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律


一日,复取铁厓词谛观之,殊不胜指摘。此词出入三韵。起语“霸业艰危”句,便腐而迂;下“玉液金茎”二语,事既纤细,语亦凑插。第二调,自“勾践雄徒”起,至下“身国俱亡”十许语,句句老生陈唾,且雄徒不雅,灵胥生造。【鬬黑[虫麻]】次调“檇李亭荒”三语,与下【锦衣香】起“馆娃宫荆榛蔽”四语,又下【浆水令】起“采莲泾红芳尽死”四语,俱是一意。又“烟花山水”、“杨柳水殿欹”、“剩水残山”、“香水鸳鸯去”、“无边秋水”,五“水”字重用。又下“苍烟蔽”与“荆榛蔽”,二“蔽”字重。“高台”、“郊台”、“台城”、“层台”,四“台”字重。“绿树”、“雪树”,二“树”字重。“走狗鬬鸡”,鬬字当用平声。“黍离故墟”,墟字当用仄声。【浆水令】首末二段宜对不对。末句复少一字。盖此曲之病,用韵杂出,一也;对偶不整,二也;尘语、俗语、生语、重语迭出,三也。此老故以词曲自豪,今其伎俩乃止如此。吾非好为刻核,就曲论曲,不得不尔。至“大江逝水”一曲,则与此不同。其词第檃括苏语,及参入《赤壁》二赋语,不必己创,无多瑕隙。特苏词元用古韵,假借太甚,不美歌听。又起处“悠悠万顷”与“茫茫东去”接用,“古城石礨”、“水落石出”、“穿空乱石”三“石”字迭用,终非作法,为足恨耳。以是知曲之为道,其诣良苦,其境转深。良工不示人以璞,一时草草,掩护无从,可不慎诸!

世所传【黄莺儿】“寒食杏花天”,唐伯虎词也;【二犯桂枝香】“韶光似酒”,秦宪副词也;【玉芙蓉】“残红水上飘”,李日华词也;【金索挂梧桐】“东风转岁华”,【七犯玉玲珑】“新红上海棠”,祝京兆词也:瑕瑜自不相掩。【画眉序】“一见杜韦娘”,【夜行船序】“堪赏花朝”,【泣颜回】“东野翠烟消”,【普天乐】“四时欢千金笑”等曲,则学究之作,自然红腐满耳。南北调“小牕低卧日三竿“,【步步娇】”宦海茫茫京尘渺“,又儒先大老之笔,不得以曲道绳之耳。

今世所传《西楼乐府》有二:一为王盘,字鸿渐,高邮人;一为王田,字舜耕,济南人。二人俱号西楼。舜耕之词较鸿渐颇富,然大不如鸿渐精炼。如《浴裙》、《睡鞋》、《闰元宵》、《转五方》等曲,皆鸿渐作。弇州所谓“颇警健,工题赠而浅于风人之致”者,盖指舜耕,非鸿渐也。鸿渐乐府,曾见太学所存书籍亦列其目,为时所重可知已。

弇州所谓赵王之“红残驿使梅”、杨遂庵之“寂寞过花朝”、李空同之“指冷凤凰笙”、陈石亭之《梅花序》、顾未斋之《单题梅》、王威宁之《黄莺儿》,今惟“寂寞过花朝”一曲尚有传者,自余皆不及见,不知其工拙如何,要皆坊间盲贾弃掷不存之故,殊可惜也!

李空同、何大复必不能曲,其时康对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争传播,而二公绝然不闻,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称空同“指冷凤凰笙”句,亦词家语,非曲家语也。

甬东薛千《仞遗笔余》二卷中载:王渼陂好为词曲,客有规之者曰:“闻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公何不留意经世文章?”渼陂应声曰:“子不闻其次致曲乎?”足称雅谑。

天之生一曲才,与生一曲喉,一也。天茍不赋,即举世拈弄,终日咿呀,拙者仍拙,求一语之似,不可几而及也。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则德成而上与艺成而下之殊科也。吾友季宾王,与余同笔研最久,读书好古。作文、赋诗,事事颉颃争先,独不能为词曲。尝谓:我甘北面,子幸教我。余谓:天实不曾赋子此一副肾肠,姑勿妄想。宾王抚然。

一日席间,柳元谷举王西楼《走失鸡》【满庭芳】——“平生淡薄(叶袍),鸡儿不见,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闲锅灶,任意烹炮。煮汤的贴他三枚火烧,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倒省得我门东道。免终朝报晓,直睡到日头高。”《瓶中杏花为鼠啮倒》【朝天子】“斜插(句)。杏花,当一幅横披画。《毛诗》中谁遣鼠无牙,却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那里去告他?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二曲,以为妙绝。余谓:良然。然吾尝欲为此君更易数字。元谷曰:“何谓?”余曰:“前一曲穿炒而用胡椒,毋太热乎?欲更作‘花椒’。后一曲插花瓶中,而曰当一幅横披画,毋太矮而阔乎?欲更作‘单条下’。‘《毛诗》中谁遣鼠无牙’,使村人听之,不以为‘茅司中杏花’乎?是为病语,欲更作‘笑诗人浪说鼠无牙’,乃妥耳。”元谷鼓掌大快,曰:“恨不令西楼闻之,定当俯首称服。”举座为之哄堂。

作曲如美人,须自眉目齿发,以至十笋双钩,色色妍丽,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语笑行动,事事衬副,始可言曲。是故以是绳曲,而世遂无曲也。

词曲不尚雄劲险峻,只一味妩媚闲艳,便称合作,是故苏长公、辛幼安并寘两庑,不得入室。曲之道,广矣!大矣!自王公士人,以迨山林闺秀,人人许作,而特不许僧人插手。

余昔谱《男后》剧,曲用北调,而白不纯用北体,为南人设也。已为《离魂》,并用南调。郁蓝生谓:自尔作祖,当一变剧体。既遂有相继以南词作剧者。后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双鬟》及《招魂》二剧,悉用南体,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也。

宋词如李易安、孙夫人、阮逸女,皆称佳手。元人北词,二三青楼人尚能染指。今南词仅杨用修夫人【黄莺儿】,所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一词稍传,第用韵出入,亦恨无闺阁婉媚之致。余疑以为升庵代作。自余皆不闻之,岂真古今人不相及耶?

