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忠旗

【其二】你平时笔似剑，今日呵，为小恙缠身气不扬。且暂时静养精神，休为此费伊思想。任他智谋能兴谤，教他自然投罗网，不怕阎罗不主张。〔丑扮万俟Ι纱帽便服同医生上〕〔丑〕割股心所愿，尝药子当先。只为丞相病，走得脚跟酸。纱帽忙忙戴，圆领不及穿。借问谁家子，奉承人做官。〔内〕读书人做官。〔丑〕我万俟Ι读什么书？只奉承丞相够了。说话之间，已到秦府门首，可速通报。〔杂扮院子上〕老爷身子不快，一概谢客。太医有什么良方，写一个传进去罢。〔医〕可拿纸来开药方。〔丑〕老先不要说药字，音与岳字同，丞相不喜！可说汤方罢。〔医写介〕人参。〔丑〕原来要人心？可割开我胸前取出来。〔医〕不是，是人参。〔又写〕白术，〔丑〕这好，这个术字，与兀术的术字相同，丞相必喜。〔又写〕云苓，〔丑〕这不好。丞相也恼这个云字。老先，你老实写茯苓罢。〔又开〕甘草，〔丑〕这个和中，甚妙！〔医〕还著些槟榔下气。〔丑〕这不好。丞相嫌这个兵字。〔医〕郁金罢，〔丑〕这个金字就妙了。〔医〕要水飞过朱砂为引。〔丑〕不好、不好，朱字乃朱仙镇的朱字，飞字又是那话了。你只写研细辰砂就是。〔医〕这是加味四君子汤。〔丑〕丞相最恼他每自号君子。〔医〕改做建中汤。〔丑〕忠字也不好。〔医〕写做六和汤罢。〔丑〕和字甚妙！一剂即效了。我带有上好柬参在门外。〔出取介，入遇鬼打介〕〔倒地介〕〔杂〕这太医，且先去救万俟爷著。〔医〕果然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扶丑下〕〔小净扮张俊冠带同道士上〕天上书名天下传，引来齐到玉皇前。笑隔紫云金作阙，梦抛尘世铁为船。自家张俊是也，闻丞相有病，医药罔效，特请龙虎山道士来此祈福，可速通报。〔杂〕禀张爷，老爷分付，一概客不见。若有法官，就此遣将牒便了。〔道〕如今可请朗灵大王关元帅来罢。〔小净〕不可！他是汉朝忠勇大将，第一好战的，如何请他？〔道〕如今改请东平侯张巡元师来何如？〔小净〕也不可！他是唐朝忠臣，死守睢阳的，如何请他？〔道〕这样，和合二圣何如？〔小净〕和之一字就妙了！〔道拈香、仗剑、噀水念介〕雷霆号令，急如火星。十方三界，顷刻遥闻。和合二圣，即速来临，急急如太上老君敕。请张爷拈香。〔小净拈香、下拜，鬼上连打伏地不起介〕〔杂〕这道士不济、不济，且去救张爷。〔道〕那里道高龙虎伏，羞言德重鬼神惊。〔扶小净同下〕〔鬼掩净晕倒介〕〔贴叫醒介〕〔净〕夫人，好怪、好怪，我平常不信鬼神，原来有的。〔鬼打叫介〕秦桧，你如何私造金牌？

【黄钟三段子】〔净〕把甲兵敛藏，问金牌朝廷奉将。〔贴〕相公，你平白地与那个讲话？〔鬼又打介〕秦桧，你如何把御书藏了？〔净作痛楚状介〕御书怎详？是差人忙中暗藏。〔鬼〕岳爷父子、张将军差我每拿你。〔净〕这与我何干？问官与伊为冤障，你在阴司地府缘何升天上？〔惊惧介〕你看、你看，马面牛头都来喧嚷。〔晕倒介〕〔贴〕不好了，相公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了。〔净作醒介〕夫人、夫人，那岳家事发了。〔贴〕相公平昔有胆力的，如何说这话？〔净〕不同往常了。

