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耍孩儿]叫弟妇你思量,你看他这个腔,就知不敢把心放。我那来时夸了嘴,就说我能把你央,亲娘单倚门儿望。你只管放心回去,若不好我管承当。

姜夫人说:“这也够姐的受的了。”姜娘子才说:“姐姐,你着他起来罢。”大姐说:“饶了你了,起来罢。”仇福才起来了。大姐又劝姜娘子。

叫弟妇你听着,你略略把气消,他懊悔旁人也知道。跪下磕头千千万,难道他就不害嚣,今日着实领你教。你扎挂咱就去罢,再说不我就跪着。

姜娘子心里还犯寻思。大姐就跪下在面前。姜娘子连忙拉起来,长吁了一口气,说:“罢么!我腆着这不害嚣的脸,合姐姐去。我到那里,可在娘那屋里睡,可不合他同房。”

姜娘子气儿平,叫姐姐你是听,泪道儿教我洗不净。一来母亲待我好,姐姐人极把我疼,你既来嘴也不敢硬。原不为结发夫妻,恋的是美满恩情。

大姐见他吐了口号,流水应承着。姜夫人留他吃饭。大姐说“家里吃去罢。”姜娘子洗了脸,才走了。到了家,徐氏一眼看见就落泪。姜娘子才待磕头,徐氏就先跪下了。

我那儿这样贤,你受罪我何安?今日难见我儿面!我生这样畜类货,听说你自己扎一簪,我那泪珠何曾断!像合你隔了几世,好教我目痛心酸!

姜娘子疾忙拉起来。大姐去拾掇的饭来,大家吃了。大姐拉姜娘子说:“大兄弟来了家,他也没开开您那房门。咱去看看,开开您那门,少了甚么不曾。”

仇大姐将门开,姜娘子泪下来,妆奁镜架依然在。看看床上灰埋,还有一双旧绣鞋,打了打就着那床角盖。又有那箱子没锁,掀开扫扫尘埃。

姜娘子掀开一看,说:“我那两件衣裳没了。”大姐说:“你休恼,我管赔你。”遂即拿去了两匹尺头,说:“这不是两件衣裳。”这尺头在那边,箱里包也是闲,就把衣裳做两件。你可打量肥,瘦,咱俩做成你可穿,我可去找找针合线。姜娘子不肯就要,说要才开笑颜。

大姐给他放下,说:“大兄弟,去拿掀来,打扫打扫这屋里。”仇把屋里扫的极干净。大姐替他扫了扫那炕上,才合他坐下。叫仇福生着火。

时常我来到家,咱两个笑哈哈,前年没人说句话。极仔想你不见,又说你去的不光滑,痛恓恓把我心摘下。你来了眉头开放,你我穷些何差?

大姐说:“大兄弟,那屋里还有两壶酒哩,你去烫烫拿来,我合大妗子说两句话。”仇福烫了酒来。大姐说:“你斟上一盅,给他大妗子。你可朝上再谢罪。”

仇大姐把兄弟教,生火顿酒不辞劳,当玩当耍还取笑。仇福慌忙斟上酒,跪下磕头也害嚣,只得领他姐姐的教。他到也有点心眼,姐姐说做他就去学。

姜娘子说:“姐姐,你待济着弄把人咋?”仇福又斟了一盅,给他姐姐磕头。大姐说:“这是怎么说?”仇福说:“不全亏了姐姐么?”懊悔杀不值钱,他若是不回还,今日难见亲朋面。啕的姐姐舌尖破,才把大丑遮的严,今日该打个稀糊烂!得受他一场痛骂,也着我消些罪惩。

大姐吃干了盅,往外就跑,说:“您两个吃盅合劝合劝罢。”出来把角门挂了。他二人从此又成了夫妇。这才是大相公夫妇重会。还不知二相公何日回家,再看下回便知。

第十回 重聚会慧娘兴家 暗生气魏名放火

却说二相公别了他父亲,夜住晓行,一月多到了家。进了庄,庄里人看见,个个惊疑,都来问候。

[耍孩儿]下了骡到门前,庄里人来问安,个个都道蒙挂念。庄里老大犯疑影,怎么如今就回还?

