太守。前日邓尙书来说亲的。〔旦〕元来是他。

　　【红衲袄】意沈吟。情惨伤。步趦趄。心悒怏。〔丑〕见了娘行好生着意想。莫不是递书人回来胡调谎。〔旦〕料判州。名未彰。论太守。职未当。〔丑〕自古男儿当自强。
　　【前腔】小姐。你曾和他共鸳衾。同象床。直恁的你认不得他形共庞。〔旦〕面貌身材果然厮像。行动举止没两样。〔外暗听丑〕旣认得眞时合主张。〔旦〕如何主张。〔丑〕你把往事相问当。〔旦〕尤恐错认陶潜作阮郞。
　　拈香相遇两沈吟。　　　　且自归家问的眞。
　　好似和针呑却线。　　　　刺人肠肚系人心。
　　〔外上〕唗。你那贱人。欲人不知。莫若不为。我家三世无犯法之男。五代无再婚之女。你言而无信。行亦有亏。江心渡口溺水。非因守节。玄妙观中私语。必是通情。邓尙书说亲。直恁千推万阻。见王太守乐意。却不顾五典三纲。不思玷辱门墙。问出奸情。押还原籍。教你虽无尾生难。也有屈原愁。〔打梅香介〕

　　【锦缠道】治家邦。正人伦。有三纲五常。你潜说出短和长。怎不堤防他人须有耳隔墙。讲甚么晋陶潜认作阮郞。却不道誓柏舟甘效共姜。〔打丑介〕先打后商量。问出你私情勾当。押发离府堂。文牒上明开供状。抵多少衣锦去还乡。
　　【前腔】〔丑〕小梅香。待回言。恐触突了使长。不回言。这无情棒打难当。怎知道祸从天降。他本是守荆钗寒门孟光。〔外〕潜奔之女。什么孟光。〔丑〕休错认做出墙花淮甸双双。我说起这行藏。〔外〕说什么来。〔丑〕他说道烧香的王太守。好似亡夫模样。寻思痛感伤。因此上和妾在此闲讲。又不曾想象赴高唐。
　　【前腔】〔旦〕守孤孀。荐亡灵。亲临道场。烧香罢。转回廊。偶相逢。不由人不覩物悲伤。〔外〕你这贱人要做莺莺。〔旦〕那裏是西厢下莺莺伎俩。〔外〕你这贱人就是红娘。〔旦〕怎么的就打梅香。生纽做红娘。当初去投江。〔外〕亏你不识羞。还说投江。〔旦〕把原聘物牢拴在髻上。荆钗义怎忘。妾岂肯随波逐浪。却不道辱没宗祖把恶名扬。
　　【前腔】〔外〕假乖张。贱奴胎。把花言抵搪。全不顾外人扬。恼得我气满胸膛。你本是王月英留鞋在殿堂。怎不学浣纱女抱石投江。〔打介〕你这贱人还不说。〔丑〕雪上更加霜。自不合与他人闲讲。谁知惹祸殃。闲话裏没些度量。怎知道一霎时祸起在萧墙。
　　〔外〕旣有钗。取上来。且进去。〔旦〕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下外〕这妮子荆钗遮饰。未可信凭。明日假意纳聘作席。请邓尙书王太守。把此钗虚说是聘物。将出观看。若是王太守认此钗。便有区处。若不认此钗。押赴本乡。