【其二】自来慷慨，这回儿幽明报彰。壮心肯降，事临头难收去缰。夫人，我死了，只怕和议复坏，可将遗表速写起来。快将表文辞皇上，通和定主休纷攘。我罢了，我罢了。〔泣介〕富贵荣华成虚罔。〔贴扶下，即上〕不好了，相公伏下即时死了。叫苍头每可报小爷，奏知官里去。

【归朝欢】熏天的，熏天的，晓起变霜，转日势昏沉魍魉。夫君的，夫君的，宋家栋梁，到如今做崩榱败磉。〔哭介〕你看这些面花黛柳随风荡，鸾笙象板成虚响，白日西沉怎系长？〔杂扮院子上〕

【滴溜子】朝廷念，朝廷念，相公身赏。报夫人，朝廷赠老爷为申王，谥忠献，恩宠甚厚。〔贴〕谢天谢地。〔又院子上〕台臣的，台臣的，敢来闲讲？台谏汤鹏举等上本参论老爷，不知圣旨怎么？〔贴〕可叹、可叹，这班浮苍难状，当初在我家，百般敬仰，一旦更移，恩义顿忘。快去打听圣旨！〔院〕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下〕〔杂扮各处送礼人上〕南越诸侯供语鸟，日南太守送花钱。自家各节镇差人来相府送礼的，迤逦行来已到门上。呀，

【鲍老催】你看这番异常，门中冷静开孝堂。〔向内介〕敢问门上大哥，府上死了谁人？〔内应介〕死了丞相爷。〔杂〕既然死了，我每还送什么礼？收回礼物不用忙。〔下〕〔内禀〕夫人，各处送礼的，见老爷不在，都回去了。〔贴〕炎凉态，死生情，从来讲，沧桑反复如翻掌。呸，谁教伊趋奉秦丞相，又做出乔模样！〔院子复上〕只因一著错，满盘都是空。〔贴〕你打听旨意怎么？〔院〕皇上大怒，将小爷每都革职为民，限著即刻出城。〔贴哭介〕怎么了？

【尾声】这番严旨非吾想，叹当朝天子也炎凉。始信荣华有散场。唉，想俺家当日呵，慎勿近前丞相嗔，不因亲者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唉，怎么了？

●第三十四折岳庙进香

〔外扮押衙何立上〕慈悲胜念千声佛，作业空烧万炷香。自家秦府中押衙何立的便是。俺太师爷威权在手，平昔做事未免过当了些。前日游湖见了什么鬼祟，差俺整备香纸往泰山岳庙磕头。太师爷亲写文疏，封得密密的，中间不知写甚言语，分付一到即焚。来此已是岳庙，俺也不好说是丞相府中差来的，只混做香客便了。呀，天色已晚，你看香客都散，不免唤庙祝则个。庙祝有么？〔丑扮老道上〕

【中吕迎仙客】守岳庙，老童男，年几岁？〔做手势介〕八十三。便烧香点烛手难担，听得人来心坎里愎愎参。老汉泰山岳庙中一个老香公是也。往常庙中最盛，因连年盗贼生发，州县残破，连香客都没了。师父每四散觅食，单留老汉在此看家。这咱时候有甚人到来？〔外〕是进香的，讨些火种点烛。〔丑诨下〕〔取火上点烛介〕〔外供疏拜介〕

【中吕驻云飞】千里风霜，相府虔诚叩上方。正直无偏党，善恶难欺诳。香，宝鼎瑞烟长，再三稽颡。〔焚疏介〕疏内情词，望乞尊神谅，保佑家门福祚昌。道人，还有后殿么？〔丑〕这后殿便是北阴三司，东岳老爷常在里头拷鬼，等闲也不敢轻开。〔外〕原来如此，今晚下山不及，那里空房借宿一宵。〔丑〕房头是有，都是师父每锁著。客官若要歇宿，只好在本殿庑下将就一夜，香钱见赐些。〔外与介〕你自方便。〔丑引外安顿，念佛诨下〕〔外〕有名的泰山岳庙这般冷静，不免在此打个盹，明日早行。〔做睡不著介〕〔内作吆喝声介〕〔外惊起介〕是那里吆喝？俺且听著。〔内铁链响介〕〔外〕这声息一发奇怪。哦，是了，方才老道说，这后殿便是北阴三司，东岳老爷常在里头拷鬼。俺何立立心忠直，何惧之有。睡，睡。〔内打叫介〕〔外〕且住，古人画地刻木，尚且儆心，今夜料不得稳睡。何不去听他是什么样刑法，也好传与世人，劝他为善？有理。你看殿上烛炬已熄，庑下微有月光，不免摸索而行。〔作步听介〕

