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白裘

刬的妄言无忌，悖逆胡为！恁辄敢谤明君，毁圣德，嘴喳喳！没人伦，别是非！
（净）王承恩，你的死在头上，还敢这等哩！（老旦）
先斩恁这丧心狗彘，聊将君恨舒！（杀净下）
（三旦，丑，扮宫女上）惊魂无倚托，弱质有谁怜？闻得京城已破，看看杀进宫来了。皇后娘娘贵妃贵人皆已自尽，宫主被圣上一剑砍死。列位姐姐：倘流贼进宫，必遭其辱，有志者同我们去投御河而死罢。（众）有理。费家姐姐，快走。（贴）你们自去，奴是不去。（众）为何不去？（贴）这般死法，不明不白，无济于事。我不去。（丑）我晓得，你要做流贼的妃子皇后了。（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下）（众）看他竟自去了。（丑）这样没志气的东西，睬他怎么！我们自去。（老旦上）吓，你们这些众宫人，慌慌张张，往何处去？（众）王公公，不好了！方纔报来说，有人开了彰义门放贼兵进城，看看杀进宫来了。圣上十分惊骇。皇后娘娘贵妃贵人都已自尽，圣上又将宫主一剑砍死了！（老旦）有这等事！你们往那里去？（众）我们恐贼人进宫遭辱，同到御河寻个自尽。（老旦）好有志气！快走快走！（众）姐姐，我们快去吓！（下）（老旦）阿呀！不想宫中有此大变！阿呀！娘娘吓！
【四块玉】他，他，他赞干纲，坤德辉，相夫君，正母仪，又何曾插珠饰玉衣罗绮？又何曾餍饫珍馐味？可怜伊事蚕桑，勤纺织！可怜伊，布素甘淹敝！可怜伊，效脱簪，勤谏规！
（付上）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见老旦，急下）（老旦）吓，这是司礼视印的王德化，急忙忙欲往外厢去，见了我又转去了。事有可疑，待我唤他转来，问个明白。王司礼，王视印转来。（付上）来了。王哥请了。叫咱怎么？（老旦）看你匆匆然要往外厢去？（付）正是，有一件小事要到朝外走一遭。王哥，去去就来。（老旦拦介）且慢，你方纔见了我怎么又转去了？却是为何？（付）这个，这个因忘了一件东西，待我转去取了来。（老旦）住了！
【哭皇天】恁，恁为何急攘攘行藏诡秘？恁为何口咄咄言语支离？恁为何欲前欲后行还止？恁为何如避如趋去复回？
（付）我和你一般内侍，今日为何盘诘起咱来？难道不容出入么？（老旦）今日与别日不同，咱家奉旨提督内外机务，堤防奸细，怎么不要盘诘？（付）咱家也是圣上近身侍御，难道是奸细么？（老旦）虽非奸细，踪迹可疑，必有夹带。（付）空空一身，有何夹带？（老旦）旣是空身，为何遮遮掩掩？要搜一搜。（付）咱和你极好的弟兄，有事彼此照应，你怎么就这等执性起来？（老旦）这是俺守门的干系。看一看
到免得弟兄们两下怀疑。
呀这是传国玉玺，你盗到那里去？（付）今早圣上用过，藏在胸中，忘怀收了。（老旦）唗！玉玺非同小可，擅自盗取，罪该万死！你把眞情实实说出来，我还看弟兄情分；若不说，扯你到圣上面前，把你碎尸万段！（付）我的王公公！你且息怒。今早申芝秀传进信来，叫咱家暗取玉玺到闯王营中呈献，官封万户，赏赐千金。如今我同你去献，共享富贵，何如？（老旦）呀呀呸！
恁便三台登跻九锡荣遗，千金赏犒，万户封职：动不得俺铁胆铜肝略转移！
