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周二官,【保和武部】江苏长洲人,旦中之房老也。其《卖鱼》一出,摹写网船嫩妇,形容曲肖,音调谑如在金阊牙市中,令人叫絶。小周四官,【同部】元和人,年仅成童,伶俐活泼,无非天趣,惜面方不媚,豪客未之赏焉。是日演《拷红》,眼色传神,跃跃欲语,不独齿牙吐慧,称可意侍儿。友人张君契赏已非一日,诗以识之。

蛤蚌团鱼满担沽,偶逢相谑巧支吾。南濠多少秧歌脚,风味萧骚似尔无。【南濠有少妇缝穷送暖者,多不缠足。人呼为『秧歌脚。』】

啼笑如真无限娇,担当风月小妖娆。可怜窗外窥情女,祗是胡卢依样描。【是日有某官演《佳期》,兴致索然。】


李琴官,【文保和部】江苏元和人。年仅弱冠,目妍而瞬,面瘦而腴,虽非谢氏闺英,亦属郑家文婢。尝演《裁衣》,风流酝藉,有企爱之神,无乜斜之态。诗云:『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吾于斯剧恍然也。若他人之始庄而终浪者,徒见其丑秽耳。

娇态临风弱不支,却于酝藉动情思。目光冉冉浑如语,想见寒花未嫁时,【寒花,归熙甫婢。】

狼藉瑶卿与秀卿,两头蛮触损清名。梁溪丰范从谁说,酥酪而今有弟兄。【其弟秀官,在永庆部。】


孙秀林,【吉祥部】浙江德清人。丰神俊朗,眉字轩豁,无柔媚可怜之色,昆旦中之矫矫者。在京班一二年,卽弃所业。余去冬相见,翩翩不羣。闻今春南返,在张湾舟中已作泉下少年郎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诗以伤之。

出墙红杏倍生妍,洒落春光媚远天。见说园中花事好,供谁攀折倩谁怜?

归帆稳称入东吴,啼遍春山旧鹧鸪。一夜凄风兼苦雨,可怜红蕊没青芜。


王翠官,【庆春部】诨号『水蜜桃』,江苏元和人,昆旦中欢喜缘也。恬雅妍媚,水团面笑容可掬,人见之未有不欢悦者,雅号于以称焉。尝演《絮阁搜妆》,恰称玉环娇态。今回苏,而是班之彩云零落矣!

侵晓冲寒叩紫宸,妬情娇语可怜春。饶他四面观音好,未底王昌态度匀。【苏旦有号『四面观音者』,以《长生殿》得名。】

玉容春盎润如膏,赢得人呼『水蜜桃』。却笑吴姫名亦尔,两般滋味尽酕醄。【友人云:金阊有伎,亦名『水蜜桃』。】


韩学礼,【保和武部】浙江钱唐人。朴质无姿,齿已加长,宜于苦戏。盖南中梨园不事艳冶,惟取曲肖形容,令人怡情而已。新自苏来京,友人张君见其《送米》《哭灵》,为之感痛,因以梓里,属余品题。余曰:『昔陈老莲之画美女,多鸠鹄形,以『万壑千岩,其秀在骨』,非吴下水乡徒滋柔媚。吾杭越地也,爱学礼者,作老莲之美女观可乎?』

洗涤铅华静不浮,哀弦苦调见风流。梨园尽是他乡侣,谁把杭州曲子讴,【白香山句】

白傅深情祗自伤,潇潇暮雨忆吴娘。十年抛却西湖好,怕听相思引恨长。【杨升庵云:『吴二娘,杭州名妓,有《长相思》一词。』白香山诗:『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盖子美之黄四娘也。】


李秀官,【永庆部】江苏元和人。鲜肤秀色,文弱堪怜,腰未袅而多姿,眼不波而自媚,令人有宋玉墙东之感。向在永祥部,如玉韫椟中,歌楼罕觏,今则入五都之市,为有目者之所共赏矣。

纤柔定似柳丝丝,谁赠春风袅娜词。移向苏台鬬歌舞,起眠情绪耐人思。

卸郄新妆懒自拈,无因重见态纤纤。爱他帘隙窥人处,约腕金黄指玉尖。【卸妆后,揭帘偷视,腕指如玉,为彼中之难得者。】


金桂官,【萃庆部】字缦亭,江苏常熟人。清姿瘦骨,腻理柔容,如俟城隅之静女,无桑间态,亦乏林下风。素习昆曲,曾为外吏衙前,今春阑入部内,匝月之间,泽车华服,气象改观。噫!为之执鞭亦所欣慕焉矣!