猜他是偷逃,也不好问他。二相公也不明言。到了家,撞见大姐。大姐也迭不的问,跑到屋里说:“娘呀!俺二弟来了!”他娘往外就跑。二相公进来,大放悲声。

徐夫人双泪垂,我儿怎么得回归?只怕还是梦里会。但愿朝廷有好事,甚年何日赦你回,免了已往从前的罪。

正哭着,大儿来到,正相会合家伤悲。姜娘子也围着说,二相公才细说缘由。

那口外房舍无,有雄兵一万余,一个将军管辖住。帐里许多门下客,爹爹在那管文书,见了就把家谱叙。问了问知是父子,就上京把罪消除。

说他父子相会,一家人家又惊又喜。大姐说:“咱爹来不的家么?”二相公说:“还家还得赎身,得二千两银子,咱怎么出得起?我若侥幸中了,就是咱爹回家之日。”

二相公泪双双,我若能上玉堂,爹爹就有回家望。咱爹说是两下里,攒一年不足百石粮。说攒都是净瞎账,若要是老天保佑,就叫咱门户生光。

姜娘子做饭去了。大姐差人报于慧娘。范公子听说,即刻合他儿来见了,异样的欢喜。二相公给他丈人磕头。

二相公叫爹爹,咱这是一年别,作揖就把丈人谢。忽然大祸从天降,冤气昏黑把天遮,几乎就把满门灭。多亏了看常不改,赠白银那么一些。

范公子猜他逃军,问了问详细,越发欢喜,起来告辞:“我回去,打发小女来。”作别去了。不多时,慧娘已到,给他婆婆磕了头,起来满眼落泪。

[憨头郎]喇溜子喇,喇喇子溜,从天降下祸临头。祸临头,泪交流,自你去后把家投。临别夫妻没见面,还写离书把我休。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我在家,昼夜愁,待来看你说根由。你就摔手佯常去,一句情肠话不留。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我白黑,把心安,还守咱娘过几年。老母死了我也死,骨头葬在地头边。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慧娘恓惶已罢,才说:“姐姐好么?”大姐说:“好。您妯娌去了,倒教我没了魂,终日在家带着两行泪。再不料有今日又得聚会。”

[怀乡韵]一散散的好无味,你去了倒着我的魂,逐日里只带着两行泪。忽然走进你那角门,这心里就像听的你那声音,定醒了一霎,才知道没人。谁敢望今辈子还在一堆,还在一堆?好蹊跷,这才是个难猜的谜。

慧娘说:“听的说大嫂子来了家,怎么不见他呢?”大姐说:“他刚才来了。他为人蹊跷,见你浑身耀眼,他就溜了。”慧娘说:“咱去找他找的。”大姐说:“极好极好!”

他有点歪揣性,怕你尊大望着你眼生,撒了撒犯了他疑心病。他人虽不大,异样的聪明,找遍天下,怎有他那才能?你若是不去问他,他必不来把你奉承。知不道他那心腹,见了他也就心惊,也就心惊,久下来,才倾心吐胆把你敬。

两个走到西院,大姐*(左口右夭)喝说:“您大妗子,有客来拜你哩。”姜娘子出来,让到屋里,拜了拜,坐下,彼此问了安。大姐说:“你大妗子看见这个人像是眼生么?”