（扯付介）仝你到圣上面前去讲。（付）你不要只管把圣上来吓我了，只怕闯王进宫，他的性命只在目下了。（老旦）呀！这，这狗弟子！一发出言无状起来了！
激得俺塡胸怒气冲，冠发竖，双睛?裂，银牙咬龁！
（付）今日放肆些儿，谁敢奈何了我？（老旦）谁敢奈何你！奸贼休走！吃俺一剑！（杀付下）
俺把奸宄先除，免敎你在禁闱中潜藏鬼蜮！
（贴上）王公公，不好了！圣上自缢在寿星亭了！（老）怎么说？（贴又说介）（老旦）有这等事！这的不骇死人也！
【么篇】呀呀！听说罢，魂魄飞。骇得俺肝肠断，身躯战栗。霎时间，泰山崩倒青天坠。霎时间，鼎湖浩渺玉龙飞。禁不住步踉跄，急遽下丹墀。（跌介）不堤防苍苔路滑台轻砌。逶迤，跌，跌得俺腰肢断折，手足离披。搵不住潸潸血泪垂。不争的邦家顚沛。最堪怜君父遭危！
（见介）呀！果然圣上自缢了！阿呀！圣上吓！
【乌夜啼】可怜伊抛弃了千秋，千秋社稷！抛弃了百世洪基！后妃，一任他丧沟渠；皇储，任他老天涯。可怜伊飮恨含悲，忍痛哀啼！怎这般科头跣足殒残躯！〔阿哟！〕只看他泪痕血迹沾衣袂；光闪闪，双睛不瞑；矻碀碀，银牙咬碎。〔阿呀！圣上吓！〕可怜恁一代明君，倒做了千秋怨鬼！恨只恨，悞国奸谗，断送骨肉分飞。只看他到死时，尙兀自留书，切切的爱护着赤子黔黎。
圣上今已宴驾，我王承恩还偷生怎么？也罢，跟随王爷去罢！
【煞尾】眞乃是破碎金瓯风飘絮，身世浮萍浪逐苇。俺今日轻身就死全忠义，效取甘饿死夷齐，誓捐驱的龙比。只看俺患难君臣双双泉下紧追随！（缢死下）

长生殿

絮阁
（丑上）巫云昨夜入阳台，玉漏迢迢晓未开。小犬隔花春吠影，此时宫禁有谁来？咱家高力士，向年奉使闽粤，选进江妃奉御，万岁爷十分宠幸。为他性爱梅花，赐号梅妃，宫中都称为梅娘娘。自从杨娘娘入侍之后，宠爱日夺，万岁爷竟将他迁置上阳宫东楼。昨日一时想起，托疾宿于翠华西阁，遣小黄门密召到来，戒饬宫人不得传与杨娘娘知道，命咱在阁前看守，不许闲人擅进。此时天色将明，恐要送梅娘娘回宫，只索在此伺候。（贴嗽介）（丑）呀，那边远远来的正是杨娘娘；清早到此，莫非知道了？现今梅娘娘还在里面，如何是好？（贴上）
【醉花阴】没来由一夜无眠，乱愁搅。未天明，潜迹来到。往尝见红日影弄花梢，软咍咍，春睡难消，犹兀自压绣衾倒。〔今日呵。〕可为甚凤枕急忙抛？只为着那筹儿撇不掉。
（丑）娘娘，奴婢高力士叩头。（贴）高力士干得好事！（丑）奴婢没有干什么事吓。（贴）我且问你，万岁爷在那里？（丑）万岁爷在这阁中。（贴）还有何人在内？（丑）没有甚人。（贴冷笑介）还来瞒我！你且开了这门，待我自进去看者。（丑）娘娘听启，万岁爷昨日呵：
【画眉序】只为政勤劳，偶尔违和，厌烦扰。
（贴）旣是圣体违和，怎么不进后宫中来？（丑）
爱这阁西闲静，可避喧嚣。
（贴）在里面做甚么？（丑）
偃龙床，静养神疲。
（贴）你在此何事？（丑）
守玉户，不容人到。
（贴）唗！你敢不容我进去么？（丑叩头介）娘娘请息怒。
只因亲奉君王命。量奴婢敢行违拗？（贴）
【喜迁莺】〔哫！〕休得把虚脾来掉，休得把虚脾来掉！嘴喳喳，弄鬼妆妖！（丑）
奴婢怎敢？（贴）
焦也波焦，急的咱满心懊恼！
（丑）奴婢不敢。（贴怒介）我晓得。今日呵：
别有个人儿挂眼梢。倚着他宠势高，明欺我失恩人时衰运倒。我只得自把这门敲，自把这门敲。
（丑）娘娘休得烦恼，待奴婢叫开这门就是了。杨娘娘来了，快开了这门者。（老旦，末，小太监上）万岁爷有请。（小生上）