薄施脂粉已嫣然,歌韵曾夸相府莲。为爱娇多身转怯,几形凫脰与鸯肩。【幼为南沙蒋氏小史。】

燕寝趋承宠爱浓,翩翩花影度春风。卯儿幻入霓裳队,漫把铜山笑邓通。


张发官,【保和文部】江苏元和人。面如瓜瓠,弱不胜娇,雅韵闲情,有谢夫人林下风致,耽清静,解文墨,尝见余《燕兰谱》,略识此中款要,知非庸俗伶工矣。昔保和部,本昆曲,去年杂演乱弹、跌扑等剧,因购苏伶之佳者,分文、武二部。于是梁溪音节,得聆于呕哑谑浪之间,令人有正始复闻之叹。嗟乎!梨园虽小道,而状古来之忠孝奸顽,使之感发惩创,亦诗教也。诗人之感,在士大夫;梨园之感,及乎乡童村女,岂曰小补之哉?部中皆梨园父老,惟发官年二十四,为最少,回视陈、王、二刘,不必出门合辙也。以之作殿,殆曲终奏雅欤?

弱质娉婷爱羽毛,琵琶羞唱郁轮袍。唐昌玉蕊真仙种,莫认元都观里桃。

淡妆雅服出轻盈,意态丰姿宛转生。几度悠扬闻玉笛,江南风月最关情。

艳冶浮靡讵苟同,耽闲绰有士人风。燕兰妙谛渠能识,不羡家明韵语工。【南唐优李家明,能诗。】

太平无象尽消摇,妙舞清歌乐圣朝。会得诗人风化远,郑声屏去奏虞韶。

《燕兰小谱》卷之四终


●燕兰小谱卷之五

西湖安乐山樵吟


余叙列诸伶,以甲午为限。而前此名优之可采者,于斯附见焉。至于佚事、新闻可征者,述其颠末咏之;传闻者第寄一时兴感,其事则隐而不録,恐人言未的,不敢以之速咎。因分杂咏、杂感,聊寓讽诫,犹赋之有乱辞云。


○杂咏【共一十八则,计诗二十八首】

友人言:苏伶有号『碧成夫人』者,姓李名桂官,字秀章,吴县人。昔在庆成部,名重一时,尝与某巨公乡谊,时佐其困乏,情好无间。后巨公莅外省,桂官亦脱身同往,于今十数年矣。闻其慷慨好施,颇无资蓄,是优伶中之勇于为义者,是可识也。

漫将巾帼事倾城,雅意怜才别有情。赚得豪儿金似土,夜来闻唤状头声。


友人言:昔苏伶唐玉林、方兰如,长洲人,在庆成部一时之彼美也。秀州某贾与之契好。所有贸易之资,尽耗于浅斟低唱中。既而贾以逋负被絷,二人告其友曰:『贾之事,公所知也。倘藉公之力,为渠解纷,则二千金之助。吾两人在,何至废业失所?』友感其言,为之平章息讼。未几,贾复与他伶狎。二人怆然曰:『溺不可拯也,我不负贾而贾实负我矣!』其金遂絶。噫!谁谓此辈中无真情侠骨者耶?为述其事书之。

雅遇周郎顾曲频,感恩知己两情亲。怜君金尽缘歌舞,羞作吴王宫里人。

乍可春回淑气和,欢场几见醉颜酡。桃花流水情无限,精卫辛劬奈若何。


友人言:京伶冯三儿,大兴人。昔在王府大部,旦中尤物,以声技蓄厚赀。弱冠后,颀长突弁,遂弃业为掌班,而颔下亦于思可玩。班素隶贵邸,一日,主人以旦色未佳,仍命三儿充之。因剃须复业,而孙寿之态毕露矣。

