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左思量右思量,做女人不气长,一肚子愤气把心撞。听说他合蝎子好,必然请他去登堂,摆酒一定叫清唱。但能够把他亲近,一刀子杀在当场。

三官说:“我安心瞧个空,把他一刀子杀死,便自家抹了头。倒不想还得割头刨心,杀的道也自在。”二相公说:“是怎么着来?”三官就红了脸。

那个话不好学,到而今还害嚣,为父亲竟把廉耻撂。恶虎灌的稀烂醉,摸着嗓子只一刀,他还挣命把我招。只着我连三刀子,他便就两腿蹬摇。

三官说:“仇人易杀,官司难打。”

待杀人不顾活,打官司受折磨,邪神真叫人难过。咱爹若能说句话,他也未必敢咋着,奈俩人都说胆“儿弱。到明日当堂折辨,争是非全在哥哥。

二相公说:“这倒不必愁。二郎爷爷明见万里,用不着对词。”员外说:“阎王的势大,只怕还有更变。”未知问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颜渊夭死意如何?曹操奸臣福寿多;

伯道无儿千古恨,英雄几个告阎罗?

第七回 二郎神地狱遣神鬼 商员外金桥哭别离

按下员外父子团圆,伺候对理不题。却说那新泰县老王,从得病回县,昼夜只害头疼。忽一日说:“二郎爷爷叫我审理去哩。”刨燥了噪子,就呜呼尚飨了。

[耍孩儿]两个鬼到衙门,套上了锁一根,造就此时命该尽。打诈的银钱拿不了去,止有无穷孽随身,挺着脚去把理来问。閤县里猪头买缺,每一个卖钱千文。

且不说老王死了,人人庆幸。却说二郎爷爷次日坐殿,一群鬼判都来销到,新泰县的城隍、知县,一班的衙役,后边是赵恶虎、员。外父子,都点了名,一个不少,伺候听审。

森罗殿一丈高,二郎爷面南朝,一千人犯逐名叫。头名先点赵恶虎,知县城隍都跪着。阎王带锁来销到。常时人跪他的所在,到如今反过来了。

二郎爷点完了名,独留下商礼,问他始末缘由。二相公把父亲怎么被打死,上下官员怎么卖法,三官妹怎么报仇,知县、城隍怎么受贿,阎王怎么动非刑,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我妹妹一女流,父亲是老实头,官刑屈打无人救。我才不顾生合死,我来向阎王把状投,谁知又把非刑受。因此上要到灌江口,对爷爷诉诉冤仇。

二相公说完,二郎爷吩咐暂且下去。又叫赵恶虎,恶虎上来跪下。二郎爷叫判官查他的善恶。判官拿过一本册子来,铺在案上,二郎爷掀开看了一遍,便大怒了。

二郎爷怒冲天,骂一声贼判官,你把簿子全更换。恶虎行状我知道,改的全然没罪愆,拨弄的天地皆昏暗。你还要欺心弄鬼,现放着剑树刀山。

那判官都是买透了的,故意把假簿子拿来,试试二郎爷受与不受;见上神恼怒了,才跪下磕头说:“判官该万死!实说了罢:这是阎王爷着我造的一本假的。”二郎爷听说大怒。

骂判官真贼根,受人钱丧良心,你把簿子全然溷。想是不止赵恶虎,不知屈了多少人,人间善恶全不论。摆弄的不成世界,都是你这些毛神!

着人把判官锁了,押着取了真册子来。二郎爷从头一看,真是恶贯满盈。吩咐把他的赃物抬来,都着他吃将下去。

霸物业骗银钱,有一宗几个千,算来真有几十万。一宗一宗垛在地,金银铜钱积如山,化成汁子往口里灌。只灌的唇焦牙碎,烧的那心肺成烟!

