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太公说:“你取来我看看。”公子递于太公。

接来仔细观,接来仔细观,看来看去甚喜欢,一行一行的往下念。你这第二篇,你这第二篇,略改几句便可观,差不多不甚足为患。“大凡做房官的,不瞎眼的有几个?但只是好看便罢了。你这文章有指望。那一篇你若做不来,待我替你做罢。”公子说:“不用,我看了爹爹的,已是有了。”

回了号房,回了号房,顿饭时节便成章,这一篇更在前篇上。吟哦铿锵,吟哦铿锵,顺口读来字字强,好文章必定有榜样。

又拿出来说:“爹爹,我完了。”太公接过来一看,说:“也亏了你,比着葫芦画上瓢来了。”

我儿你听着,我儿你听着:题目细写休错了,下一画要把题纸照。号板必要牢,号板必要牢,常把卷子盖的交,剪烛头也防灯花爆。

一更鼓里敲,一更鼓里敲,场里行人静悄悄,处处挂青帘,都使银灯照。卷子开包,卷子开包,磨墨声闻百里遥,个个都吟哦,好似蛐蟮叫。

二更鼓里轻,二更鼓里轻,场里灯光一片明,个个喔哼哼,不知什么病。号里少人行,号里少人行,虽是无声却有声,酷像一集人隔着千里听。

三更鼓里挝,三更鼓里挝,头眼昏沉渐渐乏,时听见问点话,声儿却不大。手儿紧紧抓,手儿紧紧抓,低头忽如身在家,好像是坐房中,别房里人说话。

太公这边就问:“保儿呀,写了几篇了?”公子答应说:“将完了。”太公说:“怎么这般快?小心哪!”

四更鼓儿真,四更鼓儿真,此时笔管重千斤,才写了四五篇,觉着那手酸困。恨那打更人,恨那打更人,打的更点未必真,分明更交四鼓,多大霎,又早是五更尽!

公子完了,出号来说:“爹爹誊了几篇了?”太公说;“六篇了。且去号里坐坐。”

五更鼓里天,五更鼓里天,满面皆薰蜡烛烟,试试这眼角眵,只是觉灯花暗。手腕痛又酸,手腕痛又酸,剩了够十行越发难,只听的号儿吹,一声里快交卷。

天无明,太公也写完了,先对了对。叫一声保儿,公子疾忙跑来,把卷子摸过来,对了一对。太公说:“呀!你这头一个题里,不错了一个字么?”

忒也莽撞,忒也莽撞,我说从容不要慌,若不是看出采,就完了今科的账。仔细端详,仔细端详,错的点了添在旁,大规矩不要差,就是有些胡指望。

公子说:“不用看,没吊了嗄。”太公说:“你那雨单呢?”公子说:“呀!搁在号房上忘了拿来。”

伸手取下来,伸手取下来,才把行囊另解开,捆了个极结实,拴上了一条带。直上堂阶,直上堂阶,交了卷子领出牌,爷儿俩喜孜孜,跳出了场门外。

出场来,太爷的家人接着,才见了小主人。

喜地欢天,喜地欢天,说有个少爷在那边,却不过十四五,已成了小乡宦。俺在太原,俺在太原,叫了老爷够一年,仓猝间改了口,太爷还叫不惯。

少爷的家人接着,问了问,才知道是太爷。

公子出场门,公子出场门,吩咐接场的众家人,大家笑嘻嘻,都把太爷认。议论纷纷,议论纷纷,谁知太爷正青春,怪不的咱太大,模样还着实俊。

公子说:“爹爹的下处宽阔么?”太公说:“只是两间房子。”公子说:“还是爹爹往儿那里去罢。”吩咐人去搬行李,爷俩就同来了。吩咐张千,吩咐张千,去把太爷行李搬,孩儿那下处,就住在药王殿。爷俩上雕鞍,爷俩上雕鞍,接场的家人头里颠,过巷又穿街,走了够千里半。

到了门首,父子下的马来。看家的管家是老家人王孝,一看见是太爷,磕下头去,眼里就落下泪来,说:“太爷呀,你从那里来?”家人惊猜,家人惊猜,太爷忽从何处来?太奶奶每日愁,听谣言心惊怪。小的无才,小的无才,奉了山西这一差,因小的还老成,跟少爷好出外。

太爷也落下泪来,说:“几年没见你,你也老了。我合你少爷在场里遇着的。”王孝大喜,说:“这等说,太爷也是中过了?”

