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于氏说:“我如今就待要他,他也未必肯来。”沈大姨说:“倒未必,他贤惠着哩。”

甥妇贤能,甥妇贤能,模样风流百事精。若早上说嫁人,晚上就来红定。他离了门庭,他离了门庭,不肯把婆婆骂一声。若待嫁别人,怎肯舍了命?

沈大姨说到这里,于氏不觉的哭了,说:“他实实也罢了!我是怎么迷糊着那心眼来!”沈大姨说:“你懊悔就是了。”

志气可嘉,志气可嘉,情只寻死不归家。他存着这个心,必定是没改嫁。我去寻他,我去寻他,你的性儿可难拿,万一再处不来,我嗄脸合人说话?

沈大姨说:“想是这没嫁,也还可以来的。万一找他来再不好,可是屁股长在脖子上,——我腆着腚去见人么?”于氏说:“你说起来呀。”

[房四娘]大姨说我害羞,怕你将来到不的头。你看珊瑚那样的孝,你可还嫌定要休。于氏听说泪交流,自待自家蹦顿头。姐姐自管往前做,后来的话儿不要愁。

又待几日,于氏病好了,沈大姨待去。于氏说:“只怕你去了,我还是死!”沈大姨看着不是长法,不如把二成分开,极声叫二成来,对他说。二成去说了,臧姑说:“哦,娘们安心待分出我去么?我可不肯哩。”大家见他不肯,就没了法。

娘三个共商议,要送太岁远别离,谁知道那还不肯,大家无法更可施。安大成苦寻思,不过他想转便宜,我就让他便宜转,这一个商议或者依。

大成又让他地土、宅子,都着他拣了去,臧姑才依了。又吩咐只留下三十亩薄地给他哥。大成说:“就是这等。”当下同着沈大姨立了分书。

二娘子大不贤,踢蹬的合家不团圆,还要割下别人的肉,拿来自己身上安。安大成无怨言,自家情愿种薄田,但得亲娘不受气,无有一垅也心安。

沈大姨看分了家,又把大成卖弄了噪子。

人分开闹不休,争着乜钱打破头;我那外甥今日好,万顷良田百座楼。

沈大姨说:“你每日夸奖俺那媳妇,你待会他会,你上俺家里待二日,也散散心。”于夫人极喜,着大成找了个牲口,姊妹俩去了。安大成知道,这一回珊瑚就来了。

孝顺儿要喜欢,夫妻离别正三年。心中参透姨娘意,知道珊瑚必要还,好夫妻再团圆,只在三朝两日间,大成暗知娘心悔,准备宽床一处眠。

且说二人到了家,于夫人才坐下,便请外甥媳妇来。沈大姨笑了笑:“你坐着,我着他扎挂了来的。”去了不久,从门外头吆喝了来:“这不是你每日夸奖的那媳妇?这不是每日孝敬你的那媳妇?你可认他认。”进门来却是珊瑚。于氏吃了一惊:“他从那里来?”沈大姨又笑。

[耍孩儿]你夸的那好媳妇,就姓陈名珊瑚,在我这里有二年数。每日殷勤买盒看,问你的病好了没,费钱都凭着针指做。你每日口口称道,见了面却是极熟。

沈大姨说完了,珊瑚说:“给娘磕头。”于氏拉着,就掉下泪来,说:“咳,我那好心的娇儿,我今甚么脸见你!”就拿过珊瑚那手来,使力气照着自家那脸乱拸。珊瑚夺出手来,他自家瓜冷瓜冷的打了顿耳根子。沈大姨合珊瑚拉着,才住了。

