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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
李氏看了看张讷,扎括的上下一崭新,脸儿白胖就像是个学生了。赵大姑说:“你看看,可没给你养活瘦了呀。”李氏红了红脸,说:“多谢。”赵大姑三句甜,二句酸,可是小粜粮的生意快——只见不住下。那李氏一阵红,一阵白,可是卖馓子的折了本——也就煤挣不的了。
炕头上济着乍,对着汉子把嘴夸,哎,到近前低着头儿,捱人家骂,指东说西又没处回答;气也不喘尽歹那菜瓜,掘打了一阵,又要杀他,一身的热汗湿透了重纱。哎,细思量,早知是这着来做叹。李氏说:“小讷子,咱家去罢。”张讷回过头来看他姑。他姑说:“你真果待要他么?”李氏说:“你看,我来做嗄来?”赵大姑说:“我这里合您家里一样,们哩我就没有那碗饭给他吃么?”
您大姆子你知道,这姑合娘能差多少?哎,你如今何须言把孩子叫?吃碗饭也不计较。我虽穷,也没到了挣瓢。况且他才上了学,待几日又要开交,待几日又要开交;哎,他去了,到惹的旁人把我笑。
赵大姑说:“他才上了学就去了,也着旁人笑话。张讷,你且去吃饭的,我这里再合您娘讲讲款。”张讷听说,一溜烟跑了。李氏说:“休去了,咱家去吃的罢,多拘远哩。”一行叫着,那孩子又咱没了影了。这李氏气愤不过。
每日乍的头儿筐哇大,到了这里,几乎气杀!哎,那心里一把烈火难按下。有心待发乍,看了看赵家姑姑,也不是个善查;况且是他那媳妇俩俩仨仨,若踢弄起来,自然都是向他,自然都是向他。哎,细思量,不如把他哄哄罢。
李氏待恼了,看看赵大姑不是个良善君子,他又有两三个媳妇子,必然没有我转的便宜,不如唠他唠罢。便说:“孩子读书不极好么?我既来了阵子,着他送到我家,待二日再叫他来。”赵大姑说:“我着俺小三子,备上那大叫驴,送了你去罢。”
[跌落金钱]我时来走一遭,着他送我二里遥,姐姐呀,回来再受那师傅的教。赵大姑说这不消,俺那叫驴大又高,您妗子呀,飞*(外走内真)飞跑岂不妙?李氏踌躇心里焦,姐姐休要瞎胡叨,姐姐呀,而今光光的把我罩。赵大姑说他放了学,可着他回家把你瞧,您大妗呀,今日断不能遵你的教。
李氏见他不吐口号,就拿极红了脸说:“那孩子是俺的孩子呀,该别人嗄事?”赵大姑听说,那气就粗了,说:“耶耶!谁赖您那孩子来么?面盆里加引子——你这不发起来了么?我不过因着他姓张,我还疼他点呢。”
我那侄儿苦难当,四五岁上没了娘,苦儿呀,受罪受的看不上。浑身上下净腚光,肚子高大脸焦黄,苦儿呀,人人都说走了样。给他做了件粗衣裳,叫他穿着上书房,苦儿呀,近来方才渐渐的胖。纵不念书也无妨,就是家去去见阎王,苦儿呀,恐怕到家就算了账。
你说这李氏是省事的么?以先虽是骂的恶,还是借着别人,赵大姑因着一句话,就讦挑出来了,他怎能忍的?就变了脸:“你还是上起话来了么?你从先骂的不少了,我说你省着些罢。”赵大姑瞪起眼来说:“我不省!你待怎么着!”
[罗江怨]做后娘,没仁心,好不好剥皮抽了筋,打了还要骂一阵,这样苦楚好不难禁!五更支使到日昏,饱饭何曾经一顿?吃毕了才把碗敦,叫他来刮那饭盆,你把天理全伤尽!你来叫他也不是相亲,想必要给他个断根,你那黑心还不可问!
