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问:高俅为何如人?曰:才智之士也。试观其通于赌博书画琴棋,以及枪棒、踢球等类,无才无智,乌能有此乎?特未受正当之敎育,故流于阴贼险狠,岂止高俅乎?黄文炳、西门庆,乃至于李固、阎婆、王婆诸人,皆才智之人也。专制政体之下,作之君者,祇知深居简出,置小民于不顾,而小民祗知我之为我,而不知他人亦大我,祗知目前快乐,而不知有永世之快乐,遂陷于恶而不自知,非罔民而何?是以谋国家者重德育。

  问:祝朝奉父子为何如人?曰:亦有道德之士,特知保守而不知进取耳。社会进化之例,由游牧而酋长,由酋长而专制,由专制而立宪,定理也。祝氏父子,生于专制政体之下,溺于天皇不可侵犯之说,贼人者谓之贼,虐我则仇,彼则不知也,放出死力以抗拒新军。今当过渡时代,此等人物甚多,遑?祝氏乎?又问:所谓此等甚多者有例乎?曰:有。请君观《粤匪纪略》,从而玩索焉可已。

  问:书中每言交战,皆官军不战自溃,得毋偏欤?曰:不偏。是盖痛募兵之兵制不善也。兵而出于募,则应募者只为粮饷耳。于何故募兵,何故交战,彼全不知。粮饷足则安,不足则不安,定理也。军官之克扣粮饷,暗吃空名,兵之心,无一日安也。一旦交战,使之冲锋破阵,不溃何待乎?溃则无粮饷而立成饿殍,则抢劫良民,非亦势所必至乎?若梁山泊之兵也,安则同安,危则同危,犹今之民兵也。交战之胜败,于己身有绝大之密切关系,能无効命乎?人人效命,又安得不胜乎?问:梁山泊于交战之后,无论如何大胜,必继以添造军械、房屋、马匹,粮草等事,绝无骄人气象,此是安不忘危,治不忘乱之义乎?曰:然。

  问:此书所载,无一人不爱使枪棒,古中国固如此乎?曰:非必果能如此也。作者知立国之道,在于强兵。欲强兵非有尙武精神不可。故言人人爱使枪棒,以提倡军国民主义,非必尔时果能如此也?

  问:《水浒传》之外,尙有所谓《水浒后传》、《结水浒传》者,子盍取而并评点之?曰:《水浒》岂容有后?《水浒》又乌得而结乎?《水浒传》者,痛政府之恶横腐败,欲组成一民主共和政体,于是撰为此书。迨至梁山泊无人敢犯,分班执事,则已成完全无缺之独立国矣。后以何者为后,以何者结之乎?彼罗贯中者,见有待朝廷招安之说,乃撰出《后水浒》平四寇之呓语。然则耐庵所惨淡经营甘犯不韪而著述者,仅跳出奴隶范围,以登自由之界,而复欲出自由之境界,再入奴隶范围耶?其叙事之疏放恶劣,犹其疵之小焉者尔,俞?更不足道矣。彼生于专制政府之下,受压制已久,如久荷死囚重枷者,偶一脱之,则上挡而步履不宁,于是欣然重戴之。且见人之脱枷,而必欲劝人重戴之。其言曰:《水浒》打家劫舍,戕官拒捕,何可不诛之?遂奋笔诛之而不疑。抑知所谓打家劫舍、戕官拒捕者,以独夫之言为断乎?以舆论为断乎?如高俅纵子淫恶,奸人妻女,当诛乎不当诛乎?梁中书剥民脂膏,献媚于有势力之丈人,当劫乎不当劫乎?殷天锡强霸有主之产,弁髦太祖遗诏,当讨乎不当讨乎?他如鎭关西、张都监、刘高、黄文炳等等,果可容于天地之间乎?而俞灥者,必欲陷人于黑暗地狱,其心始安,则媚上之心奴隶根性使然也。吾子必欲吾评之乎?则《后水浒》曰:「溷」,《结水浒》曰:「谄」。曰「溷」,则或有澄淸之一日;曰「谄」,则一去其「谄」,中无所有矣。将以何者药之乎?

  问:《水浒传》亦有缺点乎?曰:有。如意不在于招安,而屡言招安是也。尔时共和立宪之说尙未畅行,施耐庵独抒卓见,创为是书,于此等处,未知有妥贴之名辞,于是以招安代之,究其实终欠恰当也。又如于功成之后,分拨执事,固井井有条,然未定自治之章程,自由之界说,是其短处。若能仿今日《新中国未来记》、《狮子吼》诸书,明订各项章程,作为国民之标本,则善之善者也。虽然,世界上之学问技艺,莫不由疏放而集约,又安可以今绳古耶?

