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诗藏
- 剧曲
- 聊斋俚曲集
聊斋俚曲集
修路的官票是老江。北京城里浪荡皇,听说他要出来撞,三宫六院娇娥女,陪着自在何等强。这个皇帝精混帐,只管他闲游闲耍,那知道百姓遭殃!
万岁说:“你好大胆,敢骂皇帝!”众人道:“隔着这么些路,他那里有驴耳朵怎么样长,他伸过来听听,就知道是俺骂他。”万岁自思:好没要紧,问了问他,就惹的他骂了这么些。我待加罪与他,他乃是乡民无知。自古道:背地里皇帝也得骂。这也是我自惹其祸,好没要紧。便笑着问道:“那是往大同去的路径?”众人说:“山下头有一座石桥,桥西头有两条路,南股正冲着大同府的去路,到东门还有三十五里。”万岁听说,提辔就走。
万岁爷没打撒,待问他做什么,好好惹了一场骂。下的山来往西走,看见大同城里塔,十里听的人说话。勒住马抬头远望,踌躇道问问不差。
那万岁正走,看见了城池,勒住马问那行路的人:“这是大同府么?”众人道:“正是了。”万岁听说,打马进城来了。
行走着来到了,城墙下好深壕,红莲绿水重杨罩。心忙不看城外景,闯进城来四下瞧,三街六市人烟闹。果然是男清女秀,一个个异样风标。
万岁进的城来,见男清女秀,人烟凑集,果然好景。按下万岁不表,却说这大同府有两家乡宦,生下两个儿子,唤做张王二舍。先人故后,撇下无限产业,不安分读书,光好结交光棍,狐群狗党,专好吃酒赌博。一日在酒楼上饮酒中间,王舍说:“张大哥,咱在这酒楼上吃酒,好不闷的慌!依着我说,咱上那十字街前,打扫干净,摆下桌酒,或抹“骨牌,或打双陆,引的好耍的子弟上了咱的当,哄他几两银子,咱好花费花费,好不好?”张舍说:“妙妙妙!”
二子弟下楼来,前来到十字街,排下一桌酒合菜。二人拍手哈哈“也是。”二人回来,望着皇帝唱了一个大喏,说道:“长官,你待玩玩,俺可玩的大,方才没见一帖是十两?没的长官就玩不起百十两银子么?只怕你输了没甚盘费,每帖三钱何如?”皇帝说:“在你随便。”三人坐下打双陆,两人是一个心,要赚万岁的龙驹。忙端过骰子盆,双陆马两下分,二人点子总不顺。万岁呼嗳就是嗄,两帖赢了六钱银。张王二舍心不忿,往常时显著你我,把双陆输与别人。
万岁赢了两帖,张舍道:“我说你不要合他玩,这不是被他赢了?”王舍道:“赌钱避不的输赢,光赢人谁合咱赌?”张舍道:“输给个好人罢了,被这花子赢了,怎么见人?”王舍道:“南京城里沈万山,泊头北里枯树皮,人的名,树的影,谁不知你我?发一个慈悲,着他拿了去买酒买饭,济他受用;没有我的口号,他若是动动我这银子,钩子匠不钻眼,生钉这狗头!”张舍道:“长官原来是玩,休动这银子。”
二子弟气狠狠,说长官你不认人,你来大同捎捎信,宣化府里数着俺,俺是大老爷家二代孙,吃酒赌钱打光棍。叫长官把银子留下,动一动这拳头无亲!
万岁说:“没见你那打手何如,先说你那不出门子的奸汉吓人。我要说出我那家乡居住,你只是搬了罢。”王舍道:“你在云雾里往来,你说的都是云彩眼里的话。”皇帝说:“人不说不知,你且站住,我说与你听听。”
武宗爷怒生嗔,骂二位太欺心,你去北京问一问,庄上主管无其数,出名的总管一大群,我是天下头一条好光棍。不是我夸句海口,恼了时抄你的满门!
