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壶中别有天,壶中别有天,酒到胸中眼界宽;富贵与功名,一切全冷淡。大悟恍然,大悟恍然,觉着自己便是仙,一心要出家,妻子全不恋。

相公恍然大悟,跳起来朝着道士磕了顿头,说:“师傅,我懂过来了。照我看着你极相是吕祖。”道士就笑了。

拍手笑哈哈,拍手笑哈哈,怎么就说我是他?吕祖是神仙,他可来做甚么?到也不差,到也不差,就是纯阳待怎么?见了活神仙,也是这般大。

相公到底是神仙根的,斩钢截铁,并不留恋,便叫书童:“你家去罢,我待出家了。”

叫声书童,叫声书童,烦你寄信到家中,就说我今日醒了黄粱梦。看望小相公,看望小相公,做了神仙再相逢;今日是出家人,不劳你相送。

书童说:“从头里不爱去。我还待自己跟了师傅去,何况大叔跟去,我待家去怎的?”

从先听着,从先听着,大叔只顾紧叨叨;俺待自家去,怕师傅不肯要。心内打*(左扌右瓦)挠,心内打*(左扌右瓦)挠,半路若把主人抛,又愁无人给你背褥子套。

道士笑说:“好好!”相公也喜,三人徉徜去了不题。却说娘子在家中见相公久不回来,遇着那风花雪月,无一日不想念。

[采茶儿]风儿是难捱,风儿是难捱,打户敲窗又入怀;铁马儿响成堆,帘钩儿响成块。好似恶人来,好似恶人来,锦被蒙头眼不开;就是苦相思,也不教奴安稳害。

花似美人图,花似美人图,好时全在半开初;错过好光阴,乱纷纷飞满路。我单你也孤,我单你也孤,奴看你来你看奴;花呀你若是有神灵,对你把衷肠诉。

雪花乱飘飘,雪花乱飘飘,粉压垂杨玉砌桥;静悄悄无个人,甚么不思量到?长夜苦难熬,长夜苦难熬,鼓打三更眼未交;祝赞那屋里神,也着俺睡一觉。

月明转梅梢,月明转梅梢,又随竹影上窗摇;渐渐上床来,想是怜奴少。夜色迢迢,夜色迢迢,可怜辜负好良宵;嫦娥也孤单,合奴心相照。

雪月风花,雪月风花,件件凄凉愁闷杀;白日还好捱,黑夜难招架。心绪乱如麻,心绪乱如麻,想想奴来念念他;绣鞋儿显显灵,打一个团圆卦。

等了一年,越发无了信。有人说,见他跟了道士出家去了。娘子说:“好奇呀!我没说你中不的么?你一心待去,不中正好,甚么直钱的功名,就值当恼的出了家?”

[憨头郎]哩溜子唎,唎溜子哩,恼人就是春月里。春月里好可怜,才郎不中入了山,那纱帽不值榆钱重,我还没有正眼看。我的哥哥砾,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左口右乐)!

不觉的到夏天,愁人又见并头莲。我为你神仙都不做,怎么舍我去求仙,怎么舍我去求仙?

到秋来更悽惶,促织儿叫的好悲伤。郎在家中全不觉,谁知道秋天最凄凉,谁知道秋天最凄凉?

冬日天寒夜最长,床上辗转苦难当。五岁的娇儿全不顾,那有这样狠心肠,那有这样狠心肠?

娘子无情无绪,不抄书了。亏了攒下了几串钱,到还过的。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佳人才子两相欢,何苦抛家去求仙?

明被道人蒙汗药,迷将人去入深山。

第六回 桃仙献技

话说文相公出了家,娘子思念了会子,也无可如何,终日得个空儿,便与小痴下棋;雇了个妇人看那孩子。

[耍孩儿]小娘子莫奈何,雇个人看韵哥,几亩薄田还好过。看着孩子清守寡,不觉又是三年多,也就忘了从前乐。只说是天生这等,受下来也就快活。

娘子一日静坐,忽然想起来说:“我不过动了凡心,娘娘罚我下采受罪,或者还有满的日子,我何必这等愁闷。”

终日价闹垓垓,忘了我从何处来,回头想想好奇怪。儿孙自有儿孙福,离别原是命里该,何必把个人愁坏?只宜蒲团打坐,把人事一切丢开。

娘子忽然大悟,叫小痴过来:“你往后好生看望孩儿,照管家事。我从此打坐,一日连四碗饭也不用了。”