【其二】月色微茫，转过前廊历后廊。〔内又叫打介〕〔外〕听，一片鞭笞响，叫屈声凄怆。张，门隙绝无光。〔内唤投到犯人听点介〕〔外〕细听呼唤，〔内叫秦桧，作铁链声响，应介〕〔外咬指介〕咦，分明唤著太师爷的姓名。且住，俺想天下同姓同名的也颇多，那就是俺家太师？两下曾参，错下了杀人状。〔内作远远问辩声〕〔外听介〕这言语模糊恨隔墙。〔又听介〕只听得有东窗二字，这怎么说？

【其三】闻说东窗，有甚冤牵债合偿？〔内又打叫介〕〔外〕这番刑法更利害。想怒发三千丈，流血应成浪。慌，怕的是阎王，也只好恁般卤莽，便是铁石之人，到此神魂丧。左右不明不白，不要听他了。就是闻之，使人不忍，这咱不知什么时候了？还去庑下打盹片时，天明好走。〔转介〕总是南柯梦一场。〔作睡介〕〔净戴枷锁，杂牛头马面，一路打上〕〔净〕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俺秦桧一心奸诈，半世强梁，害了岳家父子，指望富贵久远。谁知报应分明：今日东岳罚恶司投到，受了一场大苦。等待张俊、万俟Ι一班人犯拿到，起解到地府阎君处去，还不知怎么哩？〔杂打介〕还不走！〔净〕老哥，可怜见俺也是一位大臣。〔杂〕好大臣，拿出些金帛来使用！〔净〕俺生时万两黄金，死后一文不带。〔外打鼾介〕〔净认介〕哦，这庑下睡的，想是俺府中押衙何立老哥，容我通个家信。〔杂〕也罢，容你近前去，快燥些！〔净〕何立，传语夫人，东窗事发了！〔内锣鸣，净众下〕〔外惊醒介〕呀，好奇怪，适才朦胧睡去，分明见俺家太师铁枷铁锁，牛头马面押著，近前分付：“传语夫人，东窗事发了。”

【其四】梦里仓皇，带锁披枷直恁忙。好个秦丞相，现出村模样。〔内鸣钟介〕〔外〕当，钟响在他厢，东方欲亮。卷起铺陈，〔辞神介〕辞别黄龙帐，急急奔回看审详。唉，皇天，有这等事？作善降之百祥，作恶降之百殃。若还不信因果，请到岳庙烧香。

●第三十五折何立回话

〔小净扮侍儿上〕一人有福，拖带满屋；一人跌倒，众人都了。自家秦丞相府中一个侍儿箜篌是也。俺丞相爷在日，何等威势，何等兴头！不期丞相死后，皇帝老儿不念前功，听信谏官言语，将小爷每都革职为民，立限撵出城去，把夫人也吓成一病。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免扶著夫人坐下，劝解一番，多少是好。〔虚下，扶病贴上〕

【越调引杏花天】〔贴〕繁华世态如阳焰，叹崦嵫颓轮怎粘？落花冉冉随波逝，历尽苦、谁还送甜！〔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老身自相公亡后，门户萧条，人情薄恶，那一班儿都掉臂日中之市，反来溺既冷之灰。我想将起来，富贵总是浮云，恩怨一场扯淡。于今梦魂不定，病苦缠身。目前备极凄凉，往事毋从追省。相公、相公，你魂随逝水归何处，落日溪山哭杜鹃。〔哭介〕

