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续编

  相邀观剧甚欢娱,入座回头左右呼。香片几包拿得去,斟来皮纸盖茶壶。【《倒茶》】
  靡肩促膝最堪嫌,春日浑如酷暑严。莫怪汗流真浃背,个中大半好趋炎。【《散座》】
  黄白绵烟任客挑,呼呼吸罢手微摇。轮挨此位头方摆,火纸燃来与一条。【《卖水烟》】
  包子凉羔奶卷儿,闷炉烧饼细酥皮。端来问遍仍端去,怪底今朝客不饥。【《卖点心》】
  风流痴子甚堪怜,花柳场中误少年。顾我多情犹似昔,人情已不似从前。【《思志诚》】

  (右八首见光绪二十二年醉春山房主人《都门虫语》)

  韩家潭边明月圆,韩家潭里笙歌繁。金尊夜夜娱宾客,寂寞谁寻芥子园。
  昔日樱桃芍药家,家家座上醉流霞。梨园子弟今零落,半掩朱扉月未斜。
  大车驱马响四轮,小车推推推以人。共道金吾不禁夜,畅园争买玉壶春。
  南园佳人字莫愁,鬰金堂北弹箜篌。胭脂夺我无颜色,赵女燕姬妒未休。
  醉琼林与宴春园,隔巷笙箫不断闻。歌罢酒阑欢会散,灯火淡白月黄昏。

  (右五首见王述祖《韩家潭词》)

  优伶早把姓名传,甫出场门呌好连。若是无人来指道?任他絶技阿谁怜。【名优鹤泉】
  厚底靴儿彳亍行,入门一笑最关情。三拳两胜匆匆去,十吊京钱改日清。【如当时局钱系短客,呌像姑,并且人谓外行也。乐山】

  (右三首见宣统元年荣禄堂刻《新增都门杂咏》)

  宛转珠喉服靓妆,弋腔秦调杂宜黄。银官去后湘云老,肠断词曹粉署郎。
  鞠部名伶艳呌天,氍毹匝地谱宫弦。君恩莫漫分新旧,白发梨园供奉年。
  钧天广乐辟新场,换羽移宫细较量。楼上美人楼下客,自由花蕊两郎当。

  (右三首见宣统元年戚震瀛《京华百六竹枝词》)

  三十年间尚记曾,戏园加橙偶然能。而今日日都如此,中国真堪富庶称。【当年戏园必遇极著名之脚色,演极得意之戏剧,始有加橙之事,今则戏园日日加橙。】
  夜戏公然见帝京,争将歌舞绘承平。缘何不许金吾禁。都有章章义务名。【京师向无夜戏,现各班均以义务开演,争奇斗胜,日盛月增,从此夜夜演唱,不复禁止。】
  园自文明创始修,开通破例萃名优。各家援例齐开演,男女都分上下楼。【自文明茶园创立,始有妇女赴园观剧之事,男女只以上下楼别之。嗣后,内城外城诸戏园争援此例。】
  戏剧改良本热怀,此中大有出羣材。报端乐为征诗句,道个灵芝却姓崔。【西腔班中有崔灵芝者,名重一时,颇有改良戏剧思想,屡经报纸称赞,且有为之征诗者。】
  善唱青衣兼老生,是何老妪产宁馨。西腔时调称双絶,塞满京华马五名。【小马五,天津人,年仅十三四,唱西腔之青衣、老生,絶无仅有,其唱时调,又独出冠时。】
  像姑堂子久驰名,一旦沧桑有变更。试看樱桃斜巷里,当门不见角灯明。【旧日像姑堂子门内,必悬角灯一盏,樱桃斜街素称繁盛之区,今己寂无一家,卽韩家潭、陜西巷等处,亦落落晨星矣。】
  供奉内廷恩遇隆,金钱屡赐未医穷。就中最有愉心事,确是堂堂四品翁。【老伶谭鑫培供奉内廷,有年赏四品顶戴,时蒙厚赐,而性喜挥霍,每叹空囊。】
  日月梨园声价值,呼名一改旧时称。朱红笺写黄金字,雅篆高超无上乘。【昔日梨园名脚,或称绰号,或称小名,或称某脚色,而加其姓于上。其因玩票而改业者,则称某处。近日一律改称名号,如谭鑫培,汪桂芬,不复有呌天、大头之称矣。西腔名脚,尚仍其旧。】
  后来居上耐观瞻,渐入纔知佳境甜。名脚登场特优异,电灯不点不挑帘。【京城戏园旧习,开场者,不堪入目。入后,一出胜于一出,引人入胜,最后一出,日暮始演,卽第一名脚也。今则日晚一日,非上灯后不露矣。一挑帘,电灯忽耀,辉煌齐整,振人精神,优待名脚,可谓己极。】

