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杨椒山表忠蚺蛇胆

　　（外）小生邹应龙是也。（末）小生林润是也。老盟兄，还记得昔年与杨椒山、王凤洲都门结契，在于报国寺么？此地幽僻，可以读书。待三场巳毕，入城拜客不迟。（外）贤弟之言有理！叫家童：入了彰义门．就寻报国寺寓罢．（众）晓得。
　　（丑扮僧上）佛前敲磬调香妇，床上传经伴小徙。往年会试，这两廊都满了，今年偏是人稀。不免打扫空房，贴上会元行馆吉帖。看有人问。（众问介）这里可有闲房？有二位会试的相公到了。（僧）请，请进！我看茶来。终年廊下唯谈画，尽日门前独看松。（下）（外、末拂衣下榻）（丑送灯介）你看古寺乔松，真是前朝龙象。回廊小阁，尚存故旧鸡坛。（泪介）回想与杨椒山、王凤洲结义在此，不觉十年。正是山河不改，人事已非了。
　　【宜春令】（外）金兰契，感旧怀，忆当年同心义侪。论交倾盖，谈诗沽酒松阴侧。那日少长咸集。不亚山阴之禊。王凤洲一代才人，也当得王右军。真为雅会！似兰亭曲水流觞，集四海才人幽客。可怜椒山直谏而亡，凤洲复遭家祸。转眼名场变更，胜地不改。
　　【前腔】（末）听松韵，心自哀，痛孤臣回天未谐。椒山兄你雄心慷慨，成仁殉义须臾刻。曾记当日同会之时，正遇夏桂洲被害，那杨年兄就有不平之气。后来果如其言，以死报国。他从来重义薄云，直恁地轻生如芥。若论君臣朋友，原该同心共难，不负久要。若论忠君报友，纵死而何害！
　　天色巳晚，又苦行路疲劳，且大家歇息，明日再作商议．（丑取灯下）（外、末对卧介）（生冠带鬼使随上）自是凌云气不孤，交情生死义何如？史鱼尚可留尸谏，司马奚为不上书！俺杨椒山蒙上帝怜我忠直，封为天曹仙吏。逍遥自在，意到神行。来此报国寺旧游之地，邹、林二兄寓所。他今旧义不忘，不免劝他同志除奸，有何不可？邹兄、林兄，我阴气太盛，不便近前，听我嘱咐一一
　　【春琐窗】（生）怀高义，仗异才，念忠魂，难湮草莱。感你死生契阔，范张鸡黍情犹在。二兄今年高第，且得言官美职。羡龙门夺锦登鳌，更乌署惠文冠豸。我阴阳隔绝未沉埋，肯将旧恨抛开？
　　我临刑之诗，说平生未了事，留与后人补。二兄知否？
　　【东瓯令】生平事，岂易衰，火尽薪传待大才。相期肝胆原千载，那严嵩呵，他恶贯将盈债，天时命运年当败，上帝巳钦差！
　　俺如今巳作天曹仙吏，将此贼罪恶开载明白。那上帝呵一一
　　【刘澄帽】将他罪恶书阴册，幽冥里分列明白。先除虎翼诛蜂虿，何虑狼豺。早晚冰山坏！
　　（外鸡鸣介）二兄抬起头来！堪笑奸臣一旦休，贡盈恶满下场头。请君共补平生志，双凤齐鸣动九州。（下）（外、末醒介）椒山兄转来，好好，好惊人也。呀，适见椒山兄，说我二人今年必得高第，更选美官。严贼大势已裹，劝咱上本。贤弟，你可有梦么？（末）小弟亦梦如此。（外）奇哉，奇哉！想椒山成神，英灵不散。倘得侥幸，岂忍相负？
　　【尾声】松林旧约如相待，故人幽梦果奇哉！（末）又有朱云请剑来。
　　（外）梦里悲欢细语闻，十年离思隔江云。
　　（末：寻常一样梅花月，忽到窗前疑是君。

　　评
　　君臣朋友之遇合，皆天也．邹、林去椒山十余年。乃补其未了之案。梦与神交，有自然感应之理焉。非作曲者粉饰也。在友为义，即在臣为忠。此作专为朋友结同盟一折，理有然耳。