  问:闻日本有译本《水浒传》,其视此书居于何等乎?曰:此最易了了者也。吾国说部之书,奚止汗牛,奚止充栋,日本志士不译吾之《金甁梅》、不译吾之《西游记》,而独译《水浒》,其待《水浒》,不已见耶?况又有最简单之批焉,曰:「《水浒》之有益于初学者三,起勇侠斯尙气槪矣,解小说斯资俗文矣,鼓武道斯振信义矣。」此非明证乎?又彼邦之卖卫生长寿丹者,题其袋曰:神医安道全秘方灵剂,其为假托固也,然何不题曰岐黄乎?何不题曰和缓乎?可见彼邦之文人学士,孺子妇人,有不知岐黄和缓者,未有不知安道全者也。其器重《水浒》者何如哉?宜乎以吾国之一书,而经日人曲亭马琴、高井兰山、冈岛冠山诸君之争译也。

  问:子之评点是书,亦有目的乎?曰:有。曰:何在?曰:吾亦不自知其何在也?请抽数日之暇,以观吾书。

  问:金人瑞讲文法,子旣深恶而痛绝之,是著书立说,只求实事而已,更无所谓文也。进观子之所言,亦似有起承转合理弊功效之文法者,子何以亦讲文法乎?曰:恶,是何言?文也者,自然之天籁也。日月星辰,非天之文乎?山川丘陵,非地之文乎?四肢百骸,语言动作,非人之文乎?他如飞潜动植,平原山岳之文也;枝叶花实,植物之文也;羽毛齿革,动物之文也。推之一亿万年,一刹那间,一世界,一粟米,无一非事,卽无一非文。文固自然之天籁也,安得谓为无哉?特不须人之讲之耳。语曰:「文以载道。」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文亦安可轻乎?若执文言文,定非知文者。亦犹欲求专门名家者,必普通学各各硏究之,然后得择一门以尽力。若开始卽硏究专门,而谓一门果克精通乎?文法亦犹是也。见事办事,办事之时,自有条理节奏。所谓条理节奏者,文也,虽不讲之,安能无之乎?或曰:然。

  三命名释义*3

  一水浒
  二史进
  三鲁达
  四宋江
  五柴进
  六李逵
  七关胜
  八卢俊义
  九高俅
  一〇殷天锡

  此篇曾在白话报载过一段,假为译文,名曰《五才命名考》,避文字狱也。今全书旣成,又当预备立宪之时,避无可避,故全录之。想阅者诸君,或不疑为抄袭也。尙生识。

  一水浒
  水合谁(◎)是相仿的声音(谐声),浒合许(◎)是相仿的様子(像形)。施耐庵先生,生在专制国里,俯仰社会情状,抱一肚子不平之气,想着发明公理,主张宪政,使全国统有施治权,统居于被治的一方面,平等自由,成一个永治无乱的国家,于是作了这一大部书。然而在专制国里,可就算大逆不道了。他那命名的意思,说这部书是我的头颅,这部书是我的心血,这部书是我的木铎,我的警钟,你们官威赫赫,民性蚩蚩,谁许我这学说,实行在世事上啊。祗这一个书名,就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俟圣人而不惑的意思。外人统说支那人有奴隶根性,这话能以算对吗?

  二史进
  史是史(◎)记(◎)的意思,进是进(◎)化(◎)的意思。中国人伸张民权,摧拉君威的,祗有孟子一个。孟子以后,专制盛行,甚么独夫民贼,个对个为所欲为,变本加厉。更有一般逐臭小儿,祇知自利,不识公理,于是乎助桀为虐,长君之恶,逢君之恶,百姓们那儿还敢张嘴?后来司马迁先生犯了罪啦,皇上把他割了老宫。哈哈!谁想这一割就割出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来。甚么是菩萨呢?就是他那部《史记》了。司马迁先生觉着小脑袋已经丢了,任凭怎么着奴颜婢膝摇尾乞怜,大脑袋也不准保住。他就放开胆子,主了笔政,说人们不敢说的话,无上无下,公是公非,游侠刺客,也为他们列传,于是民气为之一吐,君威为之一剉,眞是褒贬予夺,同孔夫子的《春秋》一样,专制君主,那儿还敢任意胡来呢?到了以后,有极诡诈的皇上,知道百姓们愿意看这一类的书,又恐怕看了这书,民权膨胀,不利于自己的行为,想着禁止,又恐怕显背人情,逼出乱来,就想了个珷玞混玉、鱼目混珠的法子,假装着尊敬他这书,并且派人仿造他这书,于是乎一朝一史,一史一朝,一史一史,堆的有粪堆那么大。起初还是任史臣自行择选,后来愈出愈奇,竟有皇上喜欢那一个大臣,那一个亲贵,就用强迫手段,敎那些无耻的史官,第一排第二排的表表他的功勋,拟一句圣旨纶音呢……就是「宣(◎)付(◎)国(◎)史(◎)馆(◎)立(◎)传(◎)」了。应名是信史,其实成了独夫民贼的喜怒录、百官的溜餂工拙成迹表,臭屎不如,那儿还去找史呢?施耐庵说,谁许我这说儿实行,力持公是公非的主义,不准用压制的手段,大行改革,铸成一个宪政国家,中国的历史,自然就进于文明了。所以一大部书,挑帘子的就是史进。