想当初我用心太偏,待的你委实难堪。我儿你道不曾怨,听说我病长挂意,买上东西去问安,日久才把人心见。倒把我好心的娇儿,离别了正勾三年。

珊瑚说:“但得娘知道我没有二意,不怪我呵,就死了也甘心!”说着,就掉下泪来了。

怨只怨自己不才,就打杀应当该!就是难得娘不怪。当初辞别亲娘去,恨不将心刚出来,死了*(左扌右衡右)了荒郊外!实不望今生今世,还得那天眼重开。

娘俩就像亲娘亲女儿,待了几年没见,亲的就学不的。待了二日,拜别了沈大姨,谢了又谢。珊瑚磕下头去,泪如雨下。

[对玉环带清江引]想我当初,离家无处跑,想起大姨,既溜哈喇找。大姨情意高,待奴那样好,已往从前,一言说不了。今日离别,心绪如刀搅。破上在沈家庄过到老,谁还想着这条道?媳婆美团圆,夫妻重欢乐,多亏了亲娘姨用意巧。

第三回 悍妇回头

这个恶人好不谬,惹着尽自勾人受:汉子惹着他也掘,婆婆惹着他也咒。我劝歪人不要歪,阎王不怕你性子份。眼前虽着人难受,只怕折了你的儿孙,促了你的寿!

且说珊瑚到家,合庄里都喜,无论同姓异姓,都拿着礼物来看珊瑚,就是娶个新媳妇来,也不能那么热闹。惟有何大娘不好来。于夫人也算是个好人,敬着人去请他来,自家认罪。

[劈破玉]您大娘你休要放在心上,那时节打一顿也是应当。想当初那是甚么模样,一味胡踢弄,像吃了迷魂汤。我如今清夜的想来,嫂嫂呀,那汗珠子往下淌。

臧姑听的珊瑚来了,那口里着实嗤撇他,到了第二日才来拜了拜。珊瑚也到了他那屋里,那四六句里诮他,珊瑚推不懂的。珊瑚自来了,于氏又疼他,他却不肯自尊。

大娘子进了门合家欢乐,任拘嗄做停当不用吆喝,于夫人在房中稳稳高坐。还是旧媳妇,换上了个新婆婆,只恐怕使着我那孩儿,也去替他烧上一把火。

不说这院娘们亲热,却说臧姑为鸡为狗,就来骂这里;又添上一个极能忍气的,大骂了一声,这里大家气也不敢喘,像没人似的。这一回添一个铺囊的更甚,闭了门气不喘总像是无人,静静的听着那豪杰骂阵。一个巴掌拍不响,姑娘自家退了神。任你怎么刚强,总然是治不的一个忍。

那眼里光阴,忍中日月,不觉的十年,臧姑生了一男一女。日生又便宜了,就买了丫头。臧姑无处使那气,每日不是骂汉子,就是打丫头。谁想那二成他会捱,妮子不会捱,一条绳子吊死了。这也是臧大姐点子不顺,可怎么好好的死了一个人?他达达比臧姑无赖的更甚,声声的要告状,跳打着骂上门。把一个极有本领的媳妇,到这里老大窘,也是自家踢弄的紧。

那妮子他达无赖之极,上门子骂了,又告状;县官又赃,要拿鹅头,出了个票子,单叫臧姑。臧姑慌了,着二成替他回话。

[倒扳桨]平日臧姑嘴麻子多,红票出来无奈何。走后走前无有法,二成只得替他婆;替他婆,好呆哥,腚不曾着铁瓦合!二成见了官,打了十五,押着要他媳妇。臧姑越发慌了,自家没脸面,央他大伯。大成老大不忍,自家去见官,替他告免。那官那里肯依。

臧姑赃极遇赃官,更比减姑赃一番。臧姑虽赃赃不过,那赃官只要俩赃钱。叫皇天,戒姑谨具赃一盘;赃一盘,早早完,受了赃刑谁可怜?

臧姑拗强不肯使钱,到了官,捱了一拶于。没奈何,指地作保,取银五十两。问他丈人告助,那生意人割舍不的多给,只给了五两;又折蹬头面、衣服,共凑一百之数,送进去,两口子才来了家。臧姑遇着那赃哥,没了家里那好老婆。如今的天忒矮,恶人自有恶人磨;恶人磨,没奈何,猜他来家变成了佛。

两口子来家,一个捂着手,一个捂着腚,也就是天教诲他。若是回了头,从此做好人,也还不晚;谁想他不害羞,还使他那本领,动动就说:“我拶子都捱了,怕人咋!”