脱郄须眉复效颦,应缘曾现女人身。侍儿瞥见多相笑,仙子麻胡两失真。

施朱施粉事妖妍,顾影真堪一笑先。昔日欢郎多冷落,夜来惟有细君怜。


友人言:昔苏伶天保儿,姓陈氏,常熟人,在大成部,色技精妙,大胜今日魏、陈诸郎。卽《拐磨》一剧,非长生所能彷佛也。以获罪遣戍新疆,而周其困穷,保其开释,不乏有力之交。惜其福薄而殒,闻之慨然有感。

断袖何如割臂盟,胥靡犹系故人情。未知仗义孙宾硕,肝胆曾为若辈倾。


友人言:苏伶张蕙兰,吴县人。昔在保和部,昆旦中之色美而艺未精者。常演《小尼姑思凡》,颇为众赏,一时名重,蓄厚资回南,谋入集秀部。集秀,苏班之最著者。其人皆梨园父老,不事艳冶,而声律之细,体状之工,令人神移目往,如与古会,非第一流不能入此。蕙兰以不在集秀,则声名顿减,乃捐金与班中司事者,挂名其间,扮演杂色。噫!为名为实,吾不能知,而其志则可嘉矣。

笙歌丛里早知机,莫俟门前车马稀。一棹江南烟水阔,舞衫何似緑蓑衣。

攀援声价附清音,名实难窥两可心。甘就经师执都养,应羞孔目擅词林。【友人言:蕙兰之在集秀,如为实,则耳濡目染,其技日进,犹执都养役于经师之门;若为名,是监生捐孔目,而自诩翰林先生矣。其语甚新而确。】


友人言:昔京伶八达子,系旗籍,在萃庆部。貌不甚妍,而声容态度恬雅安详。大小杂剧无不可人意者,一时盛称都下。于甲午年沃若而陨,今其名尚津津在人齿颊间。谱中不録,犹记旧院而无马湘兰,为歌坛一大缺限矣!余闻之有感,不忍以未见而弃焉。

歌坛豪客忆声容,名下诸郎未许同。乐伎卽今腾众口,书生空愧老雕虫。


余作《燕兰谱》,惜杭伶乏人。符丈亭山曰:『廿年前京班一昆旦,为杭人,忘其姓氏。演赵翠儿一时独步,其它剧亦可观。』余忆丙戌秋,在桐乡与龙翔方丈让公观剧,一天竺僧谓余曰:『此班小旦作【去声】赵翠儿,真令人发渴』。让公有惭色。余曰:『阿师禅悟胜赵州茶矣!』相与大噱。今符丈所见,想亦发渴者耶?以乡人故附録之。

廿载歌场杳莫追,就中絶艺尚堪思。吾乡亦有风流旦,缓步传神赵翠儿。【符云:翠儿途遇舒状元,与订姻后,数缓步最妙。】

昔同让老近歌台,衲子忘机语不猜。解道翠儿真发渴,茶禅滋味个中来。


友人张君示余《魏长生小传》,不知何人作也。叙其幼习伶伦,困阨备至。已亥岁随人入都。时双庆部不为众赏,歌楼莫之齿及。长生告其部人日:『使我入班,雨月而不为诸君增价者,甘受罚无悔。』既而以《滚楼》一剧名动京城,观者日至千余,六大班顿为之减色。又以齿长,物色陈银儿为徒,传其媚态,以邀豪客。庚辛之际,征歌舞者无不以双庆部为第一也。且为人豪侠好施,一振昔年委薾之气。乡人之旅困者多德之。嗟乎!此何异苏季子简练揣摩,以操必售之具耶!士君子科闱困踬,往往愤懑不甘,试自思之,能如长生之所挟否乎?然机会未来,彼亦蜀中之贱工耳。时乎!时乎!藏器以待可也。

揣摩时好竞妖妍,风会相趋讵偶然。消尽雄姿春婉娩,无人知是野狐禅。【京班多高腔,自魏三变梆子腔,尽为靡靡之音矣。】

题桥宁让马相如,回首西州泪满裾。今日梨园称独步,应将佳话续《虞初》。


余近见陈银儿《烤火》一出,状女悦男之情,欲前且郄,举多羞涩,既而欲念难消,肩背瑟缩,不能自禁,恍悟咸卦四五两爻,由心而背,一节深一节,非以脢为漠不关情处。讲家谓脢在心上不能感物,此春香之讥陈最良:『一些趣也不知』也。识者当自领之。