二人道:“哈!你是皇帝么,能抄人?”万岁说:“虽不是皇帝,却也合那皇帝邻墙。我往常时,上无片瓦盖顶,下无寸土立足。那一日撞着正德,他说,你这么一个人,就无栖身之所,跟我来给你一间屋住。他那皇城西里给丁我一间住着。那皇帝他每日里抄人,我就学会丁。”王舍道:“张大哥,这长官说话有些京腔,风里言风里语的,都说万岁爷待来看景呀,咱两个福分浅薄,也会不着那皇帝,只怕是出来私行的官员,今日得罪着他,回朝上本,可不抄了咱么?”张舍道:“不是就是响马,若是得罪着他,咱就休出门了。设或路上撞着,可成了冤家路窄了,漫窑中夹夹马赶下咱去,飕的一箭,嗤的一声,一刀可就杀了咱了。拿着细丝纹银合他惹仇家哩厂张舍道:“怎么处?”王舍道:“我有道理。”遂秉手当胸叫道:“老客,你不要恼,俺两个相处朋友,不论生熟,好调寡嘴。那六钱银子你拿了去罢。你的双陆掷的高妙,有心待请你到舍下来求教一二,天又晚了,来日相会罢,请了。”
二子弟打下躬,叫长官你是听:你的双陆比俺胜。白银赢了六钱整,当与长官来接风,权当写了奉申敬。万岁说有劳二位,陪我到宣武院中。
二人听说,那鼻子里就嗤了:“这花子这么不识抬举,咱混他一混。长官,你待上宣武院里投亲去么?”万岁说:“好剁蚱的戏弄我寡人么!该死狗头!”遂没好气的说道:“没有亲。”王舍道:“没有亲,去做什么?”万岁说:
住家乡在顺天,我是个穷长官,闲来山西把心散。外闻贵处姐几好,寻个婊子玩一玩,不知那是宣武院?你二位陪我走走,穷军家自然不干。
王舍道:“这花子除赢了咱的银子,还着咱陪他,我嗤他往孤老院里走走何如?”张舍道:“极妙!”王舍拱手道:
不拢过陪你嫖,叫老客休计较,我今对你说院里的道。俺俩明日携盒酒,敬上院里望一遭,旁人看着才荣耀,都说是长官体面,张王舍都合他相交。
皇爷说:“多蒙厚意。那里是去径?”王舍道:“顺大街往北走,转过隅头向东一座木牌坊,路北里新盖的大门楼,那门上有匾,匾上有字,字字写的明白,那就是宣武院。”万岁听说,心中大喜,上马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呆万岁孤老院寻妓 乖六哥玉火巷逢君
话说张王二舍哄的万岁去了,在那街前拍手大笑。
好计谋自家夸,自在的笑哈哈。这两行子没造化,朝廷在前还不识,顺着口子光瞎吧,顶着蒲笠似天那大。古丢丢死还不觉,呲着牙喜的是什么?