　　正是

　　混浊不分鲢共鲤。　　　　水淸方见两般鱼。

　　第四十七出　疑会
　　〔净上〕致仕归家二十年。水边亭子屋边田。饶他白发簪中满。老景康宁便是仙。老夫邓谦。年过八十。位至三台。享朝廷之洪福。赖祖宗之阴庇。每日登山飮酒。求诗画的缠得慌。邓兴。去门首看。若有求诗的来。只说老爷不在。请吃酒。便说在家。〔末〕领却都爷书。早到尙书府。有人么。〔丑〕是那个。〔末〕要见你们老爷。〔丑〕老爷不在家。〔末〕旣不在家。我去了。〔丑〕转来。是请老爷吃酒么。〔末〕正是。〔丑〕旣然请吃酒。在家。〔末〕起初说不在家。〔丑〕你不晓得。我们老爷分付。但有求诗画。只说不在家。〔末〕通报。〔丑〕住着。实是请吃酒的么。〔末〕说道是。〔丑〕老爷。请吃酒的在外。〔净〕说在家便好。〔丑〕说在家。〔净〕我说下颏子痒。定有酒吃。〔丑〕老爷。下颏准不要钻龟。〔净〕唗。叫他进来。〔丑〕大哥进来。〔末〕老爷。磕头。〔净〕那裏来的。〔末〕小人钱爷差来的。〔净〕那个钱爷。〔末〕有帖在此。〔净〕取上来。年弟钱载和顿首拜请司空邓年兄执事下。原来是我年兄。〔丑〕那个钱爷。〔净〕你不晓得。就是做安抚的。〔丑〕嗄。就是送改机来的。裁衣服少了两幅。做不成罢了。〔净〕旣是他来者来之。劳者劳之。〔丑〕爷该赏他。〔净〕赏他什么东西便好。〔丑〕与奶奶说讨一两银子与他。〔净〕这等不做家的。今早买菜剩得一个钱。赏他罢。〔丑〕怎么赏得出。〔净〕你不要管。长官没有什么赏你。一个钱且收下。〔末〕一个钱买酒吃不醉。买饭吃不饱。要他何用。〔净〕就不是做家的。拿这钱去做买卖。〔末〕这一个钱做甚买卖。〔净〕一钱为本。万钱为利。〔末〕好谶语。小人收去。〔净〕下书人去了。〔丑〕去了。〔净〕明日也要摆酒请钱爷。〔丑〕办什么茶饭。〔净〕后圈猪杀一个。〔丑〕猪昨夜养下。也没有老鼠大。如何用得。〔净〕你不晓得。君子略尝滋味。快打轿。〔丑〕打轿轿夫不在。只得我一个。不如我鸵去罢。〔净〕不如自走了罢。

　　正是

　　数日不相见。　　　　今日又相逢。

　　第四十八出　团圆
　　【紫苏丸】〔外上〕若认此荆钗。其中可宛转。〔净上〕安抚开华宴。相招意非浅。〔生上〕侯门宴请来。催赴跨靑骢。〔外〕蒙君不弃。蜗居门户生光彩。
　　〔净〕老夫感蒙过爱。特辱宠招。不胜愧感之至。〔外〕寒门不足以淹车骑。近为小女纳聘。请大人一观。〔净〕老拙作伐不从。今聘他人。〔生〕此乃一言为定。〔净〕外者多蒙赐柴炭。感感在心。正要到府拜谢。不想年兄相招。所以不果。〔生〕不敢。〔净〕我这公祖少年老成。居民无不瞻仰。老夫感激深恩。正是年近雪下。且是寒冷。与我老妻思想。若得一篓炭便好。说言未尽。新书柴炭俱送来了。年兄。如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那肯雪中送炭。〔生〕言重。〔净〕老夫昨夜与老妻受了一惊。〔外〕为何。〔净〕被盗。〔生〕有这等事。〔净〕这盗无理。公祖大人恰要惩治他。〔外〕不知偷了什么。〔净〕偷了我一担粪去。〔外〕这是小事。〔净〕你就不明了。宁可偷了金。这个粪学生舍不得。若无粪壅稻苗。怎得谷子成器。这粪滋五谷土养民。老夫不要。望公祖追来公用。〔外〕年兄请了〔净〕还是公祖大人坐。〔外〕年兄请坐。〔净〕学生怎敢占坐。还是公祖大人坐。〔外〕年弟有句话。守公到怕不知。吉长官起送守公。已后是陶长官。陶长官去后。却是学生补任三月。〔生〕如此上司□〔跪介外〕请起。〔生〕学生侍坐。〔外〕还是年兄坐。〔净〕若如此老夫占了。〔生〕学生傍坐。〔外〕怎么是这等。抬那桌儿下来。〔生净〕吿坐。〔外〕请坐。年兄。福建好地方。〔净〕年兄。你可省得他说话。〔外〕我从在那裏。不曾听得这话。年兄学与我听一听。〔净〕我学生头一年在那裏。半句也不省。后□就省得了。一日在船上。只见岸上一簇人在那裏啼哭。我问那门子。那些人为何啼哭。那门子说□有了个脸。我说打官话说来。他说道没有了个儿子。在那裏啼哭。我方纔晓得脸是儿子。〔外〕女□叫什么。〔净〕叫东婆脸。〔外〕女儿叫什么。〔净〕叫娘脸。〔外〕他那裏路道难行。〔净〕路道崎岖□行。他那裏有菡萏滩难行。〔外〕什么滩。〔净〕菡萏滩。〔外〕守公。年兄学那福建词到好听。唱一个□〔净〕这就不该了。你我是年家顽惯。祖父母在此。焉敢放肆。〔外生〕这个不必谦。〔净〕恰不当。邓□你依唱。〔净诨唱〕今宵五彩团圆。将手掩上房门。郞脱裤。奴脱裩。齐着力。养个儿子做状元。〔外〕□兄。一个字也不省。〔净〕叫做什么贺新郞。那门子写出来。方纔晓得。〔外〕请了。〔净〕今日喜酒落得吃一杯〔外〕年兄出一令。〔净〕老拙说个数目口令。说着数。就是他吃。〔外〕年兄出令。〔净〕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外〕如今年兄起。〔净〕一二两三四五六六七八九十。〔外〕年兄多了两六。〔净〕如今公祖起。一二不要。两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外〕又是年兄。〔出钗介净〕抬礼过来观看。老夫邓识宝。取在手内。便知什么宝贝。〔外〕送去邓爷看。〔净看〕闻又不香。揑又无痕。起初邓识宝。如今不识宝。公祖大人识穷天下宝。读尽世间书。还是祖父母大人看。〔外〕送去王爷看。〔生看介〕