  (右九首见宣统元年兰陵忧患生《京华百二竹枝词》)

  红氍一曲荡春魂,难得惊鸿露爪痕。选色征歌名辈在,冷摊闲杀海王村。【梨园有女伶登场,琉璃厂肆冷落矣。】
  梨园老辈垂垂尽,法曲人间娓娓传。欲话宫中天宝事,今来不遇李龟年。【谭伶鑫培,近不登场。】
  旧人冷落老何戡,红粉登台倍两三。试向梨园窥坐客,女权真个胜于男。
  紫玉红牙调已翻,秦腔坤角竞争存。呕来数斗神童血,十一伶销个个魂。【近时女伶,大半秦腔,实甫有《数斗血》,樊山和之,十一伶皆载歌中。】
  香厂繁华夜不收,氍毺新换女班头。若循供奉夷吾例,户户馨香赵倚楼。【女伶入都,自赵秉钧为民政长始。】

  (右五首见民国二年《最新京都新竹枝词》)

  垂柳腰支全似女,斜阳颜色好于花。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
  天桥桥外好斜阳,莫怪游人似蚁忙。入市一钱看西子,满村叠鼓唱中郎。
  不待沧桑感逝波,已看龙种道旁多。牛衣泣尽肠雷转,犹自贪听一曲歌。【旗民旧习如此】
  几人未遇几途穷,两种英雄在此中。满眼哀鸿自歌舞,听歌人亦是哀鸿。
  燕歌歌舞两高台,【男戏两台名】更有茶园数处开。【女戏皆称茶园】何处秋多人转少,却寻乐子馆中来。
  秋寒翠袖如空谷,日暮黄昏似古原。那怪杜陵魂断尽,哀王孙又感公孙。【本作『女乐余姿映寒日,杜陵那得不销魂』。】
  疏寮茶座独清虚,对菊人都号澹如。三五女郎三五客,一回曲子一回书。【一作『双鬟人本澹如菊,九月枫还艳似花。四五女郎三五客,二文戏价一文茶』。】
  筝人去后独无聊,燕市吹残尺八箫。自见天桥冯凤喜,不辞日日走天桥。
  哭盦老去黄金尽,凤喜秋来翠袖寒。汝岂久寒吾速老,赖寒博得几回看。
  苎萝湓浦两红妆,感事怜才益自伤。两种人才三种泪,一齐分付与斜阳。【两种人才谓:一种未遇,如苎萝之类是也。一种失路,如湓浦之类是也。三种泪,谓感事一种,怜才一种,自伤一种也。】

  (右十首见易哭庵《天桥曲》)