把银钱化成汁子,使铁杓舀着往口里直灌,那恶虎叫哭连天。活时恨那东西少,此时又恨这东西多。灌完了,点他的淫恶。

骂恶虎太淫邪,占妇女一大些,强把良女霸作妾。花前月下没人见,端过业镜恶难遮。谁教你生前造下孽?便罚他妇女养汉,填还他恶业车车。

罚了他妇女养汉,报他的淫恶。然后着他把员外死的情由,记着打了一百二三十下,二郎爷便叫员外上去,给他一支铁丝拧成的鞭子,着他照数还他。

商员外磕了头,照着恶虎使鞭抽,一还一报自家受。一鞭一道缕唇起,两鞭就见鲜血流,百鞭打烂皮合肉。又说他宰杀生灵,罚他去世世为牛。

员外打完,二郎爷叫鬼使把他人皮剥去,给他换上牛皮。只见一个鬼手拿着尖刀,从头剥起,剥一剥把牙一龇;剥停当,拿了牛皮来给他换上,拍打了拍打,变成了一个黄犍。

角儿粗蹄儿圆,有两湿有三千,到头就值七两半。犁上摘来耙上,使,脊受棍子腚受鞭,肉被烹煮皮缝罐。牵过来人人乱看,这行子是个懒犍。

恶虎变了牛,才叫知县、城隍两个上来,恐惧之极。二郎爷便骂:既做了知县官,原就该辨民冤,贪赃不是个人来变。攥着印把凭你弄,不爱黎民只爱钱,臭名传满了新泰县。只宜量变牛变马,只受那鞭打绳牵。

二郎爷吩咐查他的簿子,那知县的赃银倒有十七八万,那城隍只有两万,也都化成汁子灌了他。便叫王知县,就罚他上新泰县变猪,着那阁县的人称他的肉吃。

王知县低下头,刀割下血水流,皮囊生剥真难受。拿过猪皮按把上,还着四乡变一周,合县都来吃他的肉。两个鬼带血抓住,就着那皮穿人头。

王知县变成猪,赶下去了。二郎爷说:“那城隍的赃少,打你在饿鬼籍中去罢。”

因看你是正人,才用你做了神,做神名节全丢尽。神里那有贪赃物?饿鬼队里去安身,选好的暂权城隍印。又吩咐一群恶鬼,按倒他抽了贵筋。

一群鬼把城隍按倒,用刀把腿肚割开,抽了贵筋二条,都勾麻线粗,四五尺长。那城隍叫苦连天。抽完了赶下去。又叫阎王上去,二郎爷指着便大骂:

官既高福也长,只该求姓名香,如今全把良心丧。四季搜求州县礼,自己又受枉法赃,小官尽描你的样。斧打凿凿又入木,遂叫那百姓遭殃。

二郎爷爷吩咐,把地狱的冤魂放他出来,有冤的诉冤。吩咐了一声,一霎时跪了一千多,都是被人陷害的。二郎爷见了大怒。

权印官狠似狼,该剥皮揎麦穰,叫狱神尽把冤魂放。阴间自从你掌教,地狱竟有善人藏,恶人反在金桥上。把一个花花世界,真弄的日月无光!

二郎爷爷骂罢,把冤魂都放了。又叫商礼去看阎王受罪,他那治人的法子,还着他受。吆喝了一声,拿下去,挑油锅里炸了几个滚,挑出来又去使锯解。

把阎王一把抓,抓住头用钢叉,挑来就把油锅下。炸了三个滚挑出来,两板夹的扁瓜搭,按上锯两个鬼当头拉。把一个哮天细犬,只撑的肚大如瓜。

一霎锯的那血水淋漓,二郎爷那哮天犬倒舔了个饱。解成两半,又捆成一堆,着两个鬼扶着又去殿上跪着。二郎爷吩咐,打入阴山背后。发放阎王去了,才叫商员外上去,也叫查他的善恶。判官簿子呈上。