你每日把我问,我就没说他是个美人,今日你可细细把他认。他虽是大家,他却不眼里没人,话儿轻巧,又极温存。看他这模样,好似一尊观音,说他那心肠,好似那慈悲天尊。你闲着听他那声音,解解你那心头闷。

说了一回话,大家散了。到了明日,慧娘那边还是照旧做饭。姜娘子不肯,说“常时就罢了,如今怎么使的!”慧娘说:“何妨呢。”慧娘说道也不错,俺是兄弟您是哥,若不然怎么叫做一堆过?这才是一个锅里轮勺,怎么分的这个那个?我的人比一家还多,没有说终日清闲,叫他们无事坐着,无事坐着;除了他兄弟俩,翻转是咱娘四个。

姜娘子始终不允。大姐说:“你先从容待二年,咱有了地土,寻上个老婆子,叫他搭手去忙就是了。”不几日,军门里下了文来,一切地土都追还本主人。皆不知是那里力量,都异样至极。

魏名也认了十亩地,押的那官帖即时退出,倒把他生了一肚子气。他是嗄法摆弄的这样疾,依然是癞狗还家,这事好奇!一个人充军不消一年,来在家里。你看他门前热闹,那样的整齐,那样的整齐,好叫人,寻思一遭没法治。

二相公专工读书,仇福又极勤苦,家中井井有条,好人称奖,歹人嫉妒不题。却说那一日夜间,他那邻家失了火,合庄人去救火。魏名去仇家里,也发了几把火,好烧!

[耍孩儿]可恨那土条蛇,发上火烧仇家,一连点了两三把。一概房屋都是草,火势连天威更加,西北风刮的越发大。看那火无法可治,只光念观音菩萨。

那火着了一宿,亏了慧娘人手子多,要紧的抢出来了。一家人家,啕啕叫叫,都来那后园里坐着。到了天明,只吊了仇福那边大小屋还有两口。

看着那火乱飞,一霎落的满头灰,都说是咱犯了甚么罪?烧的没了屋子顶,合家可待依靠谁!一家人都带着恓惶泪。他娘说谁家失火,倒着咱吃了大亏!

二相公说:“咱也休怨人家,原是该当如此。既是还有两口屋,我合哥哥在那小屋里,您娘们在大屋里,他各人娘家自然来搬了去。”

叫声娘放心宽,休怨人莫怨天,命里造就灾星现。咱且挤着住两日,各人娘家都来搬,一家人家登时散。等着咱从容修理,那一时再讲团圆。

果然到了第二日,范公子知道,着人来搬慧娘。慧娘给他婆婆磕了头,大家作别,不免伤感。

仇大姐泪滂沱,又待了半年多,天不叫咱一堆过!前年才好犯了罪,略略成家又揭锅,一番不了一番祸。又不知几时聚首,好似那乌鸦衔窝。

慧娘说:“姐姐不必过虑。这比不的那充军,开了春,我凑几两银子来,姐姐看着盖盖就是了。”

叫姐姐你听着:这事也没奈何,何必还把泪珠落?虽是眼前没处住,自然好歹的垒个窝,这比充军还好过。望姐姐看着盖盖,咱还在一堆快活。

姜娘子也出来送他。

想那日你初来,乍见你甚惊骇,不敢望你好心待。及至相处半年久,说句话儿中心怀,没一点不叫人心里爱。老天爷把人嫉妒,怎叫咱两下分开!

慧娘说:“嫂嫂不必挂虑,只怕咱有三月的别离,相会的日子正长。”说罢,作别去了。又待了一天,姜相公又着人来搬,大相公也出来送他。

老天爷把祸生,一口屋住不成,一把火烧的干净净。您都有主俱散去,剩下男女共四丁,一家大小无别姓。四口人守着破屋,俺可去何处告诵?