李氏说:“你这些屁,是听的谁放的?必然是小讷子那小忘八羔篡作的!叫他来,合我质证质证。”赵大姑说:“卖布的净了店——你没嗄裂拉一裂拉。该小讷子那腿事么?南庄北院的说的少哩么?就是犸虎咬着老羊——就吃下他下半截,他也是不做声的。”
[叠断桥]天生的贤,天生的贤,苦甜只在他心间,就是背地里他也不曾怨。一字不言,一字不言,止不住行人道路传,掉了土地老,还没传个遍。
赵大姑说:“你掩着耳朵偷铃铛,你那心刚出来,那狗也不吃。你当是没人知道来么?”
扒出心肝,扒出心肝,饿狼馋狗嫌腥膻。掩耳去偷铃,只当是听不见。莫要欺天,莫要欺天,一床被子盖不严。就是人不知,还怕神灵见。
李氏听说,气的战拸捘的,那脸都焦黄了。便道:“依你说,就是你好。你既那么好,我去了,你给您兄弟做个老婆不的么?”赵大姑见他失了口,气冲两胁的说:“好科子!屁股里长出波瘰子来——瞎了你那腚门子!你着您妈妈替你做不的老婆么?”旁里有根锨柄,就拿起来了。
赵姑怒发,赵姑怒发,一霎气的眼前花,拿起锨柄来,就要分头下。媳妇子邻家,媳妇子邻家,推着你来护着他,没得打下来,还指着脸儿骂。
他那媳妇子,又搭上他那邻舍家跑了一天井,都夺着那锨柄,才没捞着他打。李氏怕吃了亏,济着他骂,没大敢做声。众人都推把着李氏往外走,赵大姑还赶着骂。
[劈破玉]我每日待找他没点闲空,他倒反上门来瞎胡寻逞,该把乜科子撕一个罄净!若不是众人拉着,打他一顿好锨柄,把他那贼毛挦了,从今日去去他那老婆顶!
赵大姑一行骂着,一行告诉着说:“您看这是怎么说!贩捎瓜的爬到屋檐上——上门来寻人便宜。乜科子!”不说赵大姑还骂,且说李氏一路寻思:好没要紧,除没找了孩子来,赚了一场好骂,还几乎捱一顿好打。
想当初他那话这耳中还在,不知道这老科子这样利害,到家中问一声我何言答哉?我若说是受了气,他敢说是咋着来。这无名的菜瓜,只得是捏着鼻子歹。
李氏一路寻思,又是气,又是恼,低着头,少魂无识的,蹴着了一块石头,跌了个倒栽葱,再爬不起来了。
那锨柄不捱着实实的侥幸,他自家在道上又找上个小零,这石头可也就不当不正,想是有神灵过,嫌处的他忒也轻。这不是叨明的路儿,怎么就单踏着那石头顶?
亏了张炳之见他没来,着一个小厮牵着驴去迎他,扶上他那驴去,才来了。那腿上去了一块皮,走着还瘸呀瘸呀的,瘸的进了房门,也没管孩子哭,一头攮在床上,回脸子朝里。就知道没转了便宜来,可也没敢问他。
[清江引]进门来一句也没摔,腚朝着床儿外,气一场跌了皮一块,大娘子这一回不撞采。
第四回 是人人痛
诗曰:后娘折掇前窝子,异母兄弟反疼哥;世间尽有蹻踦事,破茧偏能出好蛾。
上一段说张讷被后娘降的走了他姑家里,李氏自家去找,受了一场厌气,回来恼的饭也没吃,直到了五更,才对着张炳之痛骂。
[耍孩儿]四更尽五更初,炳之听他骂赵姑,达合妈掘了个无其数。妈妈只当是叔伯妈,达达只当是出了服,话儿不敢多一句。不着他前言为证,定治他个不亦乐乎。
却说张讷在他姑家里,他老子偷寒送暖的,杨柳忽青,梧桐又落,不觉的十年有零,张讷长的茂堂堂的,一表人才,也就成了汉子。李氏生的那个儿子,名唤张诚,也送在学里读书,十年来合张讷也没见一面。父子兄弟,你东我西,这都是姓张的苦楚。