那万岁骑马顺大街前行,转过街口,果然有座木牌坊,路北里瓦门楼,上挂着牌匾,那牌上是“养济院”三字。万岁进院的心盛,没往上看,光见了一个院子。万岁下马进去,他没见那好姐儿,都是些苍颜白发,有纺棉花的,有纳鞋底的,有补补丁的,拿虱子的,洗铺衬的。万岁暗骂:江彬砍头的,哄了我来!你说三千名妓,亚赛嫦娥,这就是样子了么?我晓的还在里头哩,恐怕风吹日炙晒黑了,我进去看看。
进院来细端详,见了些女娥皇,个个都有五十上。口里没牙眵糊着眼,东倒西歪晒太阳,通然不像个人模样。破衣服赤身露体,硶杀我好他那脏娘。
那万岁正往里走,从里头出来了一个老汉,说道:“长官,你来院里做什么?”皇爷说:“我来耍耍。”老儿道:“你会耍刀呀,是耍枪?耍把戏,弄傀儡,说快书,唱道情,你去上那十字街前,耍给人看,挣几百钱好买嗄吃,你来这里耍,可给你什么?”皇爷说:“我来看看。”老儿说:“你来看亲么?”皇爷道:“没有亲。”老儿道:“可有朋友么?”万岁大怒道:“合你这忘八做什么朋友?我对你说,我来找个婊子玩玩。”老儿大怒道:“你铺着扁担盖着带子睡来么?你这不识时务的货!耍婊子可没有,不弃嫌,有孤老哩,给你几个耍耍罢!”万岁说:“好哇!我来嫖婊子,不想撞着孤老窝里来了。”万岁又道:“你是谁家的孤老?”老儿道:“谁家给俺饭吃,就是谁家的孤老。俺吃的是皇帝家的俸粮。”那万岁听说,才知道是孤老院,羞惭满面,无言可答。低头一计,便说道:“我是江老爷的差官,来这孤老院里查查,年老的许他吃粮,若是年少的赶出院去。”老儿听说,磕头在地,说:“小的不认的是差来的老爷。”皇爷说:“我不怪你。我要进宣武院,坐落那里?”老儿道:“出门向西走,转过隅头向北,那西巷里坐北朝南,景致无穷,王孙子弟有钱者,往那里去乐。”万岁听说,牵马出院,羞愧难当。一时觉着身体乏困,寻思道:“我暂且找一店房歇息半日,叫店主送我进院,有何不可。”那万岁寻找店房,且说这玉火巷店家李小泉,有个走堂的六哥儿,他是东斗星临凡,合该他时来运至,这大同城里不知有多少酒肆饭店,万岁爷正眼不理,一骑马竟进了玉火巷来了。
牵着马寻店家,吃酒饭解解乏。走堂的高叫来咱家罢,暖阁楼房高大厦,圈椅方桌仔细茶,酒果饭食都减价。北京城官员过往,那一个不来咱家!
那六哥正在店房,忽听的銮铃响亮,跑到门前,看见万岁,慌忙笼住龙驹,就说:“老客里边下何如?”六哥他:
一见皇帝面,和颜悦色添,向前拢着马,话儿比蜜甜,老客咱家住,三生结下缘。不是,卜饭店,东西尽皆全:肉包蘸着蒜,碗哪大食团,雪白稻米饭,火烧是水煎,鸡汁水花面,只要八个钱。若要候朋友,摆酒不费难,南菜咱都有,海味件件鲜,烧酒壶又大,黄酒苦又甜,双陆合棋子,闷了有丝弦。钱不论好歹,银子九二三,无钱且上账,过日随心还。高房又大厦,马棚数十间。万岁心里喜,牵马到里边。六哥拴下马,向前问事端,扫地只一躬:“长官是那边?”皇爷说:“你是问的我,北京蓝旗官,家乡也不远,居住在顺天。自小油滑无能干,江都督手下做差官。今日路过大同府,专到宁夏去查边。”
那六哥道:“早知是江老爷的差官,就该远接,接的迟了,万望恕罪!路远山遥,鞍马劳困,多有辛苦了。”这六哥也是福至心灵,神差鬼使,使的着他奉承了几句话。那万岁大喜,暗暗称奖道:“人不在大,马不在小,果然是实。我自离了北京,一路见了多少人,没人间我个辛苦;这小厮不上十五六岁,偏知道我的辛苦。我自不亏人,问他问是什么姓名,久后回京,封他一官半职,也是他问我辛苦一场。”皇爷说:“小伙贵姓?”六哥说:“不敢,愚下姓尹。”万岁说:“城里人家孩,读了二年书,就会说愚下。你的尊讳?”六哥说:“我没有名字,家父养活了俺兄弟六个,我是个老生子,排行叫六哥。长官路上困乏了,我烧些水来,你净净面好吃茶呀。”
