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律


予在都门日,一友人携文渊阁所藏刻本《乐府大全》(又名《乐府浑成》)一本见示,盖宋、元时词谱。(即宋词,非曲谱。)止林锺商一调,中所载词至二百余阕,皆生平所未见。以乐律推之,其书尚多,当得数十本。所列凡目,亦世所不传。所画谱,绝与今乐家不同。有【卜算子】、【浪淘沙】、【鹊桥仙】、【摸鱼儿】、【西江月】等,皆长调,又与诗余不同。有【娇木笪】,则元人曲所谓【乔木查】,盖沿其名而误其字者也。中佳句有“酒入愁肠,谁信道都做泪珠儿滴”,又“怎知道恁地忆,再相逢瘦了纔信得”,皆前人所未道。以是知词曲之书,原自浩瀚。即今曲,当亦有详备之谱,一经散逸,遂并其法不传,殊为可惜!今列其目并谱于后,以存典刑一斑。

林锺商目——隋呼歇指调。

娋声 品(有大品小品) 歌曲子 唱歌 中腔 踏歌 引 三台 倾杯乐 慢曲子 促拍 令 序 破子 急曲子 木笪 丁声长行 大曲 曲破

娋声谱(案以下古谱例,略)
小品谱(案以下古谱例,略)
又:(案以下古谱例,略)

元时北虏达达所用乐器,如筝、[上竹下秦]、琵琶、胡琴、浑不似之类,其所弹之曲,亦与汉人不同。见《辍耕录》。不知其音调词义如何,然亦各具一方之制,谁谓胡无人哉。今并识于此,以广异闻。

大曲:

【哈八儿图】 【口温】 【也葛倘兀】 【畏兀儿】 【闵古里】 【起土苦里】 【跋四土鲁海】 【舍舍弼】 【摇落四】 【蒙古摇落四】 【门弹摇落四】 【阿耶儿虎】 【桑哥儿苦不丁】(江南谓之“孔雀双手弹”) 【苦只把其】(“吕弦”)

小曲:

【哈儿火失哈赤】(“黑雀儿叫”) 【阿林捺】(“花红”) 【曲律买】 【者归】 【洞洞伯】 【牝畴兀儿】 【把担葛失】 【削浪沙】 【马哈】 【相公】 【仙鹤】 【阿丁水花】

回回曲:

【伉俚】 【马黑某当当】 【清泉当当】

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

尝戏以传奇配部色,则《西厢》如正旦,色声俱绝,不可思议;《琵琶》如正生,或峨冠博带,或敝巾败衫,俱啧啧动人;《拜月》如小丑,时得一二调笑语,令人绝倒;《还魂》、“二梦”如新出小旦,妖冶风流,令人魂销肠断,第未免有误字错步;《荆钗》、《破窑》等如净,不系物色,然不可废;吴江诸传如老教师登场,板眼场步,略无破绽,然不能使人喝采。《浣纱》、《红拂》等如老旦、贴生,看人原不苛责;其余卑下诸戏,如杂脚备员,第可供把盏执旗而已。

作闺情曲,而多及景语,吾知其窘矣。此在高手,持一“情”字,摸索洗发,方挹之不尽,写之不穷,淋漓渺漫,自有余力,何暇及眼前与我相二之花鸟烟云,俾掩我真性,混我寸管哉。世之曲,咏情者强半,持此律之,品力可立见矣。

北剧之于南戏,故自不同。北词连篇,南词独限。北词如沙场走马,驰骋自由;南词如揖逊宾筵,折旋有度。连篇而芜蔓,独限而局蹐,均非高手。韩淮阴之多多益善,岳武穆之五百骑破兀朮十万众,存乎其人而已。

晋人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为渐近自然。吾谓: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夫诗之限于律与绝也,即不尽于意,欲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词之限于调也,即不尽于吻,欲为一语之益,不可得也。若曲,则调可累用,字可衬增。诗与词,不得以谐语方言入,而曲则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可也。故吾谓: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

曲以婉丽俏俊为上。词隐谱曲,于平仄合调处,曰“某句上去妙甚”,“某句去上妙甚”。是取其声,而不论其义可耳。至庸拙俚俗之曲,如《卧冰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质古之极,可爱可爱”。《王焕传奇》【黄蔷薇】“三十哥央你不来”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遗意,可爱”。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极口赞美。其认路头一差,所以已作诸曲,略堕此一劫,为后来之误甚矣,不得不为拈出。

古人往矣,吾取古事,丽今声,华衮其贤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场上,令观者藉为劝惩兴起,甚或扼腕裂眦,涕泗交下而不为已,此方为有关世教文字。若徒取漫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贵漫言为耶?此非腐谈,要是确论。故“不关风化,纵好徒然”,此《琵琶》持大头脑处,《拜月》秪是宣淫,端士所不与也。