他遇着后娘灾,孤身儿跑出来,眼看已是十年外。念书已是有长进,又是一表好人才,人人都说天生的怪。无奈他灾星未退,像有个鬼使神差。
忽然他姑得了病,他就合他姑舅哥们,白黑的守着。倒是他姑舅哥们还有离了的时节,还有睡着的时节;独有他,半夜里叫一声就答应。
衣不解眼不交,守病人昼夜熬,孩儿也是天生孝。后娘折掇的堪堪死,亏了他姑把气响,好心还得好心报。奈何他三灾未退,还有个大数难逃。
们因他仁义,还待留他,他断然不肯。
哥合嫂,人人合我像同胞,纵然再住几年,也不至惹人笑。几时是了?到底终须要开交。古时有王祥,也曾把后娘孝。
他哥们见他说的有理,他老于看看他成了块了,也禁的揉搓了。张讷从新给他哥们磕头。
拜哥嫂,十年不曾错待了,说不尽哥嫂恩,忘不了犬马报。好似同胞,十载恩情一旦抛,屈双膝就磕头,泪珠儿双双掉。
张讷拜别了哥嫂,不免落泪,他哥嫂们也都感伤,拉着大家痛哭了一场,才放他去了。
[倒扳桨]渐渐行来到旧村,当年小树已成林。千年风景依然在,两眼悲酸认归门;两眼悲酸认归门,笑吟吟,欢喜登堂拜母亲。张讷进门,就跪下说:“给娘磕头。”李氏说:“你来了么?我当是那杂毛待跟你一百年来呢。”
没娘孩子最堪悲,来到家中依靠谁?母子十年不相见,见面还要大发挥;见面还要大发挥,皆泪垂,都说他心肠狠似贼。
李氏又看了一眼,见他持着服,便说:“白花花的他家里死了人,俺家里也死了人来么?”张讷听说,流水把白袍子脱了。那里头还是个白袄,便说:“我明日去取那蓝袄来穿的。”李氏翻砖揭瓦的,找出他自己穿的个红袄来,撩过去,着他穿。张讷看见那袄是个白里子,就寻思着,出了门我翻过来穿。当时流水换上,笑了笑,说:“我穿着就极好。”觉的酸上心来,眼中落泪。
[银纽丝)]兄弟的心肠天生也么仁,见他哥哥亲又亲。虽然两树是同根,自从生下你,一别到如今,怎么还能把我认?好好的兄弟似参辰,今日才认的模样真。我的天来咳,一阵酸来,酸一阵。张诚待吃饭,拿过碗来,先盛了一碗给他老,又盛了一碗给他哥。他哥说;“我且不吃。”意思里等着他娘吩咐。他娘说:“张诚,你仔管你吃了,上那学罢。”
一点点人儿情意也么多,心里不知是怎么,真情只晓得爱哥哥。欢天又喜地,殷勤又活泼,不管他娘心里乐不乐,那知道哥哥受折磨。左难右难无奈何,我的天来咳,难煞个人来,人难过。
张诚又说:“俺哥哥你还不吃饭么?”张讷说:“我不饥困。”他老也说:“你吃些罢。”李氏说:“不知道他来,也没做着他的饭。”张诚说:“我今晌午不大饥困,就添上俺哥哥也够了。”张讷说:“我这肚子里怪想饱,我且待霎吃。”张诚见他哥哥没吃,只吃了一个饼,一碗饭,也就去了。
[怀乡韵]没娘孩子不出气,像是乍到外国,没有一个相知。在人前,有处站来没处立,一个饭碗,也不敢去拾,清瞪两眼看人的高低。分明那肚里饥,只说是想饱那肚皮,只说是想饱那肚皮。哎,好可怜,磨难这才是头一日。
李氏见张诚去了,才下来那炕,合张炳之吃饭。张炳之也没吃不下饭去,临了剩一大些。李氏才说:“张讷子,你来捣些罢。”张讷才吃了些饭。到学里看了看张诚,回来上外边屋里扫了扫,拾拶了一个铺。