商员外跪殿前,二郎爷把簿掀,从头至尾看一遍。生平有善没有恶,注定活到九十三,禄米该有二十万;只因着前生孽障,当遭着横祸一番。

二郎爷说:“你倒是个好的。这番苦楚,原是前生的孽障。”便回头问值日功曹:“不知他尸灵坏了没坏?”功曹说:“因他不该死,现有土地守尸,还不曾损坏。”二郎爷爷大喜。

二郎爷笑一声,半年不曾坏尸灵,这事也是前生定。既然尸灵没损坏,就可还魂再得生,三十一年人家盛。还得求观音菩萨,求他的圣水一瓶。

二郎爷差了一员神将,向南海去取圣水,吩咐殿下伺候。又叫商礼,二郎爷说:“你是个孝子。”

你是孝我知闻,通天下无二人,贤名好似轰雷震。注你一生官二品,分外还有十万银,四十年全无拨杂运。还把那赵家产业,都给你奉养双亲。

二相公磕头下殿。上边又叫三官。三官上去,才待下跪,二郎爷疾忙起来说:“请起请起!”三官站在一旁,二郎爷着实敬重。你原是一仙娥,在人间孝义多,千年无有第二个。玉皇教我巡天下,孝子贤人都网罗,直到如今还空过。我奏上凌霄宝殿,着你管十帝阎罗。

二相公听的吩咐,疾忙上去,一跛骼跪下禀道:“望爷爷还着妹妹还阳,大家团圆。”三官听说,那玉面通红,便说:“二哥,不必回去了。”

二哥哥不要嗔,告爷爷得知闻,不待再上阳间溷。女子不守闺中教,拿着口刀去杀人,嫁丈夫也着人难信。到如今成了话柄,怎见那远近乡邻?

二郎爷见三官不愿还魂,便说:“商礼,你也不必相强,在这天上享受香火,不强似在人间享富贵么?”

二郎爷夸又夸,这个话实不差,不必定把大夫嫁。奏上元穹高上帝,封号重重福禄加,父兄何必心牵挂?只受那千年香火,胜强似一世荣华。

又叫查山东司院的簿子,两司院还有三十年的福寿,军门还有二十五年的福寿。看了看贪赃的罪犯,提起笔来,勾了二十年。做大官有威灵,爱钱财害众生,全然不管黎民命。坐着八抬打黄伞,通然不想保朝廷,着他长寿中何用?削去他二千年福寿,到阴间再受非刑。

二郎爷正说着,那取水的回来了。二郎问:“菩萨给了水了么?”神将说:“菩萨听的说是救善人,不胜鼓舞欢喜,满满的倒了一瓶来了。”

端过那圣水瓶,倒一盏还有零,救善人听说极钦敬。他说一口灌下去,十年白骨肉重生,更比仙丹有灵应。我知道真君正直,不救那邪僻尸灵。

二郎爷大喜。又有一位神将押过那判官来,上边吩咐:“这样泼官害民的贼,上磨研了罢!”

二郎爷骂判官,把报应颠倒颠,涸的没有恶合善。善人受窘于世上,恶人享福在人间,全是你把王幸乱。快把衣服剥去,上了磨慢慢细研。

大众跟着到了磨研地狱里,只见几盘大磨,都血淋淋的,两个鬼挑了盘净磨,将判官倒插在磨眼里就推开了。

推起来呼笼笼,起初时还害疼,研到腰不见腿儿动。血肉推成磨糊子,染的磨盘一片红,因他曾把鬼来弄。公门里极好行善,伤天理王法难容。

把判官上磨研了,二郎爷吩咐:“把那血肉合那新泰县的衙役,都填了奈河罢。”吩咐着轿送三官回宫,功曹送员外父子还魂。众人都走到奈河一看,好惊人的紧!但只见:

一道河血水流,里边蛇乱伸头,腥登登都是死人臭。现出黄金桥一座,商家父子到桥头,眼看着倾下判官肉;又把那一千衙役,提着腿往下乱丢。

三官因他爹爹、哥哥走,也没坐轿,都上了桥。看见那众人丢在河里,被那些恶蛇缠绕,连天叫苦。父子下桥作别,不免悲伤。三个人共一堆,拉着手泪双垂,阴间永别难相会。爹爹叫声我娇女,哥哥叫声我妹妹,满眼都是凄惶泪。有功曹在旁催促,不由的两下分飞。