【越调罗帐里坐】当初盛时，只道千秋势炎；今日死后，把荣华尽。生前不合使尽锋。早知此际得人嫌，悔不些儿收敛。〔外上〕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一路回来，只听得纷纷乱讲：老爷升天去了。好不惊惶，忙忙赶回。呀，只见门前萧索无人，浑不似那时光景。〔叹介〕青草也长这样深，想是老爷那话儿真了。不免进去，怎么大门、二门、正厅上，就没有一个人？待我径入中堂看来。〔咳介〕〔小净〕什么人？〔外〕是何立回来了。〔小净入禀介〕〔贴〕我正望他，快叫他进来。〔外入见介〕〔贴〕你到泰山回来？〔外〕小的蒙丞相老爷差往泰山进香公干，忙忙到彼回来，不意老爷遂尔弃世，可悲、可痛！〔又哭拜介〕又有一件怪事，小的不敢禀。〔贴〕这里没人，你只管禀说不妨。

【铧锹儿】〔外〕神前拜瞻，心儿作念，其时天色已晚，就在殿庑下权宿一宵。到更深时分，只听得北阴拷鬼，似结网罗钳。那时节呵，烛光已消焰，潜行往验，只听得把囚犯点，正唤著太师爷的名字，似有铁链之声，身荷箝，〔贴〕住了。世上同名同姓也尽多，那里就是太师。〔外〕敢轻将污玷？可奈朝来梦魇。〔贴〕梦魇便怎么？

【罗帐里坐】〔外〕说起教人丧胆，教人泪沾。小的在庑下打盹，朦胧梦里，见许多神头鬼脸。又见老爷也在那里。〔贴惊介〕老爷怎么样？〔外〕见老爷全不似往日威严，披枷带锁血濡衤占，有一句话儿，教何立禀夫人。〔低唱介〕说难把甚东窗事掩！〔贴惊哭倒介〕〔小净扶介〕

【铧锹儿】〔贴〕闻言恨添，怪得我终朝呵欠。当初个巧机暗逗，谁想业镜难潜。明有歉幽暗歼。我丞相夫呵，人人趋势焰，惟有阎罗不谄。我一时身子不快起来，你且出外歇息，我另日来问你详细。正是：一朝卧病无人识，春月秋风几度归。〔下〕〔外〕你看俺老爷何等威权，一旦至此；夫人病势如此，也只在早晚了。我何立想来，如我老爷一生富贵，尚是这个下场，俺何立目击地狱报应分明，如可不怕？俺如今也不辞妻子，径脱冠带，往玄妙观出家去也！

【尾声】然道念消尘念，且受用这青山一点，莫使地府阎君把票佥。莫道驰驱行路难，三生石上梦魂寒。正是：笼鸡有食汤锅近，我于今去学那“野鹤无粮天地宽”。

●第三十六折阴府讯奸

【北仙吕点绛唇】〔生幞头锦袍上〕痴念难支，始终如是。生和死，有甚参差？痛恨生前事。莫向中州叹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内庭不下班师诏，绝漠全收大将旗。父子一门甘伏节，山河万里竟分支。孤臣尚有埋身地，二帝游魂便可悲。俺岳飞，奋身束逖，许国忠勤。北巡之驾未还，死不瞑目；东都之会弗振，夙所尽心。不忘造次爱君之情，初无嫌疑避事之意。胡为一篑之亏土，重令众口之铄金。母实知参，听终疑于三告；人虽哀虎，赎莫致于百身。蒙上帝怜我忠义，欲命俺考察三界善恶。那下界乱臣贼子，休想俺放过你了！早晚想便诏到，待孩儿与张宪来，一同接诏者。〔小生、末戎装上〕

【南紫苏丸】〔小生〕捐躯未了平生志，尽孤忠总然难恃，〔末〕恨无缘革裹伏波尸，征袍不禁啼痕渍。〔见介〕〔生〕俺每一门忠义已蒙上帝昭鉴，也不枉背上“尽忠报国”这四字了。〔小生、未〕只见祥云缥缈，瑞气缤纷，天使早已下降也。〔杂扮天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