各调有遵古以正今之讹者,有不妨从俗以就今之便者。《九宫新谱》所载【步步娇】之第一句、【玉交枝】之第五句、【好姐姐】之第五句、【江儿水】之第四句、【啄木儿】之第六句、【懒画眉】之第一句、【醉扶归】之第三句,其所署平仄,正今失调,断所宜遵。至【皂罗袍】第三句之平仄平平、【解三酲】之第四六字句与第五七字句下三字之平仄平、【一江风】之第五六重用四字句、【琐牕寒】之第八七字句、【山坡羊】之第七七字句、【步步娇】之第五句第二字用仄声,从古可也;即从俗,亦不害其为失调也。若【玉芙蓉】之第六句用平平仄平、【白练序】之首句作四字、【画眉序】之首句作三字、【石榴花】之首四句尽作七字、【梁州序犯】之第九句作七字、【刘泼帽】之第四句作四字、【驻云飞】之第六句作三字、【绵搭絮】首句七字与第三句之六字、【锁南枝】之第三句六字与【换头】第一二句之五字、第三句下之多六字一句,则世俗之以新调相沿旧矣,一旦尽返之古,必羣骇不从。又【水底鱼儿】之八句,即剖为二人唱,似亦无妨。【风入松】之每调继以两【急三枪】,与末调之单用本调,虽古有此格,然《琵琶》后八折耳,安在其必当而拘拘以此为法也,拈出与秉笔者商之。

词隐论北词,谓【朝天子】一调,自《龙泉记》出,而此曲失真。《浣纱》“往江干水乡”盛行,而此曲尽晦。却取《太和正音谱》所收张小山“瘿杯玉醅”一首为谱。其词“饱似伯夷”一句系失调,不如《中原音韵》所收“早霞晚霞”一首为确。盖《浣纱》实仿《龙泉》,较原调多着衬字,其声尚可考见也。今并列于此。元人《题庐山》【朝天子】云:“早霞晚霞,妆点庐山画。仙翁何处炼丹砂?一缕白云下。客去斋余,人来茶罢。叹浮生,指落花。楚家,汉家,做了渔樵话。”《浣纱》【朝天子】云:“往江干水乡,过花溪柳塘,看齐齐彩鹢波心放。冬冬迭鼓起鸳鸯,一双戏清波浮轻浪。青山儿几行,绿波儿千状,渺茫渺茫渺渺茫。趁东风兰桡画桨,兰桡画桨,采莲歌齐声唱。”南人为北词,而失其本调者,即此曲可类见矣。余顷与孙比部谈及此调,比部指摘《浣纱》阴阳之舛。余因字字分别阴阳,并尽用律中诸禁,作《春游词》一阕。郁蓝生序刻以传好事者,今存别本。然为法苛刻,益难中之难。要以游三尺之中,而不见一毫勉强,乃佳;若一为界限所拘,读去碍口,便非高手也。

曲与诗原是两肠,故近时才士辈出,而一搦管作曲,便非当家。汪司马曲,是下胶漆词耳。弇州曲不多见,特《四部稿》中有一【塞鸿秋】、两【画眉序】,用韵既杂,亦词家语,非当行曲。【画眉序】和头第一字,法用去声,却云“浓霜画角辽阳道,知他梦里何如”。浓字平声,不可唱也。

近之为词者,北词则关中康状元对山、王太史渼陂,蜀则杨状元升庵,金陵则陈太史石亭、胡太史秋宇、徐山人髯仙,山东则李尚宝伯华、冯别驾海浮,山西则常延评楼居,维阳则王山人西楼,济南则王邑佐舜耕,吴中则杨仪部南峯。康富而芜;王艳而整;杨俊而葩;陈、胡爽而放;徐畅而未汰;李豪而率;冯才气勃勃,时见纰颣;常多侠而寡驯;西楼工短调,翩翩都雅;舜耕多近人情,兼善谐谑;杨较粗莽。诸君子间作南调,则皆非当家也。南则金陵陈大声、金在衡,武林沈青门,吴唐伯虎、祝希哲、梁伯龙,而陈、梁最着。唐、金、沈小令,并斐亹有致;祝小令亦佳,长则草草;陈、梁多大套,颇着才情,然多俗意陈语,伯仲间耳。余未悉见,不敢定其甲乙也。

王渼陂词固多佳者。何元朗摘其小词中“莺巢湿春隐花梢”,以为金、元人无此一句。然此词全文:“泠泠象板粉儿敲,小小金杯绿蚁飘,重重画阁红尘落。喜丰年恰遇着,几般儿景致蹊跷。凤团小茶烹银罐,驴背稳诗吟野桥。”除莺巢句,下皆陈语。后三句对复不整。又云:“《杜甫游春》剧,金、元人犹当北面。”此剧盖借李林甫以骂时相者,其词气雄宕,固陵厉一时,然亦多杂凡语,何得便与元人抗衡。王元美复谓其声价不在关、马之下,皆过情之论也。