进门来打了一个铺,地也是才扫,窗还是没糊,墙儿上灰尘蛛网无其数。好似觅汉上工,才做了文书,还未知主人打骂轻重是何如。当初来家,那安眠稳睡,俺原自己就不图;只伺候下条手中,黑夜里好拭那泪珠,黑夜里好拭那泪珠。哎,亏了有个好兄弟,一天的愁肠都丢去。
到了晚上,张诚来家问他娘:“俺哥哥呢?”他娘说:“什么乜好哥哩!谁知道他哪里死的了!”张诚跑出来,找着他哥哥,两个亲的不知是怎么样哩。
[跌落金钱]兄弟进门笑嘻嘻,你铺上个草儿打打席,哥哥呀,咱俩盖着一床被。哥哥叫了声好兄弟,这屋里冰凉冻着你,兄弟呀,咱娘嗔你出来睡。兄弟说:你读书是合谁?明日咱俩在一堆,哥哥呀,咱一处念来一处背。哥哥说:我不是个闲人,扫了田地并把灰,兄弟呀,我从今再不受那书本子罪。
兄弟二人,只管喇起来了。他娘见他不来,自家出来叫他。张诚不待去,说:“待合俺哥哥睡呢。”着他娘吆喝了两句,才去了。到家合他娘说:“明日着俺哥哥合我一堆念书不好么?”
俺那书房也甚宽,哥哥合我在一间,爹娘呀,俺俩一同把书念。炳之有意不曾言,这语正合我心间,我儿呀,说的可也十分便。回头便对老婆言:书修多添两吊钱,您娘呀,着他两个也好作伴。老婆说:狗屁圈不如留着做觅汉,您达呀,念阵子书来也看的见。
张炳之见他老婆不依,也就不敢做声了。到了第二清晨,张诚早起来上书房开开那角门子,见哥哥已咱把各闹打扫了一大堆,还在那里扫。张诚说:“你看俺哥哥,你从多咱就起来了?”慌忙拿锨就除。张讷说:“不用呀,放下我整治罢。”他那里肯听,又去找了个提篮来挎。
[罗江怨]兄弟去,再休来,沾了衣裳塌拉了鞋,你虽殷勤我不爱。你不快疾忙走开,怕晚了去上书房,定然惹的师傅怪。转下打没人替你捱,那时节懊悔刚才,腚上疼可也不自在。胳膊儿瘦似麻秸,像蜻蜒去撼薥秸,那里用着你忙成块?
张诚又除上了一提篮,他哥夺过来,他还不依。两个正在那里挣,他娘知道了,出来吆喝说:“跟你嗄事?不快上学里去!”才撒了手去了。张讷自此以后,只等他去了才做活路。
[叠断桥]自出娘胞,自出娘胞,好事没有半分毫,不想有个好兄弟,还着我开口笑。情意太高,情意太高,长长事儿要分劳,以后做生活,只叫他不知道。
张诚每早晨起来,定是到他哥哥那里,说两句话,又问:“你没做嗄么?”他哥哥说:“不做嗄。”他才去了。
头儿才梳,头儿才梳,张诚早起来读书,先到哥哥的房,话儿说两句。天色还乌,天色还乌,又问那活路做了没?他哥说不做活,方才出门去。
有一清晨,他娘出来,见张讷才找锨,骂道:“懒贼杀的!早做嗄来?”张讷说:“我怕张诚来瞎胡混,就没早做。”这也就罢了。那天井里,有多年的一堆灰土,着他去打扫。张讷合该造化低,一个锨头使成了两半。张讷也就挣了一挣,不得不对他娘说。他娘大怒说:“今早晨骂了你两句,你就没好气。给我跪着!”双膝跪倒,双膝跪倒,下气怡色又告饶,泪珠儿流下来,哀哀的把娘叫:休要心焦,休要心焦,我去霑上就是了;我若霑不了来,就是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