受欢乐也受悲伤,我从今要静养,一笔勾却从前账。小痴本是灵霄女,聪明伶俐敢承当,看着修仙不异常。就是那韵哥淘气,不教他琐碎亲娘。

按下吴彩鸾从新打坐不题。且说王母娘娘在蓬莱山庆贺,众仙饮酒,这个时节才上了八碗莱,忽然见半空中一条白虹直插到座前。娘娘说:“洞宾来了。”不一时,吕祖领着个道童,脚踏宝剑,降落尘埃。——原来那虹就是那剑光。

吕纯阳下九霄,风摆长须脑后飘。娘娘一见微微笑,便说洞宾免行礼,来晚罚酒一大瓢,坐在近处好领教。吕祖说娘娘赐酒,三两碗怎敢辞劳。

又设一席,近着娘娘,吕祖坐下。娘娘说:“你度的那文箫怎么不来?”吕祖说:“他功行还不曾满,只可惜辜负了娘娘撮合彩鸾的美意。”

天上人去脱生,劝着他全不听,皆因酒色迷真性。赐了他三杯还阳酒,心内才有一窍明,这两天方把心来定。只可惜夫妻离散,辜负了娘娘的美情。

娘娘说:“那妮子不安分,教他受受,也好度脱世人。多亏了洞宾一片苦心。”游三江遍五湖,渡脱人间痴丈夫,就能教他回头悟。若还不受离别苦,成了个昏迷酒色徒,他就忘了那云霄路。不亏你殷勤省着,天上神仙全无。

吕祖抬头,见柳条垂下,笑道:“小徒也知道孝敬娘娘。”娘娘说:“极亏他,我临行该赏他。”

水晶殿耀眼明,我嫌没个柳头青,劳他现身把我敬。千枝万叶忙垂下,一片清阴罩墀盈,真能助我游山兴。赐他些仙酒仙果,也教他延寿长生。

吕祖便问娘娘:“园内蟠桃开了花不曾?”娘娘说:“此桃未熟,如何有花。”吕祖便叫桃仙:“你也来献献功,求娘娘挂号。”

叫道童你听言;今日娘娘在上边,何不把你功劳献?若是能着娘娘喜,挂一个号儿就成仙,有造化才得娘娘见。那道童磕头到地,听吩咐异样的喜欢。

道童磕了个头跑出去,见那殿前一块大石头,他就靠着那大石头,变了一株绝大的桃树,满树开花儿,那花瓣儿重重叠叠,好不齐整!

那道童是小妖,转身变作一树桃,妙处又把石头靠。千枝万叶齐开放,重重叠叠有三丈高,朵朵都朝着娘娘笑。西王母欢喜下坐,伸玉手摩弄一遭。

娘娘看罢,又来坐下,着实欢喜,说:“像蟠桃园那头一种八千年才开花一次。洞宾先前未有这个童子,是从何处得来?”

头一种生在园,一开花八千年,我也不得常常见。你看这花开的好,就合蟠桃无二般,这神情岂是人能变?从那里得来的此物,可也是天下奇观。

纯阳说:“不知那位仙兄赴了蟠桃会,把个桃核吊在终南山里,就生了一株树。到底是有点灵气的。这几年就成了道业。”

他是个桃树精,他却道有仙风,并不肯把妖精弄。一百多年养成道,终南山里得相逢,劳他殷勤把我送。我为他诚心至意,因收他做个道童。

“昨日送文箫到终南山上回来撞见我,他便认得我,苦苦求我度他。因他心诚,方带他来了。”娘娘说:“我看他就不寻常。”我看他有仙根,一朵朵娇艳超群,仙花自是有风韵。足见你慈心志愿大,柳桃俱是贵门人,这个功德真难尽。你就合观音菩萨,都合那世上有亲。

娘娘说:“蟠桃园里少个童子看门,你送了我罢。”洞宾说道:“极好!我正没处安放他。实告娘娘说,他原来是个美人,我嫌跟着我不雅,就点化他做个道童。”

他原是一个佳人,闻名要访吕洞宾,时时刻刻逢人问。我嫌跟着不雅致,点化成个道童身,跟着娘娘不嫌俊。我正然踌躇不定,可那里安插这钗裙。

娘娘说:“原来如此。”洞宾说:“我有心着他跟了荆人去,不想娘娘待要他,是他造化。娘娘不信,看我叫他一声,不要点化他,他未必变成个道童。”