【画眉序】何事语声高，蓦地将人梦惊觉？
（太监）启上万岁爷，杨娘娘已在阁前了。（小生）呀！
这春光漏泄，怎地开交？
（太监）启上万岁爷，这门还是开也不开？（小生）且慢，且敎梅妃在夹幙中暂躱片时者。（太监）咳，万岁爷，万岁爷：
黄金屋怎样藏姣？怕酸虀瓮霎时推倒。（生）〔内侍，〕我和衣假寐佯推睡，你轻将那兽环开了。
（太监）领旨。（下）（丑）开了门了。（贴入介）妾闻陛下圣体违和，特来问安。（小生）寡人偶然身子不快，未及进宫，何劳妃子清早到此？（贴）陛下致疾之由，妾到猜着几分了。（小生）不知妃子猜着何事来？（贴）
【出队子】多则为相思萦绕。
（小生）怎说起『相思』两字来？（贴）
为着个意中人把心病挑。
（小生）寡人意中人则妃子是耳。还有何人？（贴）妾那里当得陛下意中人来？陛下圣恙，多应想着梅精所致。何不宣他到来，以慰圣情？（小生）呀，此女久已放弃，岂有复召之理？（贴）陛下休要瞒妾了。
俏东君，了春心，偏向小梅梢。单只待，单只待，望着梅来把渴消。
（小生）寡人那有此意？（贴）
旣不沙，则问是谁把那珍珠去慰寂寥？
（小生）妃子休太多心。寡人昨夜呵：
【滴溜子】偶只为征疴暂图静悄。漫劳伊意里恁般度料。把人无端奚落。奈心神懒应酬，相逢话言少。〔妃子，〕请，请暂返香车，容我睡饱。
（贴）呀，这御榻底下不是一只凤舄么？（小生）在那里？（贴）呀，这又是一朶翠钿。此皆妇人之物，陛下旣然独寝于此，这是那里来的？（小生）好奇怪！果然是那里来的，连寡人也不知道。（贴）陛下怎也不知？
【刮地风】〔呀，〕只这御榻森严宫禁遥，早难道有神女飞度中宵？则问这两般儿信物是何人掉？〔昨夜谁侍陛下寝来？〕可怎生般凤友鸾交，到日上三竿犹不临朝？〔外人不知呵，〕都只说殢君王是我这庸姿劣貌，那知道恋欢娱别有个雨窟云巢？
（丑）不好了！见了这翠钿凤舄，杨娘娘必不肯就去；现今梅娘娘还在阁内怎么处？......待我送他楼东去。（贴）请陛下早出视朝，妾在此候驾回宫者。（小生）寡人今日有疾，不能视朝。（贴）
虽则是蝶梦酣，鸳浪翻，春情顚倒，困迷离，精神难打熬；怎负他凤池前鹄立羣僚？
（丑上，悄向生耳语介）梅娘娘已去了，万岁爷请出朝去罢。（小生）妃子旣劝寡人出朝，此何异脱簪之姜后，警梦之齐妃？朕只索勉强出朝去。高力士在此送娘娘回宫者。摆驾。（丑）领旨。（小生）风流惹下风流苦，不是风流总不知。（下）（贴）高力士，你瞒着我做得好事！只问你这翠钿凤舄是那一个的？（丑跪介）
【滴滴金】告娘娘，省可闲烦恼，且休掘树寻根来细讨。〔奴婢看万岁爷与娘娘呵，〕恁般宠幸非同小，问六宫中谁得到？〔就是这翠钿凤舄，娘娘呵，〕也只合佯妆不晓，又何必定将说破了？
不是奴婢擅敢多口，莫说贵官达宦有个大妻小妾，就是豪门富室也还有侍婢通房。
何况九重天子身，就容不得这宵？
（丑背白）这几句我也说得不错吓。（贴）起来。高力士：
【北四门子】非是咱衾裯不许他人抱，衾裯不许他人抱。量，量，量，量，如他，斗其筲。只恐他两边儿串就妆圈套，故将咱瞒得个牢。
（丑）万岁爷瞒着娘娘，也不过怕娘娘着恼，非有歹意。（贴）
他如怕我焦，则休将彼邀。却怎生劣云头只思别岫飘？将他来假做抛，暗又招。转关儿心肠难料！（哭介）
（旦上）清早起来，不见了娘娘，一定在翠阁之中，不免进去呀，娘娘
【鲍老催】为何泪抛，无言独坐神暗消？〔高公公，〕是谁触着他情性娇？