山东李伯华所作百阕【傍妆台】,为康德涵所赏。余购读之,尽伧父语耳,一字不足采也。

世所谓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辈,皆非当行。仅一汤海若称射鵰手,而音律复不谐。曲岂易事哉!

今之词曲,即古之乐府也。吾友桐柏生尝取古乐府中所列百余题,尽易今调,为各谱一曲。其词亦雅丽可喜,大是佳事,勤之已为刻行。

宋词见《草堂诗余》者,往往妙绝;而歌法不传,殊有遗恨!余客燕日,亦尝即其词为各谱今调,凡百余曲,刻见《方诸馆乐府》。

余考索甚勤,而举笔甚懒。每欲取古今一佳事,作一传奇,尺寸古法,兼用新韵,勒成一家言,倥偬不果。即《冬青》一事,系吾家王修竹监簿,以故宋戚畹,不胜痛愤,捐重赀,命家客唐、林二君为之,而己讳其事,世遂泯泯不白,然见他书可考。大荒逋客尝一为《冬青记》,然亦拟旧闻。余拟另为一传,署曰“义陵”,以洗发先烈。尚尔缺然,他日终当一酬此夙愿耳。

南曲之必用南韵也,犹北曲之必用北韵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帻而妇人之必笄珥也。作南曲而仍纽北韵,几何不以丈夫而妇人饰哉!吾之为南韵,自有南曲以来,未之或省也。吾之分姜、光、坚、涓诸韵,自有声韵以来,未之敢倡也。吾又尝作声韵分合之图,盖以泄天地元声之秘,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言矣。

吾友王澹翁,好为传奇。余尝谓澹翁:若毋更诗为,第月染指一传奇,便足持自愉快,无异南面王乐。澹翁曰:“何谓?”余谓:“即若诗而青莲、少陵,能令艳冠裳而丽粉黛者日日《渭城》唱乎?”澹翁大笑,鼓掌以为良然。一时戏语,然亦不失为千古快谈也。

《西厢》、《琵琶》二记,一为优人、俗子妄加窜易,又一为村学究谬施句解,遂成千古烦冤。余尝取前元旧本,悉为厘正,且并疏意指其后,目曰“方诸馆校注”。二记并行于世。吾友袁九龄尝谓:屈子抱石沈渊,几二千年,今得渔人一网打起。闻者绝倒。盖二传之刻,实多九龄怂恿成之云。

实甫《西厢》,千古绝技,微词奥旨,未易窥测。余之注释,笔之所录,总不逮口之所宣。顷在都门日,吴文仲、庄冠甫诸君,合三十余人,于米仲诏缮部湛园邀余拥皋比,为口悉其义,诸君莫不解颐,击节称快。冠甫谓:实甫有知,当含笑地下。醉后分韵,各赋一诗,黄中宜缮录成帙,仲诏为作序,题曰“艳情诗”以传,一时目为奇事。今四方好事者,往往购去以当谈资云。

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远也。余为杂论,每得数语,辄拈管书之,积且盈帙。因自笑无裨大道,不如且已,遂为阁笔。

《律》成,吴郡毛允遂谓:子信多闻,曷不律文、律诗,而以律曲何居?余谓:吾姑从世界阙陷者一修补之耳!曰:谓卑者苦不入,而高者訾不急,奈何?余谓;吾故不为担菜佣若咬菜根辈设也。既取余故所赋曲曰《方诸馆乐府》者卒业,辄拍几叫绝,谓:说法惟尔,成佛作祖亦惟尔!庄生有言:“道在荑稗,在蝼蚁。”信哉!其识吾言简末,戏为笔此。

论曲亨屯第四十

迂愚叟之志牡丹也,有荣辱籍焉。夫曲曷尝不藉所遇为幸不幸哉,遇则亨,而不遇则屯也。戏次其事,各得四十则,附志于后,以当好事者一噱。

曲之亨:

华堂、青楼、名园、水亭、雪阁、画舫、花下、柳边、佳风日、清宵、皎月、娇喉、佳拍、美人歌、娈童唱、名优、姣旦、伶人解文义、艳衣装、名士集、座有丽人、佳公子、知音客、鉴赏家、诗人赋赠篇、座客能走笔度新声、闺人绣幕中听、玉巵、美酝、佳茗、好香、明烛、珠箔障、绣履点拍、倚箫、合笙、主妇不惜缠头、厮仆勤给事、精刻本、新翻艳词出。

曲之屯:

赛社、醵钱、酬愿、和争、公府会、家宴、酒楼、村落、炎日、凄风、苦雨、老丑伶人、弋阳调、穷行头、演恶剧、唱猥词、沙喉、讹字、错拍、删落、闹锣鼓、伧父与席、下妓侑尊、新蒭酒败喉、恶客闯座、客至大嚎、酗酒人、骂座、席上行酒政、将军作调笑人、三脚猫人妄讥谈、村人喝采、邻家哭声、僧道观场、村妇列座、小儿啼、场下人厮打、主人惜烛、家僮告酒竭、田父舟人作劳、沿街觅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