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忆年时七夕,听他班《鹊桥》甫散,出大栅栏,有艶品坐车中,搴帘呼曰:『胡未听小天仙?』貌则滴粉搓酥,声则吹兰振玉。方稠人过市,未及通姓名,忽独顾予言:『向不白于大人莱菔枪队,藉谂其色艺,并悉其性情焉。』

小天仙班中多后起之秀。知音苦希,座客不满,予心为不平,作《情天外史》正册表扬之。益以各班之翘楚为续册。正册十人,首神品。续册十人,首超品。此二十人者,有经岁之周旋,无通风之关节,视向之花榜不侔焉。有曾冠花榜而次二,弗甘易炉金之跃冶,斯秀品阙文矣。有曾冠花榜而次四,亦悦釆昆玉之韫山,斯上品者録矣。有夜光暗投,按剑相视,如正册隽品,不理人口也。有呼声甫絶,飞钩着胸,如续册媚品,善解人意也。又详加考核,于简末移置三人。《情天外史》之全册乃定。二十人皆善予,惟正册第三人与予为尤善,倘亦佛家所谓前世因耶。嗟夫!三闾之香草尚在山中,二姚之美人不离世上。东坡有言曰:『风月山川无主人,得间者便是主人。』予幸得间于京华,平章风月。行将游江浙,泛淮泗,归隐光黄,盘作山川主人,不若灵均郁郁也。汨罗有知,当投《情天外史》全册赠之。即以为反《离骚》也可。

光绪乙未六月中浣情天外史自记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越缦堂菊话》

(清)李慈铭 撰



●目录
题词
越缦堂菊话
 花部三珠赞
 哀傅生文
 九月望日,偕贵筑徐介亭司马皋、武昌李天台士、垲宜昌王鼎丞孝廉
 夏日,偕汝翼、匡伯、彦清、弢夫、仲彝、子缜、云门饮满洲某氏且园,复从弢夫饮对门朱郎家,夜归,即事呈诸君
 弢夫挈霞芬来,同彦清诸君夜话听歌
 九月十三夜,菊花盛开,雨后月出,偕弢夫、仲彝、梅卿于寓斋燃灯看花,小设杯勺,并招霞芬、芝秋诸郎即事有作
 赠朱郎霞芬调弢夫
 丙子季冬十七日,孝仲、敦夫、敦叔、彦清、匡伯、弢夫、仲彝置酒越缦堂,为余豫作生日,且招秋菱、霞芬两郎奉觞赋诗为谢
 丁丑元夜,孝仲、禔盦、彦清、弢夫、匡伯、仲彝小集寓斋,并招钱、朱、蒋三郎
 上巳日,禔盦招集极乐寺看海棠,携霞芬同往。是日大风,花尚未开
 丁丑九日京邸,偕子宜庆乐楼听歌,即送其之官闽中
 秋夜饮霞芬坐中作
 花朝夜饮霞芬新居
 观宣府伶人侯纫珊演《仕女图》剧
 春夜饮丰楼酒家,同禔盦、敦夫、弢夫招霞芬
 九月初三夜,集饮韩家潭朱霞精舍,以『露似珍珠月似弓』为韵,余得『露』字
 又代人作得『似』字
 十月十六夜,偕敦夫对饮朱霞精舍看月
 霞芬馈木香花
 九月十三夜,饮霞芬家赏菊,是日暖甚,月如春画
 夏晓,雨后偕霞芬出城,入天宁寺
 偕霞芬坐天宁寺看山院
 夏晩,偕霞芬自陶然亭携酒登南郭敌楼二首
 丙子生日,定旉、弢夫、萼庭、仲彝、梅卿枉过,留之小饮,即席赋呈
 凉秋月夜,子缜邀听歌郎李雁侬弹琴
 玉漏迟
 三姝媚
 珍珠帘
 寿楼春
 金菊对芙蓉
 解连环
 醉蓬莱
 百字令
 三部乐
 解蹀躞
 贺新郎
 台城路