见了我泪如梭,在旁边⑤尽杜磨,哀哀怜怜教人真难过。着他去把道童变,变来变去像老婆,点化过了才不错。你看我叫他一声,看看他模样如何。

吕祖叫桃仙过来。只见那树晃了两晃,变了个童子,还梳着牡丹头,满座人都大笑。这吕祖才说:“娘娘待要你哩,现了原形罢。”于是成了个美人,羞惭惭的来磕头。

叫桃仙造化强,带你来见娘娘,忽然一步登天上。过年我赴蟠桃会,好桃先奉吕纯阳,你可休把荐师忘。那桃仙掩口微笑,磕个头欢喜非常。

一行说着,十六碗菜已上了十四碗了。娘娘叫董双成说:“吴彩鸾今日又回了头了,你去到江西取他来。”

那妮子扎心肠,一心要下天堂,禁住他他心里也不能忘。离合悲欢受不尽,世间的滋味都尝尝,现今又在蒲团上。我还要代他回去,好教他写字焚香。

董双成得了令旨,急驾云头上江西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终南山里见红妆,忽到广寒近玉皇;

他日蟠桃会上见,应将笑脸接纯阳。

第七回 蓬莱罢筵

话说吴彩鸾天天打坐,连饭都不吃。一日对小痴说:“今日娘娘来叫我哩。”

[耍孩儿]”吴彩鸾打坐功,不吃饭表里空,觉着儿女全无用。娘娘罚我下天界,经了些恼来受了些穷,六七年像个南柯梦。蒲团上端然正坐,这身子忽到天宫。

吴彩鸾沐浴了沐浴,又从新梳了头,穿上那来时旧衣,端坐在净室。吩咐小痴:“你替官人看守着小韵哥,再待十年来叫你。”叫小痴你听着:看望着小韵哥,闲了无妨打打坐。我今受了人间苦,才知天上甚快活,你可休把念头错。你到那功成行满,我自然将你度脱。

小痴听说,磕了个头说:“奶奶可休忘了我。”正然说着,只见从外’边一双燕子翩翩飞入房中,小痴扑了一把,落在地下,却是一双绣鞋。吴彩鸾说:“这是董双成的。”即便穿上说:“我去了。”一阵清风,就到了天上。

董双成红绣鞋,变一对燕子来,穿上就到云霄外。韵哥玩耍回家转,不见亲娘泪满腮,一哭哭的人无奈。两个人千样哄法,说娘子去去就来。

且不说韵哥恸哭,阁家烦恼。单表吴彩鸾见了双成,一把拉住,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双成说:“恭喜了,又生了个小神仙。”彩鸾一声也不言语。

吴彩鸾到空中,看见了董双成,双成笑说好喜幸。彩鸾听说红了脸,只是低头不做声,跟着去复娘娘的命。一霎时风云似箭,就听的萧管齐鸣。

远听的蓬莱殿上笙琴细乐,彩鸾大惊说:“呀!我在人间六七年,怎么着这里筵席还未散?”

惊异杀吴彩鸾,我在人间六七年,怎么筵席不曾散?回头真是一场梦,可笑离合与悲欢,劳劳攘攘真扯淡。忽然把云头落下,旧风景全在眼前。

双成上去禀说:“彩鸾到了。”彩鸾就跪下说:“给娘娘磕头。”娘娘笑问:“你自在够了么?”彩鸾眼中落泪,只是磕头。娘娘又念诵他。

叫彩鸾听我道来:你三年乐四年悲哀,我这里只上了几碗菜。一霎时就换了一个脸,你想从前呆不呆?梦醒自家也惊怪。还不如番桃遗种,他还要跳出尘埃。

太上老君合那众仙给他告免,娘娘才说:“起来。”彩鸾归了仙班。娘娘要起行,众仙围绕起来说:“大家备了几样仙果,望娘娘少坐片时,好给娘娘跟随的酬劳。”