  三鲁达
  鲁是鲁(◎)国(◎)的鲁,达是达(◎)人(◎)的达。鲁国的达人,不是孔夫子是谁呢?孔夫子拿一个百姓,居然提起笔来,评论君主的是非,伸诉百姓的苦楚,还是说赏就赏,说罚就罚,一点私心没有。各位想:一部《春秋》怎么様的操纵自如呢?时过二千年,君威越盛,文字狱屡兴,若再就实事论事,不等话说完,刀刃已经搁在子上了。耐庵先生说,我这胡造谣言,揑出一百八人来,并不是为的我自已,也想着仿行《春秋》的褒贬。但只是用专制的用专制,善逢迎的善逢迎,百姓们越待越愚,越愚越受人愚弄,久而久之,竟是认贼为父,谁许我说的是理呢?咳呀!祗有鲁国的孔夫子了,于是乎揑上一个鲁达。

  四宋江
  宋是宋(◎)朝(◎)的宋,江是江(◎)山(◎)的江。公是私(◎)的对头,明是暗(◎)的反面。纪宋朝的事,偏要拿宋江作主人翁,可见耐庵不是急进派一流人物。不过要破除私见,发明公理,从黑暗地狱里救出百姓来,敎人们在文眀世界上,立一个立宪君主国,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说两个字的文话:「不然。」他就要拿柴进作主了。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知道耐庵是力主和平的。

  五柴进
  柴是吾(◎)侪(◎)的侪,进是进(◎)取(◎)的进。柴进揑成周世宗的后代,犹言吾侪沿着这个阶级进取,才不愧是黄帝的儿孙。若一味溜餂奉承敬,还不是汉奸么?进取的方法是甚么呢?就是救困扶危招贤纳士了。

  六李逵
  李是道(◎)理(◎)的理,逵是揆(◎)度(◎)的揆。书里叙李逵的事,统是出入,勇往前,绝无退缩气象。如大统领的他位,惟只是于社会上有功投票得多数的,可以当之。固不许争,又何须让呢?宋江偏要客气,想让于卢。李逵发作起来,说:「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揆之于理,不当像这个様儿么?戴宗说李逵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但不奈何罪人。揆之于理,不当像这个様儿么?

  七关胜
  关是官(◎)长(◎)的官,胜是隆(◎)盛(◎)的盛。社会上最有势力的数着官,最难开化的也是官。官在专制国里,上可以蒙蔽君主,下可以欺压平民。绞民膏,刮地皮,简的说,比皇上都进一步,你想有多么阔。若在立宪政体以下呢,办事情,吃俸禄,统有一定的范围,一不称职,就得滚蛋,谗谄面谀,一点效力没有,他们如何受得下去呢?所以变法维新的时候,第一大阻力就是官。待至时机已熟,阻无可阻,官一归顺,以下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梁山草创的时候,没有关胜,势力已成,才有关胜。关胜一反正,那些水将、火将、双枪将、急先锋诸人,个对个投降受命,立宪也就没有拦挡了。所以要看新政的行不行,先看官长认可的盛不盛。但只是还有一说,要看官儿的实心,不能看官儿的表面。若看表面么,他们统戴着随风倒的帽子,张嘴先说着着着,是是是,那又于事何济呢?

  八卢俊义
  卢是儒(◎)家(◎)的儒,俊义就是大(◎)义(◎)。这一部书上,说了些戕官拒捕,杀人放火,猛一看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耐庵说这一部书,不是大逆不道,也不是邪说惑人,辩言乱政,原是儒家学说的大义啊!请看《易经》上说,「亢龙有悔」,「见羣龙无首,吉」,「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书经》上说,「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民为邦本」。又载征讨暴君的事情,极其详细。《诗经》更是美刺之权,操之自民,其言词更指不胜屈了。《春秋》简单的监督君主,不敎他胡来,更不敎以后的胡来。《礼经》上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戸而不闭,是谓大同。」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请看这一部书几十万言,那一句不是拨乱反正,力保民权呢?所以收场的时候,揭明是儒家的大义啊。

  九高俅
  高是高(◎)下的高,俅是(◎)求人的求。在专制政体以下,若是想着做官,必得托门子,剜窗户,卽近来所谓洋荣圜,合「君子忧道不忧贫也」(按道作道路解,就是门子)。一会得谗谄面谀,向高处献媚,无论怎様的破落户,怎样的犯重罪,统可以位至相,作福作威。若是单有才学,不有门子,可就不要想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