●题词

一老都门宦隐身,莳花艺竹费精神。更分余暇谈今乐,笑骂衣冠琐屑人。

侈谈精舍辟朱霞,老眼模糊爱看花。不畏人讥与鬼妒,莼翁心境本无邪。

一官肮脏不随时,话到科名泪似丝。更似曝书亭上客,风怀留得早年诗。

我与公无一面亲,文章曾荷品题频。及门最羡樊山老,刻烛摊笺共买春。

公曾主讲天津学海堂,拙作诗赋颇得佳评。樊云门先生,公入室弟子也。

甲戌十年幼梅赵元礼初稿


零落人间越缦堂,春明旧事溯同光。

而今谁为征文献,歌舞原来有典章。

《越缦堂菊话》

云史题


题《越缦堂菊话》七律一首,应次溪仁兄、肇瑛女士雅属

絶代风流越缦堂,秦徐嘉耦爇心香。

仙心鹣翼赓同梦,楷法蝇头认密行。

史料梨园钞脱腕,歌声檀板听回肠。

丰楼往日陪清宴,曾挹骚坛杜若芳。

甲戍孟冬师郑孙雄初稿


●越缦堂菊话

会稽李慈铭莼客撰 东莞张江裁次溪纂

同治二年五月十四日己未:上午薄晴,下午阴。章秋泉、来德甫、芝友来邀,至四雅轩听四喜班。晚至时丰斋,德甫招添才,芝友招添寳,予招芝侬侑酒。予不近歌郎、不听乐部几两年矣。前月偶一听戏,旧识诸郎翩然入座,皆询予以何日至京。足见温岐狎游,久入散愁之侣;顺郎话旧,谁知熟魏之名。阳五已成古人,方朔真为大隐。今日为德甫所胁,遂亦暂续昔欢。添寳、添才皆出初觌。添寳为心寳之弟,香名■〈口叅〉今。然两稔以前梨园花第,固无此人也。初更酒散,余兴盎然。近来客中之乐,可首屈者矣。

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癸未:晴,有风。上午诣德甫,遂偕刘慈民舍人、谭研孙工部同至三庆部,听四喜部芷侬、芷秋演《独占》。情态极姸,尚有旧院承平风韵。晚从德甫饮毓兴居。予呼芷秋,德甫呼添财,慈民呼芷侬佐酒。夜从德甫、慈民、研孙饮添财家。予呼芷侬、慈民呼新寳;又有秀兰、兰生、三元诸郎及江西不识姓名者三人,同座行觞枚战。吴语依人,三年来无此痛饮局也。夜分后归。

七月初十日戊申:晡后出,赴饮。招芷秋,久不至,及罢酒始来。予颇怪之,略不顾接。芷秋掩抑通辞,玉容寂寞,告予以顷饮龙树寺,见君一纸,卽驱车归。道泞,行又不得速。甫及家,闻君车已驾,亟踉踉来。因举屧视予曰:『街泥已污絇矣。』予转益怜之,与从容小坐而别。自惟此等嗔痴,有何真妄?顾眉间化佛,不离蕉树之身;指上竖禅,未絶藕丝之痛。桃花有影,明月无香。带水拖泥,只博合眼一笑而已。

十六日:下午,诣三庆园听戏。座客踏肩,甚不可耐。晚饮裕兴园,招芷秋。夜归,月明如昼,清绮有秋色矣。

二十三日辛酉:晴。出城诣广德楼,偕陈莲峯、殷实畴听戏。摩肩踏臂,嘈杂不堪。予初独据一席,坐未几,芷秋来。予敛膝容之,历一时许。有旧识贱工名梅午者,亦至左右夹我,扇不得摇,热汗交下。此亦王弇州所谓『与君说苦君不信』者也。

九月初三辛丑:晴。夜饭后,朱厚斋邀饮,曲中予招玉凤、栀卿,盖不见三年矣!玉容渐老,犹有余姸,不免稍回芳芷之情,再结红栀之爱耳。

同治四年正月十四庚戌:晴。寒夜,周文俊兵部邀同其羣从文杰解元、麟图工部及允臣兄弟,宴于景和堂蕙仙家。予招芷秋。又有蒨云、芷侬、梅五诸郎,擫笛征歌,三更而罢。芷侬见予若不相识,终席冰襟不交一言。芷秋失座欢,龈龈有辞。此辈周旋固亦甚难耳。

同治九年八月十九日:上谕:『御史秀文奏请严禁卖戏一折,京师内城地面向不准设立戏园,近日东四牌楼竟有太华茶轩,隆福寺胡同竟有景太茶园,登台演戏,并于斋戒忌辰日期公然演唱。实属有干例禁,着步军统领衙门严行禁止。』