　　【一江风】见荆钗不由我不心惊骇。是我母亲头上曾插戴。这是那得来。敎我揵耳揉腮。欲问犹恐言相碍。心中展转猜。元是我家旧聘财。天那。这是物在人何在。
　　〔外〕守公覩物伤情。必有缘故。何不对我一说。〔生〕实不瞒老大人说。这荆钗下官聘定浑家之物。〔外〕旣是守公聘定令正之物。愿闻详细。

　　【驻马听】〔生〕听诉因依。昔日卑人贫困时。忽有良媒作伐。未结婚姻。愧乏财礼。荆钗遂把聘钱氏。〔外〕成亲几年。〔生〕结亲后卽赴春闱裏。幸喜及第。〔外〕除授那裏。〔生〕除授饶州佥判叨蒙恩庇。
　　〔外〕为何潮阳去。

　　【前腔】〔生〕再听因依。说起敎人珠泪垂。〔外〕中间必有缘故。〔生〕为参万俟丞相。招赘不从。反生恶意。将吾拘系。奏官裏。一时改调蛮烟地。〔外〕为何改调。〔生〕要陷我身躯。同临任所。五载不能佥赞。
　　〔外〕曾有书回。

　　【前腔】〔生〕曾寄书回。深恨孙郞故换易。〔外〕你家须认得字迹。〔生〕奈我妻家不辨字迹差讹。语句眞异。岳翁妻母见差池。逼勒荆妇重招壻。〔外〕令正从否。〔生〕苦不遵依。将身投溺江心裏。
　　【前腔】曾荐亡妻。原籍视临在宫观裏。我在回廊之下。见一佳人。与妻无二。敎人展转痛伤悲。今朝又见荆钗记。覩物伤悲。人亡物在。空弹珠泪。
　　【前腔】〔外〕休皱双眉。听俺从头说仔细。我在东瓯发足。渡口登舟。一梦跷蹊。〔生〕梦见甚的。〔外〕道五更一女来投水。急令稍水忙捞取。休得伤悲。夫妻再得谐连理。
　　【前腔】〔净〕此事眞奇。节妇义夫人怎比。年兄。疾忙开宴。请出夫人。就此相会。天敎今日重完聚。金杯捧劝须当醉。〔生〕深感提携。从今万载传名誉。
　　〔净〕夫守义。眞是杰。妻守节。眞是烈。年兄申奏朝廷。礼宜旌表。下官吿退。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下外〕梅香。请小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