姜娘子说:“亏了那火光烧了屋,囤里粮食没动,还可以盖起屋来了。咱娘那屋几时兴工,就捎信去给我。”

这场祸甚哀哉,门窗烧的不成材,亏了还有粮食在。姐姐到了后,把那墙屋拾掇开,雇人就把房子盖。到几时兴工修理,捎即刻就来。

嘱咐了几句,也去了。剩了他娘四个在那破屋里,支锅做着,每日倒蹬那粪土。

那屋壁破墙垣,四下透黑浪烟,一行倒蹬一行叹。每日就是俩,常常攒那枯坟坛。二相公只把书来念,全不管星星闲事,那父子团圆。

自从失火之后,家中真合那枯坟坛一样,四个人在那里头,自活,并没人开开笑口。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便知。

第十一回 仇大郎手拨银池 二相公名题金榜

话说那仇家自从那失火之后,处处俱是灰尘,进的看看,一凉。这一回,比着仇禄充军之时,更觉难看。

[耍孩儿]烟枪气乱飞腾,门里门外少人行,尘土烂灰扫不净是忧愁眉不展,终日没人做声声,大姐也使不的强刚性。好一年古庙,住着些瞎道痴僧。

仇福每日在那破屋里,打扫灰土。大姐做了饭,也时或去帮或是钁或是掀,扫出来好粪田,姊妹俩常把灰来卷。眉毛常带土,口里也吐黑粘痰。大姐带着去做饭。安心把瓦石拣净,雇短工来担。

两个把那他娘那屋来打扫停当了。大姐说:“我这二日使的乏了,二弟家那屋,等他捎了钱来,雇人整理罢。”仇福说:“姐姐,你没本事,去歇歇的罢,我闲着做嗄哩。”

叫姐姐你听言:我在家也是闲,你没本事随你的便。咱二弟妇人家大,或有化的金银簪,未必不拾点金子片。你在旁咱俩细找,拿了去换俩铜钱。

大姐说:“你忒也妄想。二弟妇没说么烧了,甚么找不着;你找着,我也不要。”仇福笑了笑,自己去打扫,见那地都烧红了。仇大郎把灰除,鼻也黑嘴也乌,自己去把活路做。说话虽然是相戏,其实心里也贪图,未必不有点金银物。明晃晃一掀掏出,看了看是化的锡壶。

仇福当是银子,咬了咬,才知是锡。放了又除,除了一大堆。寻思着,田地都烧红了,我起出这一桁来上地也好。

地通红扫不光,不如去了铺了强,担去上地也极壮。离地抉了没半尺,掏出石头把镢伤,拿起看看无妨账。又往前搂了老远,极像是石头铺场。

“大约是石头铺了场子来,我起出他来,盖屋好使。”加上镢一拗,拗了一道缝,缝里骨突突冒出一股气来。

又似云又似烟,浓骨突只冲天,往里瞧瞧看不见。加镢尽力只一拗,塞上一块半头砖,大冒一阵气才散。摸了摸不是石头,认了认喜动容颜。

那气出净了,瞧了瞧,都是银子。喜极了,跑了去对他二弟说:“你不必念书了,咱爹爹来了家了。”二相公说:“你瞎吧嗄哩。”叫哥哥你休胡吧,怎么咱爹来了家?说的也是那里话!哥哥乜话我不信,只怕是那眼睛花,银子没曾从天下。他哥哥只拉着就跑,才把那书本放下。

两个跑到那破屋里,看了看,可不是么?又来对他娘合他姐姐说。大家拿着扛子,掀起那石头来一看。

白花花一大窝,都倾成“没奈何”,对联对的真不错。大的就有一千两,小的也有六百多,都还不知几千个。

大郎说:“咱抬出几个来,可再埋杀,何如?”大姐说:“也使的。咱抬出些来,从新培了,用着再拿。”姊妹三人使尽力量,掀了那石头看了看,是一个大池,上头使尖子石铺了。

看了看好东西,满满的一大池,上边都是石头砌。大伙抬出五六个,可又盖的严实实,还愁没法把他治。仇福说亏了不圆,使大凿凿这*(上入下日)的。

仇福说:“这不过有顶有面的,我去买两把大凿来,有日没工的凿他娘的。”大伙子抬到屋后,使草盖了。仇福买了凿来家,下了手,就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