对山亦忤于时,放情自废,与渼陂皆以声乐相尚,彼此酬和不辍。康所作尤多,非不莽具才气,然喜生造,喜堆积,喜多用老生语,不得与王并驱。所著《沜东乐府》,可数百首。《中元夜》【落梅风】:“春云澹,月色昏。坐空斋雪余风润。若嫦娥肯饶春几分,向朱帘且收寒晕。”《效自君之出矣》【沈醉东风】:“扫万里龙沙未返,怨深闺蛾尾空弯。泣相思柳未匀,待好会梅初绽。隔魂台水水山山,也要寻君到玉关,路比天涯近远。”仅此二词,颇饶风韵,余未足取。第易蛾眉为蛾尾,亦不妥耳。

升庵北调,未尽闲律,然最有佳者。余最爱其【沈醉东风】小令云:“也不是石家的绿珠风韵,也不是乔家的碧玉青春。合双鬟梦里来行,万里云南近,似苏家过岭朝云。休索我花柳钿与绣裙,穷秀才床头金尽。”风流旖旎,即实甫能加之哉!

松陵词隐沈宁庵先生,讳璟。其于曲学、法律甚精,泛澜极博。斤斤返古,力障狂澜,中兴之功,良不可没。先生能诗,工行、草书。弱冠魁南宫,风标白皙如画。仕由吏部郎转丞光禄,值有忌者,遂屏迹郊居,放情词曲,精心考索者垂三十年。雅善歌。与同里顾学宪道行先生,并畜声伎,为香山、洛社之游。所著词曲甚富,有《红蕖》、《分钱》、《埋剱》、《十孝》、《双鱼》、《合衫》、《义侠》、《分柑》、《鸳衾》、《桃符》、《珠串》、《奇节》、《凿井》、《四异》、《结发》、《坠钗》、《博笑》等十七记。散曲曰《情痴寱语》、曰《词隐新词》二卷;取元人词,易为南词,曰《曲海青冰》二卷。《红蕖》蔚多藻语,《双鱼》而后,专尚本色,盖词林之哲匠,后学之师模也。又尝增定《南曲全谱》二十一卷,别辑《南词韵选》十九卷。又有《论词六则》、《唱曲当知》、《正吴编》及《考定琵琶记》等书,半已盛行于世;未刻者,存吾友郁蓝生处。生平故有词癖,每客至,谈及声律,辄娓娓剖析,终日不置。尝一命余序《南九宫谱》,既就梓,误以均为韵。余请改正,先生复札,巽辞为谢。比札至,而先生已捐馆舍矣。先是数年,道行先生亦卒。自两先生殁,而吴中遂无复有继其迹者,悲夫!

词隐传奇,要当以《红蕖》称首。其余诸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然尝与余言,歉以《红蕖》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于声韵、宫调,言之甚毖,顾于己作,更韵、更调,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晓耳。

顾道行先生,亦美风仪,登第甚少。曾一就教吾越。以闽中督学使者弃官归田。工书画,侈姬侍,兼有顾曲之嗜。所畜家乐,皆自教之。所著有《青衫》、《葛衣》、《义乳》三记,略尚标韵,第伤文弱。余尝一访先生园亭,先生论词,亦倾倒不辍。晚年无疾,为人作一书与郡公,投笔而逝,亦一奇也。

临川汤奉常之曲,当置“法”字无论,尽是案头异书。所作五传,《紫箫》、《紫钗》第修藻艳,语多琐屑,不成篇章;《还魂》妙处种种,奇丽动人,然无奈腐木败草,时时缠绕笔端;至《南柯》、《邯郸》二记,则渐削芜颣,俛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词复俊,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溪陉,技出天纵,匪由人造。使其约束和鸾,稍闲声律,汰其剩字累语,规之全瑜,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喆,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吴江尝谓:“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吕吏部玉绳(郁蓝生尊人)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郁蓝生谓临川近狂,而吴江近狷,信然哉!

自词隐作词谱,而海内徒然向风。衣钵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矱者二人:曰吾越郁蓝生,曰檇李大荒逋客。郁蓝《神剑》、《二媱》等记,并其科段转折似之;而大荒《乞麾》至终帙不用上去迭字,然其境益苦而不甘矣。

词隐之持法也,可学而知也;临川之修辞也,不可勉而能也。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

词隐所著散曲《情痴寱语》及《词隐新词》各一卷,大都法胜于词。《曲海青冰》二卷,易北为南,用工良苦。前二种,吕勤之已为刻行;后一种,勤之既逝,不知流落何处,惜哉!

词隐《坠钗记》,盖因《牡丹亭记》而兴起者,中转折尽佳,特何兴娘鬼魂别后,更不一见,至末折忽以成仙会合,似缺针线。余尝因郁蓝之请,为补又二十七卢二舅指点修炼一折,始觉完全。今金陵已补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