众神仙闹吵吵,把娘娘围一遭,都说难得娘娘到。仙女嫦娥忙半日,大家无物可酬劳,一杯酒略把高情报。若娘娘心嫌闷坐,撑只船去海上飘摇。

娘娘违不过众仙好意,又坐下了。那仙女嫦娥也是三四个一席,坐下饮酒。

众神仙即时回席,仙果仙肴甚整齐,酒杯碗盏皆精致。仙女嫦娥各就位,桃仙又是新添的,大家共把彩鸾戏。猛抬头大山一座,变成了万顷琉璃。

娘娘座下桌椅没动,那墙仍旧,忽然那水晶殿变了一百多只大船,大家皆在船上。只见海水汹涌,那船自己游动,蓬莱山皆在那水泡里,只露出一个山尖来。

那海水浪滔天,忽没了蓬莱山,也不知从何时变。大家俱在船中坐,身子摇动不能安,没人撑自家离了岸。满船上雕栏玉柱,一枝桅直插青天。

娘娘说:“又劳众仙的法力。”看那柳树没了,便问洞宾:“那树精何在?我要赏他。”吕祖说:“适才差他去取文箫。趁着娘娘在此,教他夫妻一会,也知道仙家有情。”

方才把柳树精,遣他去取文生,他的道业还不堪敬。趁着娘娘不曾去,着他夫妻一相逢,才知道仙家妙用。若要离别到底,说那神仙好煞谁听?

娘娘说:“足见洞宾渡世的苦心。”便叫彩鸾:“你去迎接你丈夫去。”彩鸾听说,扯脖子代脸的通红。吕祖说:“这到不妨,完结了一段姻缘。”吴仙子听我言:我就是夫妇同修仙,我修仙才度我结发伴。你也曾受离别苦,夫妇修到再团圆,一心清白人人见。你纵然外边扎挣,那邪心肠也难哄青天。

吕祖指了一指说:“那船上合何仙姑同席的便是贱荆,你道假的么?”遂照彩鸾吹了一口仙气,看绣裙飘动,不觉的起在空中。吴彩鸾甚害忉,娘娘叫他接文萧,一群仙女嗤嗤的笑。吕祖吹了一口气,不觉已将绣裙飘。前行一见丈夫到,两口儿顶头相逢,都喜的心痒难挠。半路里夫妻相遇,又惊又喜。文箫说:“你已先回来了。亏了我没回家,若要回家,岂不被你闪煞人也!”文萧一见吴彩鸾,一行惊怪又喜欢,谁想先到蓬莱殿。亏了纯阳渡脱我,不曾回家再留恋,留恋闪的肝肠断。吴彩鸾开口微微笑,不好说呆想三年。吴彩鸾看见书童跟在后边,又笑说:“你也来了么?”书童在云端中就磕了一个头说:“亏了相公携带,得重见娘娘金面。”俺到了终南山,整待了三四年,虎狼神鬼时常见,就是心里常不动。忽然一日开了关,天宫玉阙登时现。不亏这老祖度脱,怎能够跳出尘凡。夫妻不好交言,只听书童笑语。霎时到了蓬莱,娘娘的船游到山东头去了。四人就把云头按落船边,柳树精禀了吕祖。奉师命取文箫,这一去万里遥,限的却是午时到。没有命令不敢进,还在船头伺候着,要禀娘娘先知道。吕祖也欠身说过,便吩咐即刻相招。柳树精传出旨去,文箫才进来先参见娘娘,又向吕祖磕了头,才往别船上叩见老君合三位星君,依次与大众相见。娘娘吩咐坐在吕祖旁边。先磕头拜娘娘,次谢了吕纯阳,以后才拜别船上。娘娘吩咐赐了座,坐在师傅吕祖旁。舟行去任风飘荡。眼前瀛洲十岛,教人把名利全忘。娘娘见书童站立,便问:“这是何人?”文箫躬身禀说:“这是小仙的使者,出身微贱,不敢前来叩头。”娘娘说:“仙家有甚么贵贱,极好!我要赏老柳一席,就教他同饭。”两个都磕头谢恩。主合主共一筵,仆合仆两相欢,一时都遂心中愿。各人饮酒谈心事,一行山北又山南,蓬莱处处都游遍。只见那海水潮沸,四下里一望无边。把蓬莱山遍游一周,又来到旧处。娘娘离了座,辞别了众仙。回头一望,海水全消,殿也没了,现出一座蓬莱山,直插东海。把文萧唬一惊,那些东西那里成,散了席一点无余剩。一座殿高有万丈,想那水晶是冻冻,一霎时化的好干净;不唯说床帐桌椅,并不见酒*(左王右戋)茶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