功曹催促,三人才散了。三官回上安乐宫,功曹拿着圣水,送员外父子归家。未知怎样还魂,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吃着朝廷禄俸,莫谓只有君重;

由你贪心胡弄,还要请君入瓮。

第八回 孝义神威灵显著 阴阳报祸福分明

大相公上堂阶,丘裂纹看见材,大惊说道真奇怪。忙叫丫环流水去,内边请出母亲来。娘俩揭开材盖看,忽一阵濛濛细雨,洒面目流下唇腮。

请出老夫人来,看见大惊说:“你怎么开了丘?”大相公迭不的细说,一行拾那坯块,一行说:“俺爷活了!”老夫人大惊。娘俩才待打那材,材已自家开了。才揭起那盖来,只见一阵濛濛细雨,落在头上,流入唇中。一霎时,员外就睚哼了一声。

揭开材面如生,豆花雨细濛濛,入唇便见鼻眼动。啀哼说道多多谢,细雨才住眼微睁,恍然好似南柯梦。一家人欢天喜地,这才是两世重生。

娘儿两个把员外抬在床上。大相公才待说他二兄弟,二相公已是自家来了。老夫人看见,又惊又喜说:“呀!你也活了么?”不觉的流下泪来。

老夫人泪盈盈,又是喜又是惊,我半年哭的得了眼花病。你爷死了半年整,谁还想他得复生,入黄泉叫他也不应。这里边必有怪异,你从头说与我听。

大相公伏侍他爹,二相公拜了他母亲,各人落了座,才细说缘由。二相公诉前情,说一句唬一惊,说起阎王挣一挣。说道油烹又锯解,二回拿去又脱生,母亲不住泪珠进。苦杀我娇儿受罪,这才是万死一生。

二相公诉了一遍,把母亲几乎疼死!叫了勾多少娇儿,两行泪擦了又淌。员外吃了些水,诉他的苦楚。

说到那杖临身,唬坏了老夫人,带泪又把将来问。又说怎么把阎罗见,到了三官为了神,方才略解心头闷。又说那圣水打救,一家人感谢真君。

员外活了,年六十二岁,比前越壮健,越发爱老怜贫。待了三年,两位相公一齐中了举人。人都说善人善报。

商员外六十多,两相公俱登科,如今才有善人乐。都说善人有善报,不知好人受折磨,近来天道常常错。若不是真君显圣,到如今未知如何。

到了明年,二相公又登了进士,选了扬州刑厅,异常的清正。做了二三十年官,家中全无增一垅地,也没盖一座楼厅。

一来怕员外嗔,二来奉二郎神,三来天生真贤俊。地土未增新产业,厅堂通是旧家门,清高更比常时甚。惟有叫爷爷奶奶,比着那旧时较尊。

商二爷行取进京,打家里过来,连年积攒了二三百俸禄银子,就在那庄外修了一座二郎庙。那远近人家,又在旁里盖了一座三官祠堂,春秋香火极盛。

众善人修祠堂,安斗拱画雕梁,三月三日都来把香降。有冤屈的来告诉,还香愿的宰猪羊,千人万马真兴旺。每年是三月三大会,无数的妇女烧香。

二老爷又在祠堂门里修了一座憨头郎庙,塑着那憨头郎的像,托他给三官守门。

想当初见阎王,蒙他的情义长,至到而今不曾忘。作恶的无非伶俐鬼,忠孝的尽是憨头郎,堪与烈女为神将。祠堂里人来许愿,都给他烧纸烧香。

且不说香火甚盛,却说那商老爷奉旨去琉球国封王,到了海里,走了二日,忽遭着大风大浪,一条黑龙在那水里盘旋,弄的那船俨然就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