同治十三年八月十五日:钱秋菱来敂节。秋菱,名青,小字桂蟾。貌不扬,而按曲姸静。能作小行书,有魏晋人风格,人亦闲雅。潘星丈、绂丈及秦宜亭皆极赏之。今年三月,诸同年燕集安徽馆。秋菱演《惊梦》一出,赵桐孙叹为仅见。予曰:『君未见沈芷秋耳。若令比执,不止拔茅弃旌矣。』然潘凤洲遂因此惑之。其人亦颇知亲文士,近日都伶之秀出者也。

光绪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余性浮动,少喜观剧,三十以后深戒此事。比年在都,未尝过问。近日强作游戏,自十九日至昨日,竟至六出不厌。虽以同人固要,情好媻娑,非可得已,然桑榆之景,渐近西山。入夏以来,十旬九病,近方少愈。怠荒已多,犹复不惜寸阴作此儿戏。过庭之训,老未知悛。通计今年废经失业,学之无成亦可知矣。书此以志自讼,非敢分过友朋。

光绪三年三月初五日:作片招秋菱来。以闻霞芬昨日丧其父,赠以洋银六圆,属秋菱转致之。

四月初三日:傍晚,梅卿邀饮丰楼。同车往。座有潘伯循、仲彝、秋伊、弢夫、子宜、心云等诸君。余招秋菱、霞芬。霞芬以明日赴妙峯山烧香,属其代为姬人祷疾,自书香板付之。二更时归。夜露,晦,风寒如深秋【付秋霞车饭四千】。

初七日壬辰:午前答拜殷蕚庭兄弟,卽出城赴天宁寺之集。到者鲍益夫、史寳卿、汝翼、彦清、心云、少篔、子缜、云门、子宜、孙仲容兄弟,及仲彝、弢夫,宾主共十四人。余招秋菱、霞芬。酒边左史,小寄闲情。老辈风流,贤者不免。今者衣冠扫地,争事冶游。乐部人才,亦以日劣,风会颓靡,盖与翰林不殊。其酒肉贵游,风尘热吏,皆改趋北里,恣狎淫倡,挥霍之余,偶亦波及。而冷官朝隐,举子计偕,往往托兴春游,陶情夏课,酒垆时集,灯宴无虚,清浊不分,流品遂杂。其惑者,至于徧征断袖,不择艾豭,姸嗤互济,雌雄莫辨。其稍知自爱,谬坿钟情。如江夏彭侍郎视学江左,岁以千金寄黎艶侬。丹徒杨大理得视学安徽之命,卽徧许诸郎厚分囊槖。而四川臬使、江西李布政,去年退职至都,皆彻夜笙歌,挥金巨万。太和张京兆莅治神都,亦复轻赍时出。其下此者,益无论焉。余以冗官病废,劳心著述。同人过爱,时以食酒相邀,冀为排遣。虽甚勉强,偶亦追从。秋、霞两郎,实所心赏。杖头稍足,花叶时招。而魑魅喜人,蜉蝣撼树,遂疵瑕颓叔,瘢垢鲁男,增饰恶言,快弄利口。其相爱者,复劝泯其事迹,隐厥姓名。岂知野马满空,何伤白日;杂花乱倚,奚病孤松?既为之矣,讳之何益。若夫同集之友,所眷各殊,或隐讳于家庭,或嫌疑于风影,其下伎之名字,亦羞污于简编。故一概略之,非每集所召止此二人焉。特发其凡于此。傍晚归。

五月十九日:梅卿邀晚饮丰楼,固辞不得。余近来踪迹屡在酒家,或以惜别媻娑,或以寓情陶写,然十之七八强作应酬。愒日疲神,多非得已。缩三旬之举火,求一刻之暂欢。志士之悲怀,寒人因而霣涕者矣。今夕招霞芬,坐间戏语子宜、心云,此非灵均香草,实为庄生寓言,视之如涂车刍灵可也。

八月二十日:晚,赴心泉及张霁亭府尹景龢之招。是日,梅蕙仙生日也。坐客甚杂,无憀之甚。少篔、云门两遣人邀饮丰楼,遂驱车往招霞芬、秋菱。酒散后,诣景龢以钱二十千为蕙仙寿。