  夕阳如画送南朝,更有何方破寂寥。士女不知家国事,倾城车马下天桥。
  衣香鬓影费徘徊,不听清唱不肯来。君肖分司狂杜牧,更番欲乞紫云回。
  铜街十里日喧腾,人海重来感不胜。棋刧兴亡谁管得,缓歌漫舞当中兴。
  词流日暮复途穷,下里巴人选色中。谁遣哭庵歌当哭,惊鸿队里有哀鸣。
  大千秋色恣情娱,谩道长安不易居。那及南朝闲供奉,昆山曲子敬亭书。
  朝朝毂击与肩摩,停午游人一倍多。此亦太平新乐府,满城风雨庆共和。
  品题独许到名公,寒日余姿女乐工。絶代风神冯凤喜,料应刮目到吴蒙。
  黄金未许筑歌台,酒灶茶铛取次开。终胜月明南内夜,辘轳宫井落秋槐。
  絶无野老潜江曲,并少王孙泣路隅。一例消磨歌舞地,分明一幅上河图。
  黄衫青鞚少年游,崇效楸阴十日留。苦为东华搜梦録,不须骑鹤上扬州。

  (右十首见何鬯威《续天桥曲》)

  秦腔昆曲聚梨园,万寿山头金鼓喧。却笑长沙张吏部,时时逃坐出宫门。【张长沙不喜听戏,时时逃坐,到军机章京值庐休息处静坐。】
  徽调西皮与二簧,殿前排宴奏霓裳。宫人《刺虎》由伊唱,不唱辽金杨四郎。【内侍言,戏中多忌讳语。】

  (右二首见高树《金銮琐记》)

  弦管城南旧擅场,铜驼冷眼几斜阳。龟年老去应肠断,岐宅崔堂一半荒。【郭啸麓】
  梨园子弟妙联翩,四旦犹堪嗣叫天。一自岐崔豪贵散,江南又遇李龟年。【世所称四大名旦,迭来京沪献艺于旧京不堪出演矣。戴亮告】
  池上调音趁早春,诸郎送客月如银。岂知今日新文化,都是伶官传里人。【王步昀】
  霓裳一曲值千金,旧部梨园不可寻。剩有梅花骄上国,新从海外得知音。【陈曙公】
  正阳迤逦到天桥,剧座书场处处招。漫道平民娱乐地,个中粉黛也魂销。【杜霭簃】
  入海疑同击磬襄,连翩负笈涉重洋。头衔博士虽赢得,优孟衣冠傀儡场。【梅兰芳、程砚秋先后出洋。萨幼实】

  (右六首见青溪梯园诗社《故都竹枝词》)

  《北平梨园竹枝词荟编》终
燕都名伶传  (近人)张次溪 撰

  ●目录

  《燕都名伶传》序
  《燕都名伶传》序
  燕都名伶传
   程长庚
   杨隆寿
   刘赶三
   谭鑫培
   时小福
   汪桂芬
   孙菊仙
   陈德霖
   时慧宝
   王长林
   汪笑侬
   程砚秋
   荀慧生
  
  ●《燕都名伶传》序

  自史公《滑稽》,生面别开;欧老《伶官》,作者继起。嗣后如元锺嗣成之《録鬼簿》,清王国维之《优语録》等,或寄讽于世教,或网旧于歌坛。流风余韵,赖是以传。然语焉不详,择焉不备。一鳞半爪,固未极广博也。吾友张君次溪,今之振奇人也。潜心曲律,抗手词宗。广搜秘藉,輙付枣梨。嘉惠艺林,已腾众誉。闲尝慨夫乐之移风易俗,感民也深。古之君子,隐于伶官;秉翟执羽,诗人乐道。后世不察,以为戏曲小道,鄙夷不论,伶伦史事泯焉。无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旧京尤人文荟萃之区。管弦日盛,英才辈出。顾百十年来,汇而记之者,实少专书,识者憾之。因旁征博采,缀拾旧闻,上溯道咸,迄于近今。咸为作传,以垂久远,名之曰:《燕都名伶传》。余受而读之,其事博,其词约。其评论也精确,其托旨也深远。昔锺嗣成序其《録鬼簿》曰:『使已死未死之鬼,作不死之鬼,得以传远。』又曰:『叙其姓名,述其所作,冀乎初学之士,刻意词章,使冰寒于水,青胜于蓝,则亦幸矣。』次溪之作,毋乃类是。而淋漓史笔,发扬光大,固将驾《録鬼簿》而上,追史公、欧老也。余故乐为之序,以告世之究心近代戏曲史学者。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佟赋敏谨序。
  