两美相逢悦有余,目瞤肩耸更踟躇。顿教悟彻咸其脢,快读儿家无字书。


天香子寓中有豪客数人,留连半日,抵暮而散,酒后兼有朱提之约。次日家僮不慎,几乎致讼。有大力者以白简吓之,诸人始为敛息。而大力者亦负螳螂捕蝉之诮焉。余曰:『欧阳子云「酒黏衫袖重,花压帽檐斜」。斯时,军流以下罪名亦胡勿为是,可为诸人针砭矣。』

何来豪客事呼卢,雀角无端起点奴。惹得侬家狂措大,袖中倾出醋葫芦。

见说螳螂欲捕蝉,谁知黄雀已擎拳。欧阳十字真成案,酒底花间好悟禅。


刘芸阁,伶中之卫玠也,一巨公颇为醉心。偶于冯氏席间,见吾乡徐又次封翁言:『芸阁必为赏鉴。』告以未识。巨公为之骇然,以芸阁常至冯氏也,封翁大蒙陈最良之诮。又山阴俞六爱,居京已久,于歌楼见芸阁,深悦之,作诗赞其美,携以示余,误以『刘』为『柳』,所用皆柳事。嗟乎!斯二人者,今之人欤古之遗也。

苦思搜句赠知音,刚卯讹将柔卯侵。那似徐翁真洒落,桃花满树不关心。【『刚卯』取卯金义,见《史记》;『柔卯』言柳,柳为卯,本性柔。『桃花满树』,隐用刘郎。】


友人云:京旦之装小脚者,昔时不过数出,举止每多瑟缩。自魏三擅名之后,无不以小脚登场,足挑目动,在在关情。且闻其媚人之状,若晋侯之梦与楚子抟焉。余曰:『闻昔保和部有苏伶沈富官,容仪娇好,缠足如女子,但未知横陈否耶?若偶渔婢,当有可观。』相与大噱,诗以解嘲。【『渔婢』,卽渔妇跣足者。】

似月如钩瘦影埋,竞夸娇媚试提鞵。风流莫问横陈夜,羞与婹婹【读平声】小姐偕。【明周宪王《元宫词》:『帘前三寸弓鞋露,知是婹婹小姐来。』按:字书,婹,嫩、软二音俱仄声,今当读作平声。】


友人言:蜀伶新出琴腔,卽甘肃调,名西秦腔。其器不用笙笛,以胡琴为主,月琴副之。工尺咿唔如话,旦色之无歌喉者,每借以藏拙焉。若高明官之演《小寡妇上坟》,寻音赴节,不闻一字,有如傀儡登场。昔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口无歌韵而藉靡靡之音以相掩饰,乐技至此愈降愈下矣!

有丝无竹少清音,始自秦中带郑淫。莫笑当歌同傀儡,胜儿原是抱胡琴。【胡琴婢胜儿事,见《中吴纪闻》。】


友人言:近日歌楼老剧冶艳成风,凡报条有《大闹销金帐》者【以红纸书所演之戏贴于门牌,名曰『报条』。】是日坐客必满。魏三《滚楼》之后,银儿、玉官皆效之。又刘有《桂花亭》,王有《葫芦架》,究未若银儿之《双麒麟》,裸裎揭帐令人如观大体双也。未演之前,场上先设帷榻花亭,如结青庐以待新妇者,使年少神驰目瞤,罔念作狂,淫靡之习,伊胡底欤?

楚雨巫云黯不开,好传消息到歌台。春风是处鸳鸯社,借问何人补缺来。【昔人以新妇未来,房中先设帷榻,名『待缺』。『鸳鸯社』见《妆楼记》。】


友人言:近时豪客观剧,必坐于下场门,以便与所欢眼色相勾也。而诸旦在园见有相知者,或送菓点,或亲至问安,以为照应。少焉歌管未终,已同车入酒楼矣。鼓咽咽醉言归,樊楼风景于斯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