冬十月二十日:为秋霞书楹帖撰联句云:『秋树齐芬,独让幽桂;菱花并影,双照圆蟾。』

光绪五年三月初八日:为霞芬书楹联两联。一云:『霞呈寳镜双花霭,芬染银炉百福云。』首尾藏其名字也。一云:『緑鹦款语宜春榭,玉燕新巢称意花。』切其新居也。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诣同乐园赴竹篔观剧之约。四喜部演《雁门关》,诸色皆佳。又演《甲子图》灯戏。盖今年剧场以此日毕,故爨演极盛,兼寓吉祥以娱人也。

光绪七年元旦:去腊都中四喜部新制《贵寿图》,演汾阳见织女事。灯釆绚烂,而色目不佳,科爨俱恶。惜无以昆曲曼声写之者,卽演其大历初入朝,代宗诏宰相、仆射、度支、侍郎、京兆尹五人,各出钱三十万共宴私第,内侍鱼朝恩出罗锦二百匹为缠头费一事。鱼龙百戏,尽可登场;珠翠千行,皆当选色。亦足令人色舞也。

三月二十六日:午,由地安门外绕十刹海过。见杨柳成行,湖光如镜,睠顾久之。出西直门,是日有云埃,不得见西山新翠。抵极乐寺,霞芬偕其妇已先至。海棠正好,梨花已苓。人影花光,侔鲜妃艳。徧游寰宇,涉历山池,亦是人生极乐矣。

闰七月七日:邸钞上谕:『御史丁鹤年奏:内城茶园违禁演戏,请饬严禁一折。据称:「内城丁字街十刹海等处,竟敢开设茶园,违禁演戏,殊属不成事体。着步军统领八旗都统,卽行查明,严禁毋稍宽纵。」』按:十刹海演剧,恭邸子贝勒载澄为之,以媚其外妇者。大丧甫过百日,卽设之。男女杂坐内城,效之者五六处,皆设女座。近闻釆饰爨演,一无顾忌。载澄所眷,日微服往观,惇邸欲掩执之。故恭邸谕指鹤年疏上,卽日毁之外城,甫开茶园,一日亦罢。

光绪八年十一月初七日;孺初来,敦夫来。是日,四喜乐部头梅蕙仙出殡广慧寺,闻送者甚盛。下午,偕两君出大街,至其门首观之,则已出矣,遂雇车归。蕙仙,名巧龄,扬州人。以艺名喜亲士大夫。余己未初入都时,曾一二遇之友人坐上,未尝招以花叶。及今二十余年,邂逅相见,必致殷勤。霞芬,其弟子也。余始招霞芬,蕙仙戒之曰:『此君理学名儒也,汝善事之。』今年夏,余在天宁寺招玉仙。玉仙适与蕙仙等羣饮右安门外十里草桥。蕙仙谓之曰:『李公道学先生,汝亦识之,为幸多矣。』此曹公议远胜公卿,然余实有愧焉。自孝贞国恤,班中百余人失业,皆待蕙仙举火。前七月七日,骤病心痛死。其曹号恸奔走,士夫皆叹惜之。蕙仙喜购汉碑,工八分书,远在其乡人董尚书之上。卒年四十一。蕙仙后更名芳,字雪芬。

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初三日:是日,复觉不快,杂阅诗曲以自遣。洪稗畦《长坐殿》传奇,爨演科白俱元曲当家。词亦曲折尽情,首尾完密,点染不俗。国朝人乐府惟此与《桃花扇》足以并立。其风旨皆有关治乱,足与史事相稔,非小技也。《桃花扇》曲中时寓特笔,包慎伯能知之而未尽,其序及评语皆东塘自为之。不过借侯朝宗为楔子,以传奇家法,必有一生一旦,非有取于朝宗也。其于史道邻、黄虎侯,虽写其忠,而皆不满。故于史之解哄、哭师,皆极形其才短;于黄口中时及田雄,明其养贼而不知。高杰、左良玉并不足言。而杰之死最可惜;良玉之死实非叛。两人皆南都兴亡所系,写之极得分寸。马、阮之恶极矣。然非降我朝而致死。夏氏《幸存録》之言非妄,故《全谢山外集》亦辨之,非开脱巨奸也。东塘传其死亦核,且深得稗官家法。惟言袁临侯之从左起兵,以黄树为末色,以郑妥娘为丑色,皆未满人意。然传奇亦不得不然耳。《长生殿》寄托尤深,未易一二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