[跌落金钱]他想想如今受折磨,原是从前过恶多,娘子呀,懊悔该把脚来跺。回过头来去念佛,敬了丈夫敬婆婆,娘子呀,老天也不记你从前的错。又比常时大揭锅,要凭粗气熬阎罗,娘子呀,怕你合他熬不过。人若是恼你咋不着,天若恼了时咋奈何?娘子呀,就该早把心头摸。

安大成种着几亩薄田,日子难窘,惟有二成宽容。自从遭了官司,弄的少挡没系,又搭上人来索债,叫花子躲乱,——穷的讨饭还带着不安稳。

分家便宜了安二成,积趱了十年一旦空,哥哥呀,骗来的钱财中何用?家中两口甚宽容,只是自家去踢弄,娘子呀,自作自受怨不的命。踢弄的别人不安生,你待安生也不能,老天呀,怎么就真么有灵应?天爷爷看着他不做声,他暗里有个定盘星,哥哥呀,只怕是发了从前的病。

二成把三十亩好地卖给本庄任华,因这地土是大成让的,定要大成做中人。二成说了,大成去了。二成还没到,任华家忽然倒了,爬起来说:“我是安举人。我的地那里有任华买的!”就看着痛哭。

您两口甚是贤,报你的名字到阴间,我儿呀,阎王也喜人为善。因你的行德感动天,放我过鬼门关,我儿呀,我才合你得相见。回地休愁没有钱,咱还能买百亩田,我儿呀,那刺*(上艹下縻)树下刨刨看,银子刨来不用谦。丝毫休对二成言,我儿呀,那泼妇呆儿何足念。

嘱咐:“那刺*(上艹下縻)树下埋着几两银子,回那地,您两口好费用。我不能久住。”又倒了。还魂了半日,才爬起来,听见人说,才知道是安举人附着他,把文书交给大成,拿回来了。

[银纽丝]拿着文书来到也么家,见了娘亲泪如麻,又搐答,说他方才见任华,怎么倒在地,怎么又爬查,从头细说他父亲的话。不忍他兄弟倾了家,俺合他共验刺*(上艹下縻)花。我的天,牵挂心,总把心牵挂。

安大成泪恓恓的合他娘说,臧姑来窗外头听。听见那银子的话,等不的说完就跑,叫着二成,一个拿着锨,一个抗着钁,流水先去刨去。于夫人看他影了一影,猜他去刨,瞧了瞧果然。大成便说:“休去看他。”

臧家姑姑太心也么贪,一席话儿没听完,往后颠,怕人分他那元宝边。一个拿着钁,一个拿着锨,刺*(上艹下縻)树下全刨遍。谁想并不见银钱,满坑里都是一些瓦合砖。我的天,变了窑,才把窑来变。两口子吷嗤了半日,光见瓦石,并不见银,气的把兴头全没了,撅着嘴去了。于夫人去看了看,刨了一个大坑,里头堆着瓦查子,也只当他刨了银子去了。

[呀呀油]刨了来,刨了来,夫妻要把宝藏开,只当是元宝哥,谁想是砖头块。没精打彩,没精打彩,无心还把旧窝埋,实指望大欢喜,到寻了个不自在。

珊瑚说:“我也去看看。”到了坑边,见那土里白花花的都是小银锞。下腰拿了一块来,看了看,都说异常,一齐去验了。大成到底不忍瞒他兄弟,自家去叫了二成来。

情意高,情意高,叫他兄弟瞧一瞧,可怜他倾了家,也着他笑一笑。劳他先刨,劳他先刨,不肯自家上了腰,兄合弟齐下手,公同着出了窖。

把银子都拾出来,约有万数两,分了两堆,先着二成拣了一堆,包了去给臧姑看。闪开包,都不是银子,依旧是砖头,挣极了。臧姑说:“你着他倒了包。”

傻儿瓜,傻儿瓜,他怎肯给你那雪*(左钅右练右)花!他待瞒着咱,又怕我知道骂。好您潮达,好您潮达,一堆砖头拿到家。若不是倒了包,怎么就变了卦?