（丑）不要说起。只为了这两件东西，故此着恼。（旦）原来为此。如今那人呢？（丑）早已去了。（旦）万岁爷呢？（丑）纔出御朝。永新姐，你来得正好，可劝娘娘回宫去罢。（旦）晓得。娘娘：
你谩将眉黛颦，秋波闷，心头恼。这时候呵，晨飱未进，清清早。怎将千金玉体伤坏了？且请回宫去寻欢笑。
（太监仝小生上）媚处姣何限，情深妬亦眞。且将个中意，慰取眼前人。内侍回避。（二监下）高力士，杨娘娘呢？（丑）还在阁内。（小生）妃子为何掩面不语？（贴哭介）（小生）妃子休要烦恼。朕和你到花萼楼上看花去。（贴）
【水仙子】问，问，问，问花萼娇，怕，怕，怕，怕不似楼东花更好。有，有，有，有一枝儿曾占春光早，又，又，又，又何用绿杨牵绕？
（小生）妃子难道还不晓得寡人一点眞心么？（贴）
请，请，请，请眞心向故交，免，免，免，免人怨为妾爱情薄。
（贴跪介）妾有下情，望陛下俯听。（小生扶介）妃子有何话起来说。（贴）妾以鄙陋，备位西宫，自知无状；不能仰承圣意，谬窃宠隆，动招尤怨。若不自思引退，恐累君德鲜终，妾罪益深。今幸天眷犹存，望赐斥放，得留未了之恩，妾愿足矣。陛下乞善视他人，勿以妾为念也。
拜，拜，拜，拜辞了往日君恩漆共胶。把，把，把，把深情密意从头缴。
这钗盒原是陛下定情日所赐，今日交还陛下。
省，省，省，省自可覩旧物，泪重抛。
（小生）妃子何出此言？朕和你两人呵：
【双声子】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请莫恼。见了你这颦眉泪眼，越样生姣。
（小生）妃子可将这钗盒依旧收好。旣不耐烦看花，朕和你到寝宫闲话去罢。（贴）陛下诚不弃妾，妾复何言。（合）
【煞尾】领取钗盒再收好，把深情复位坚牢。俺还待爇盟香，把两下志诚心事表。（小生，贴仝下）
（丑）阿呀，永新姐，你看杨娘娘这样性子，只是如此。记得向日为了虢国夫人，险些弄出事来。方纔在阁中絮絮叨叨，讲个不了，万岁爷到依着他出朝而去。咱在傍看了到揑着一身大汗。（旦）谁想万岁爷非但不恼，见我娘娘啼啼哭哭，反加疼爱；如今又相偎相傍双双进宫去了。（丑）咳，只可怜梅娘娘受得半宵恩宠，反吃了海大惊慌。如今且把这翠钿凤舄送还他去。（旦）高公公，你看万岁爷和杨娘娘恁般恩爱，你可对梅娘娘说，敎他以后再也休想得宠承恩了。（丑）只也不消说了。正是：朝廷渐渐由妃子。（旦）从此昭阳无二人。（同下）

弹词
（生上）从颦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老汉李龟年是也。昔为内苑伶工，供奉梨园，蒙圣上恩宠，良辰美景，宴赏欢游，无不入侍。更兼贵妃娘娘绝代知音，自制霓裳羽衣曲谱，亲敎永新念奴，转授与我，敎习梨园子弟；敎成奏上，龙颜大悦，与贵妃娘娘各赐纒头，不下数万。谁想禄山造反，兵入西京，圣驾仓皇西行，贵妃娘娘逼死马嵬，内监宫娥东西逃窜。我等梨园部中，也有顺势投降的，也有被兵杀害的。只有雷海青骂贼而死。眞个难得！我与贺老二人逃难来南，贺老又半路身亡，单单剩下老汉一人。盘纒多尽，糊口无资，只得抱着这个琵琶胡乱弹唱些曲儿，聊以度日。今乃二月初一日，清溪鹫峯寺中游人甚多，不免到彼一唱。咳，想起当年天上清歌，今日沿门鼓板，好不颓气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