家人泪涟涟,家人泪涟涟,咱家大祸有十年。少爷中了举,恨太爷未得见。谁知在外边,谁知在外边,已向螗宫折桂还,从此一家人,都得重相见。

“少爷,你就写信,小的即刻回家,报于太太得知。”行说着,饭到了。公子说:“爹爹先吃饭,孩儿就写信罢。”

磨墨挥毫,磨墨挥毫,大喜先报娘知道,孩儿在场中,合爹紧邻号。桂榜也非遥,桂榜也非遥,父子登科这一遭,等报子到门前,不久的俺爷儿俩也到了。

公于写完信封好,王孝立刻走了。有分教:上院花开春富贵,蕊宫香发月团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衣锦归里

不说张太爷父子候榜,且说张太太在家,日日愁闷,亏了两个丫头,每夜歌舞伴宿,解解闷怀。

[劈破玉]方太太在香闺日日纳闷,到是那公子会不会放不在心,只望他早上山西打听个实信。酒合饭全不想,没人的时节泪纷纷。着两个丫头,一闹一个三更尽,才歇下还骨轮嗓子,才打了一个盹。这一日正在房中纳闷,丫头进来说:“京里王孝回来了。”太太说:“他回来有什么事呢?”丫头说:“不知道。”

[房四娘]方太太自惊讶,京里盘缠不缺乏,他不等上山西去,山西去,又待来家做什么,做什么?

“快快着他进来。”不一时,王孝进来,磕下头去,说:“太太千岁之喜!”

方太太又惊猜,如今天榜不曾开,你又无上山西去,山西去,问你喜从何处来,何处来?

王孝说:“太爷现在京里,合少爷在一堆哩。”太太说:“怎么着?你起来说。”王孝起来,遂取出书来,递于太太观看。

[银纽丝]方太太把书仔细也么观,微绽樱桃开笑颜;孟娟娟,娘俩喜地又欢天。名姓是宫升,字是宫子迁,那里去问张鸿渐?难得他乡姓名全,不必宫花插帽檐,我的天哟,献猪羊,就把猪羊献。叫人来赏王孝红一疋、酒一瓶、银子一两。王孝磕头去了。

我着冤家唬碎也么心,不想你依然性命存。有鬼神,指望引爷俩号紧邻,父子在一堆,场中论论文。我那儿进士也有分。道路讹言认不真,骂那山西行路人,我的天哟,凶信传,怎么就传凶信?且不说方太太在家欢喜,却说张太公父子在京,到了放榜之日,爷俩领着家人去看。

[倒扳桨]父子骑马上天街,都看天门放榜来。父子到时榜即挂,人山人海闹垓垓,挤不开,多有挤跺了袜子鞋。

太爷说:“着一个家人挤进去看看罢。”少爷说:“李才识字,你进去罢。看见名字,就吆喝出来。”

李才挤进到榜棚,爷俩在外用心听,等的榜儿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一声;报一声,心内惊,必定咱爷俩都无有名。

少爷见榜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便说:“咱爷俩想是都无有。”太爷说:“不然,这榜是从后放的,你那文章还在三十名以里。”略不停时,李才吆喝一声,说:“少爷会了!”

太爷听说笑哈哈,有了一个就不差。纵然我就落了第,也就可以还的家;还的家,抱娃娃,功名从此不做他。

不一时放完了榜,李才出来,少爷问道:“太爷无有么?”李才答应说:“没有见呢。”

虽然一个就喜欢,到底心中不自然。公子上马容颜变,低头无语在雕鞍;要回还,臭骂瞎眼考试官。

少爷暗暗的寻思道:“我那文章还会了,怎么爹爹的文章倒还会不了?岂不是瞎了眼么?”又问李才:“你看真了么?”李才说:“前半截就无曾看见有姓张的呢。”少爷大怒,把李才打了两鞭子,勒马自己要去看。

[劈破玉]好公子拨转马要亲自去看,一马夫头里跑一溜飞颠。到那里只见那看榜的渐渐星散,公子夹夹马往里只一钻。到了棚前,抬头一观,先看了会元,次看了亚元,往下又看呀,见了第三以下,第四宫升就是太原。那公子飞跑回来,才站下,挣挣的瞧了好几眼。

公子见太爷会了第四,回见太爷还勒马道旁,便说:“爹爹会了第四名进士!”太爷笑了笑,父子回了下处。

[呀呀油]喜重重,喜重重,公子写成书一封,说爹爹合孩儿都把进士中。父子相逢,父子相逢,又得一日科甲同,现如今门下人,都做着吉祥梦。

不说公子差人家中报喜,却说孟奶奶每日合方太太在家中商议。叫声娘,叫声娘,如今咱家胜似常。俺爹爹就来家,料想也无妨账。婆婆惨伤,婆婆惨伤,但得中个进士郎,您爹爹往家来,可方才胆儿壮。

婆媳正然盼望,有个人来报:“少爷会了进士了,报马现在前门首哩。”

报马到门前,报马到门前,忽听一派闹喧喧,传进来到闺中,要喜钱一百贯。太太喜欢,太大喜欢,带着泪痕开笑颜,不是喜富贵来,喜的是夫妻重相见。

太太说:“想是您爹爹无会;也罢了,孩儿会了就好。”孩儿登科,孩儿登科,就是他爹待怎么?虽不如会一双,还强似没一个。儿子登科,儿子登科,就是仇人无奈何,得点个新翰林,方才可稳稳坐。

丫头来说:“京里差人下来了。”太太说:“叫他进来。”不一时,家人进来,磕头道喜。

太爷会了,太爷会了,五魁以里把名标,怕报子不知名姓,着小人来家报。太太听了,太太听了,满斗焚香天地上烧,一行说足了心,不觉的连声笑。

婆媳欢喜的没颠没倒的,外人才知道,山西那姓宫的就是张鸿渐。闹嚷嚷了,道喜之人,比前更胜。且不说娘俩欢喜,再说父子二人,到了殿试日期,又同去殿试。

[皂罗袍]宫子迁把万言书上,会写字会做文章,御笔钦赐探花郎。忽然一举人头上,乌纱辉耀,玉佩丁铛。此日方才不负闺中望。

太爷殿了探花,少爷殿丁二甲,亏了他年少,人物齐整,又拉了个翰林。

张老爷少年英妙,个九岁绝好丰标,齿白唇红模样娇,玉堂金马忽然到。翰林院里,尊贵逍遥,此日方才不负娘亲教。

爷儿俩心满意足,好不得意的紧!