　　第三十三出　冥捉　（南吕调齐微韵）

　　（杂扮判官持笔、簿，牛头马面上）天道高明苦远，奸雄业镜嫌迟。如今急报有冥司，不等百年毕世。或是官司疾病，或遭非祸奇危，现身现报使人知，王法阴刑一理。俺乃刑部提牢吏应养虚。只因为人正直，阳寿巳终，阄罗升俺做个顺天府判官。今日鬼使来报。新升到顺天府都城隍，就是杨椒山老爷，明日到任。可见阳世间该做好人。不免唤出鬼使们迎接伺候！你看幢幡宝盖，杨老爷到也。（生金幞头蟒玉旗幡剑印上）
　　【挂真儿】（生）慧业生天心不昧，猛回头幻梦难追。碧血成灰，丹心如火，终是英雄正气。
　　白玉楼成驾赤虬，黄云殿下拜垂旒。莫言人世浮名好，新拜阴曹万户侯．俺杨某因忠直报国，上帝怜其节义，升为北京都城隍之神。职司下土。位冠群臣，察十三省之祸福，号为“总曹”。司百亿万之死生，职同都宪。绿袍紫绶，冠玉垂绅，是好威严也。今日到任，不免叫鬼判放众神参见。（众喝介）开门！（众应介）（末）判官应养虚禀参！（拜介）（生）判官，你生而仗义．死而成神，旧义难忘。冥职当尽。起来！（末打躬傍立介）十三省城隍各有职名参见！（生）劫运方兴，阴阳多故，可传与十三省府县众神，各回本位。判官收职名来看！
　　（末递手本，生看介）呀，江西武昌府城隍夏言，江西人，系大明国大学士出身。陕西西安府城隍沈炼，浙江人，系文明国锦衣卫经历出身。原来枉死忠臣，俱巳受此冥福。叫判官：吩咐诸神免谒，只请江西、陕西二位城隍面见。（外幞头扮夏言，小生冠带扮沈炼，各执手本上）曾于阳世为师相，羞向阴曹识故人。夏言、沈炼禀参！（生下位迎介）打点退堂！
　　（众喝掩门介）夏老人人，沈先生：还认得杨椒山么？（外）老大人为国除奸，损生殉丈，入神瞻仰，名录天曹，理当总揽阴阳，位居上爵。惜不令严贼众奸党见之。（生）夏老大人，可将冤枉事再述一番！
　　【红纳袄】（外）俺只为复边疆振国威，因此上荐兵枢为总制。荐了都御曾铣经略辽东。那奸弁仇鸾贿严篙不受节制。实指望扫穹庐，恢漠北，怎知道贿奸相，违节麾。要与他奏明君厮挺持，怎料他逞佞舌为冤对，把忠臣诬作误国开边也，因此把颜延头手内提。
　　（生）沈先生可将受害事再述一番！
　　【前腔】（小生）也只为负刚肠嫉佞贼，读熟了《出师表》诸葛记。哭了些替古人的凄惶泪。吃了些揽闲气的怒酒杯。贼党赵文华，被我痛打一顿，又特参他一本。他把俺谪保安充戍黎，因此上画贼形为箭的。他使严贼谋杀我命，害及二子。把平人诬作叛逆通番也，因此上屈害全家剑下摧。
　　（生）说道此处，不得不令人发指！
　　【前腔】（生）都只为辅朝廷倾日葵，倒做了丧身家亡命鬼。痛忠魂何处泄龙逢气，逞神奸尚未燃董卓脐。这贼奴怎教死迟，这冤仇怎教不洗？你与我先将恶党冥诛也，速遣阴兵即刻驰！
　　严贼父子恶贯满盈，该明示典刑，以昭王法。奸党赵文华、鄢茂卿，助桀为虐，谗害无辜，沈君即率阴兵二十名，往捉奸魂，赴酆都对审，不得迟延！夏大人爵德尊高，暂回本位。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下）（丑、末冠带扮赵、鄢醉扶灯笼土介）
　　【香柳娘】（丑）向侯门醉归，向侯门醉归。鬼谋奸计，杀人借手仍图利。（末）尽违天害理，尽违天害理，笑骂任嘲讥，官高我自喜。（合）感太师大德，感太师大德，狐假虎威，争权工媚。
　　好醉呀，夜深了！（下）
　　（众扮鬼兵，末戎妆执鞭同上）
　　【前腔】（众）把阴兵点齐，把阴兵点齐，毒神凶魅，铜鞭铁索真堪畏。把奸邪命追，把奸邪命追，三寸气将迷，千般计休矣！这贼往严家去了，大家路上等侯！在权门舐痣，在权门舐痣，巧言令色，那知今日！
　　【前腔】（丑、末合唱）觉神昏力疲，觉神昏力疲。（嚏介）眼花鼻嚏，不知那个将咱詈。（众鬼绕介）甚阴风暗吹，甚阴风暗吹？云雾影迷离，风沙声乱起。不好了！奈浑身惊悸，奈浑身惊悸。俺二人呵，生平正直，邪神快退！
　　（众鬼缚打、剥衣、锁项，俱披发鬼面上）（末）贼！你认得沈青霞么？
　　【前腔】（末）把铜鞭乱挥，把铜鞭乱挥。（打介）鬼兵神力，一鞭打破头颅碎．见血流遍体，见血流遍体。佞骨即成灰，忠魂已无益。须拔舌刳肺，须拔舌刳肺。难偿万亏，略消冤抑。
　　（丑）沈老爷，你原是好人，我常在太师爷扶持你。（末打介）
　　身死方知有报因，冤家债主祸机深。
　　阎王空使鬼打鬼，阳世依然人弄人。