二成说:“明明的两堆,我拣了一堆来了。我去看看他何如。”进门来,看见他哥嫂合娘那里摆划。

称着欢喜,称着欢喜,五十两纹银足足的,他娘说自家穷,这银子休妄费。大家寻思,大家寻思,年年春里举粮食,不如咱买犋牛,再治几顷地。

娘们正盘算着,二成包着些砖头来倾在地下。大成问他:“这是甚么?”二成说着只是哭,大家都挣了。呆蠢畜生,呆蠢畜生,鬼神警戒最分明,怎么到此时,心里还不动?两泪盈盈,两泪盈盈,空自哀哀告苍穹,喜的是老兄怜,不知道罪孽重。

大成见他兄弟那模样,老大不忍,算了算他取的那银子,本利共该捌拾两,便把自家这银子包上,说:没要紧,你拿了去回地的罢。”

[罗江怨]眼睁睁一大窝,猜堆堆有五千多,双边双沿细丝锞;虽不知轻重如何,雪花银倒有些插和,每人只分了百十个。那鬼神把人作梭,闪开包諕了一个笃坐。也该论论从前的过,自家的尽情丢却,世上哪有这样哥哥,给臧姑还打的头儿破。

二成拿了银子去,着实称道他哥哥。遂即送与债主;退了文书来。那债主夹开银子,都是大上皮。债主大怒,待去告着二成。在人手雪片花明,到他手一片光铜,鬼神忒也有灵圣。这时节还不心惊,反说人把机关弄。他汉子而不冷腾,他老婆跐溜扑笼,天生一对呆瓜命。他看着是个英雄,人看着是个倯虫,听说告状才挣一挣。

二成慌了,又写章死契送于债主,任凭他典卖,央及着,才退回那银子来了。臧姑说:“哥哥好也好不到这分天地,这意思要着咱犯了,好捱夹棍。”

(叠断桥]有些潮腔,有些潮腔,哥好心里有点攘,怎肯将自家的银,生生的将你让?有刀枪,有刀枪,你使的发了才遭殃,不止说瞎了钱,还着你捱来榜。

臧姑说:“咱也不要说破,把这夹了的留下,别的还送给他。你说:哥哥屡次的让我,我也不忍,留下几两,见哥哥的厚意;别的送了来,你去回那地来种罢。”二成果然到他哥哥那里,照老婆的言说了。大成不肯,二成放下去了。

银子收下,银子收下,点了点块又包煞,见他让恳,不寻思有别话典当珠花,典当珠花,凑足了数儿找债家,一*(左星右戋)盘称上银,那账儿够消罢。

安大成凑足了银子,支给债家。债家看那银子,合前番丝毫天二,心里疑忌;连夹了三锭,全无差迟,就把文书退了。

银色差迟,银色差迟,还是前番大上皮,谁想到了好人手,就成了冰花细。好不跷蹊,好不跷蹊,着人恐惧汗淋漓,臧姑是也人,他那敢子喘粗气。

大成来家,二成来打听,知道那地回了来了,对着臧姑说。臧姑说:“必然是换上好的,给了人家。”

当初才刨,当初才刨,你就叫他倒了包。怎么换假银,哄着你上他的套?真正蹊跷,真正蹊跷,又不是行者那猴毛,可怎么到咱手,就变的没人要?

臧姑怒极,来到这边,见他大伯在门里头,就骂:“忘八科子,可自在了!唠着给俺那假银子,亏了没转出夹棍来!各人分的,就不给俺,俺也不怨,怎么唠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