张鸿渐紫袍金带,骑大马直过天街,人人都说探花来,模样不像三十外。翰林公子带牙牌,日日街头去把荣华卖。

不说爷俩京中得意,打点告假还家,却说方太太虽是欢喜,却还盼望那殿试的消息,便说:“娟娟,怎么京里全无有个信来呢?”

[叠断桥]家门衰孤,家门衰孤,小小功名总不似无,还得个新翰林,才压得仇人住。人心无足,人心无足,得了陇来又望蜀,我看那小保儿,耽得个翰林做。

方奶奶说:“媳妇,咱有了两个进士,我这心里又指望个翰林。”娘俩正在房中笑说着,就有人来报:“太爷殿了探花了。”你说他娘俩好喜呀!

太太开笑颜,太大开笑颜,回头想想十年前,只待做奶奶,做太太不情愿。今日却不然,今日却不然,不指望老虎又爬山,这一探花郎,应该合保儿换。

你说房里那些妇女们,都说咱太太欢喜了,乜模样越发俊的娇嫩了,年纪三十四五,只像二十四五呀是的。

太太笑吓吓,太太笑吓吓,人生世上能有几?既然是为个人,却也该尝尝那奶奶味。保?儿两道眉,保儿两道眉,前生像有个造化根,到了做翰林,这么才成对。

正说着,又有个人来报:“少爷拉了翰林了!”你说这一喜,若是不会喜的,可不就是八十的老翁转磨磨,——就晕杀了?

喜气扬扬,喜气扬扬,我说保儿不寻常,我每日看着他,就有个翰林像。满斗焚香,满斗焚香,拜了天地拜家堂,到此时把仇人,放不在心坎上。

此时闹动了合庄,都来磕头,连那李大的老婆,在家里也坐不住了,跟搭着也跑了来,捣了顿头去了。

都来叩头,都来叩头,仇家也不敢记前仇,跟搭着别人来,好像那鸡*(左口右参)豆。闹闹稠稠,闹闹稠稠,摸了个凳楂坐在门后头,出去合人说,俺奶奶合我厚。

此一时,断不了京里有人来往,已是打听着他爷俩告了假,就待来家。家里彀多少人伺候,四面庄里彀多少人迎接!

[玉娥郎]竖大旗,挑长幡,人声喧,刀枪钺斧共勾镰;鼓吹一大攒,锣鼓闹喧喧,好一似排大驾,上太山。财主亲戚,衣帽新鲜,坐雕鞍;穷人借衣难,套上蓝布衫,找一个毛驴儿骑着颠。接了大半天,探马来往窜,这头行已合那执事连。

接了半日,张太爷到了。管家到轿前跪禀:“众乡亲们接太爷咧。”张太爷听说,即忙下轿,都说了几句话。众人恳请,方才上轿。

[罗江怨]众乡亲摆列两边,那管家跪禀轿前,老爷下轿来相见。小人们磕头问安,亲戚们叙叙寒温,老爷从头问一遍。又上轿呼呼扇扇,那探马跑跑颠颠,五十里一派人声乱。不一时来到门前,三声响大炮连天,四乡里多少人来看。

方太太使人探望着,太老爷隔着二十里了。一霎时又来报:“大太爷隔着十里了。”一霎又来报:“来到门前了。”方太太合孟娟娟都穿红官袍等候。不一时,太爷父子下轿,进了宅了。

[耍孩儿]老太爷进宅门,见太太泪纷纷,十余年夫妻又相认。年年我在天涯外,寡妇孤儿过十春,几乎把你心操尽!今日里孩儿富贵,我还该谢谢夫人。

太爷说:“今日我应该谢谢你才是。”太太说:“你说是那里话!”方太太泪涟涟,那几年把我心眼望穿,这几年把我这魂惊断。但只是望你残生在,不敢望你做高官,谁想如今来相见。今日里明明的相会,还像是梦里团圆。

夫妻哭罢,少老爷方铺下毡,给太太磕头。

方太大叫一声,我那儿你是听,一行笑着泪珠进。你做了秀才还打瓦,打你的时节我心疼,不想有个翰林命。还记的朝朝每日,我陪你坐到三更。

太爷听说太太苦心教子,又痛极了,说:“我越发该谢谢夫人了!”割慈爱教儿童,陪读书到三更,说来叫人心酸痛。我就在家常教子,也只是断不了把书攻,那想你把苦心用。我千年出亡在外,倒情着做了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