净面汤一铜盆,献过来花手中,细软肥皂多清润。老客一路多辛苦,铺下床儿放放身,休歇休歇眼不困。小六哥乖滑伶俐,万岁爷件件随心。
那万岁吃茶已毕,六哥将楼房扫除干净,拿了一个坐来,说道:“老客请坐,我取饭来你用。”
小六哥笑颜生,叫老客你从容,待吃好物我管奉。又有合汁又有面,新出炉的热烧饼,肉包火烧随心用。一路来千辛万苦,拿酒来先吃几盅。
六哥道:“你会吃酒么?”万岁说:“我乃是天下吃酒的祖宗头。”六哥说:“你是吃酒的那头,我就是卖酒的那头。”万岁说:“你这小厮卖了多少酒?”六哥说:“老客,我说这话你休怪俺,这一年抛撒的那酒,也勾你吃一辈子的。”皇爷说:“你有什么好酒?”六哥说:“休问我那好酒,你来霎就没见我那酒望上写的那对子么?”皇爷说:“你拿来我看看。”六哥把酒望取来,递与万岁。万岁接来观看,上写着:“隔壁三家醉,开坛十里香。酒高壶大,现钱不赊,霸王吃酒要现钱,张飞没钱剥下靴。”皇爷说:“这小厮好利害!霸王平分天下,张飞是三国忠臣,要钱罢了,就许你剥靴!
待我耍他一耍。”遂说:“你这话头不好,我给你改了,情管生意大快。”六哥说:“你给我改了,我挣了钱来孝敬你老人家。”万岁说:“不难,拿笔来。”万岁爷一笔到底,六哥看了看,改的是:“也漫说那酒高壶大”,第二句是“清香赛过屠苏”。六哥说:“是怎么讲?”万岁道:“这屠苏是古时美酒,你那酒比他还强。”六哥大喜道:“好口才!好口才!”皇爷又题道:“色比葡萄才半熟,插上杨梅同做。”六哥道:“这又是怎么讲?”万岁说:“这两句是说你那酒的颜色好,红通通的,就像那半熟的葡萄,加上那杨梅一样的娇嫩。”六哥说:“妙妙!”皇爷又写道:“行人也不来饮,邻里也不来沽,一年只卖两三壶。”六哥大怒道;“这不坏了么?休写罢,卖不的还好哩!”万岁说:“你休要燥发,你看下句:剩下的却晒好醋。”六哥儿心里焦,叫老客你把我敲,几般好酒你不知道。我有七十二样酒,见样拿来你瞧瞧。品品不好往当街倒,从今后不开酒店,说声薄把壶贬了!
皇爷说:“你有什么好酒,说来我听。”六哥说:
时黄酒合春分,状元红蜜林檎,镇江三白颜色俊;寻常就是白干酒,每瓶只要一钱银。老客不必你多心问,我还有黄菊高酒,每一瓶二钱纹银。
皇爷说:“你拿黄菊高酒来我吃罢,那混帐酒我吃他不惯,情愿多给你价钱。”六哥说:“老客既要吃好酒,我去拿的。”跑下楼去,叫掌柜的把原封好酒装上两壶,提到楼上,满斟一杯,递与万岁吃了一口,果然好酒。万岁开怀畅饮。那六哥满面悦色,无不奉承。六哥道:“我卖酒这几年来,再没见个会吃酒的,你真是天下吃酒的个祖宗头。”万岁说:“好酒!你拿那望布来,我给你另改了你好卖。”六哥说:“吃酒罢,不要改了。”皇爷说:“不妨。”六哥把望布拿了来,万岁提笔在手,上面题西江月一首:
春夏秋冬好酒,清香美味堪夸。开坛十里似莲花,八月.闻香下马。洞宾留下宝剑,昭君当下琵琶;刘伶爱饮不回家,好酒哇醉倒西江月下。
万岁爷笑颜开,叫六哥你过来,有了好酒要好菜。卖饭不怕大肚汉,好物济数都拿来,除了要钱有何碍?小六哥满心欢喜,这长官仗义疏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