  ●《燕都名伶传》序

  次溪先生敏求好古,于典章国故,靡不究心。凡所考述,莫不上探原委,旁逮见闻,足资文献之征,备史乘之采。近着《燕都名伶传》,梨园故实,鞠部人物,赖兹以传。亦《教坊记》《乐府杂録》之比也。考优伶之始,肇于有梁大云之乐,作一老翁,演述西域神仙变化之事。又梁任昉《述异记》载秦汉间说,蚩尤氏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据此,则后世扮演古事作戏剧,亦权舆于梁矣。自斯以降,教坊乐舞,历代嬗变不同。至元,院本、杂剧遂称盛焉。生、旦、净、末之分,则始于宋优伶。名班则起于金,渐具近代戏剧之规模。然特为贵族所私蓄,为自娱之具,尚无戏园、剧场之设,与民同乐。至清康乾间,京师始建戏馆,太平园、四宜园、查家楼、月明楼、方壶斋、蓬莱轩,则其最著者焉。是皆见于历代载籍,斑斑可考。后此始分班公演,以娱齐民,不徒为贵族私蓄自娱之具矣。第其时昆曲、秦腔,实为鼎盛;四喜、春台,各异其帜。伶人私其弟子,除公演外,于其私庽曰下处者,设堂招客,博缠头资,识者嗤焉。迄于同光,其风渐衰,伶人始以演剧为职业,后有程长庚、谭鑫培出,以至于今,伶人地位日高,安富尊荣,为天骄子。贵贱今昔,不啻云泥;物极而返,亦固其宜。譬如草木,菁华将竭,花反盛开,盛极而衰,固其理也。然则次溪之撰此篇,殆亦有慨于斯乎?

  丙子十二月朔,义州石孙李大翀,序于宣南双琥簃。
  
  ●燕都名伶传

  东莞张次溪撰
  
  ○程长庚

  程长庚,字玉珊,安徽潜山人。性忠诚,无人我之分。长三庆班时,每遇堂会,配角缺乏,必自岀充补。日演二三出戏以为常,向不应他班外串。某岁,都察院团拜,邀四喜班演戏,欲外串长庚一戏,长庚不应,某亲贵约之长庚,亦不之许。众怒,拘长庚,锁于台柱下以辱之。问其何以不唱,长庚漫称喉痛。事后,好事者询其故,长庚正色曰:『锁宁足畏,吾畏无以对三庆诸弟兄。锁柱下何耻,是以见都察院无理。』众益感动,长庚廉而不吝,长年青衣布履,然朋旧有所借贷,辄罄囊以助。有治事才能,耐苦,每未申之交,必至戏园主事。园中无乱杂声,前台执事人外,无一人塞帘外出者,秩序因之井然。

  初,长庚不善唱,每为人所轻,深以为耻。苦学三年,一日,某权贵宴都中公卿,欲以《文昭关》一剧试诸伶,无敢应者,恐一有失,声名堕于顷刻。长庚独岀,众皆侧目。及耹其音,翕辟阴阳,牢笼众有,作派精到,若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至。一座大惊,长庚名自是起。复深研昆曲,辨字音极清,抑扬吞吐,为他伶所不及。唱乱弹,则能穿云裂石,复于高亢之中,别具沈雄之致。故从学者众,独无人能肖。盖长庚发声皆四平八稳,无行腔,无宗派,不求异人,人亦不能及。视诸伶之标一帜,立门户,以怪腔惑人,而实无真长者,其相去何如?素畏叶子烟,为烟呛,卽不能歌。每登场,执事人必先自后台持一纸条粘于栏杆间,上书:『请勿吸叶子烟。』举座立将烟斗灰烬尽去,其令人尊敬多如此。

  道咸间,海内多乱,而公卿大人宴乐自若,长庚键户不出。已而乱定,复理旧业,则多演忠臣孝子事,寓以讽世之词,闻者下泪,自是落拓益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