　　评
　　此忠愍之衣锦完聚也。不大壮其威灵，无以泄满堂之悲愤。内夏、沈俱冥聚一堂，理有宜然者。至此而三公之结局全矣。当浮以金谷酒数醉，看赵、鄢鞭背。

　　第三十四出　阳诛　（北中吕调先天韵）

　　【北粉蝶儿】（外、末冠带上）（外）玉漏将阑，望金门晓光星灿。步彤庭，环珮声寒。（末）皂囊孤，白简冷，鱼肠偷看。今日里结绶弹冠，还须要批龙鳞，把老奸翻案。
　　（外）下官邹应龙，官授监察御史。（末）下官林润，官授兵科给事。（外）我兄弟幸登高第，又蒙皇上特赐言官，前日椒山之梦，果然不爽。今已连名上疏，特参严篙父子。早朝巳毕，只得就此面奏。（伏奏介）
　　【醉春风】臣邹应龙奏上：臣不为军国犯龙颜，也只因多年贼未剪。那严嵩父子呵，当朝盘据纵神奸，杀忠良惨惨。分明是王莽专权，欺君指鹿，倾贤纵犬。
　　（末）臣林润奏上！（伏介）
　　【上小楼】臣本是草茅愚贱，新膺盛典。今日里刍荛闻见，尽职陈言，有甚仇嫌？念严篙父子呵，护仇鸾，杀夏言，谋诛沈炼，杨员外死而含冤。
　　那严世蕃倚势凶残，奸淫子女。
　　【么】真个是济恶比奸，弥天恶贯。富过郿坞，权比曹瞒，淫虐凶残。现如今日月食，多水旱．万民涂炭，则把江西省地方激变。
　　（旦扮黄门上）奉圣旨：二臣所奏严篙、严世蕃恶迹甚多，冤杀奸谋，果有的据。着锦衣卫拿解江西地方。审明处决，以快民怨！钦差林润巡按江西，同地方官监斩。家私子女，俱抄籍入官。其冤杀各官，俱加赠立庙，仍遣大臣谕祭，荫一子侍从。钦此特敕！（外、末）万岁，万岁，万万岁！但知金穴千年固．不信冰山一旦倾。（下）（小生戎装刀斧子押副净杜锁上）势恶奸欺满世间，那知天道有循环。孤儿不死程嬰在，岸贾全偿赵盾冤。下官沈小霞，因报丈仇，起兵海外，逢朝廷大赦，解甲投降。杀倭有功，升授江西副将。今奉按院林公宪票，地方官押严家父子市曹候决。不料严篙老贼自己绞死，只落得世蕃这个贼子。你看地方远近人民，挨肩擦臂，欢声遍地，都要来抢他的肉吃，好怕人也。叫刀斧手：快押将他过来！（合场扮乡民上乱打下介）严世蕃，你今日也悔么？可自己供上来，给你一个快死！
　　【耍孩儿】（副净）穷奇祷杌生来悍，应妖星种类凶顽，可怜费尽机关。虎穴彪子天生暴，鹰伏鹯雏毕竟贪。非是俺多奸滥，风高旗顺，浪大船翻。
　　【五煞】票文书，内阁权。伺天颜，阉宦转，揣摩内旨逢君惯。片言可使三公贵，一怒能使九族歼。只手把山河撼，真个是威权炙海，势焰薰天。
　　【四煞】宴华堂。歌夜喧。拥红妆，门昼掩，明眸皓齿回房遍。酒浮明月吹箫风，人倚春风簇鬓蝉。香唾盂，珍珠罕。快乐杀朝服醹醁，夜进春丹。
　　【三煞】候权门，狗洞钻。望腥风，蝇聚羶。千官奔走看吾面，呼儿认父成亲眷。谄笑胁肩近自然，百样的趋承俺。赵文华，宝妆溺器；鄢茂卿，楼可绒毡。
　　【二煞】喜珠玉，寻奇玩。爱黄金，聚宝盘。鼎彝书画收秦汉，奇香异兕搜番贡，琥珀珊瑚税海船。不住的摩娑看，只当作胡椒八百，那知道法律三千！
　　（众）午时到了，不消夸你的富贵，且请受用一刀，替那忠臣们出气！
　　【煞尾】（副净）当初他也难，如今轮到俺。也为俺香唾盂受用的消慢，今日里与杨夏忠臣活现了眼。
　　（小生自杀取首级介）贼子巳诛，挂在本省悬示！（众上抢割肉下）
　　（小生）天网恢恢那可逃，只争昨日与今朝．
　　（众）奸雄记取蚺蛇胆，遗臭流芳何日消！

　　评
　　邹、林二疏，简处不复，得体裁之法。有此“耍孩儿”，忠愍含笑入地矣。

　　第三十五出　题墓　（南吕调庚青韵）

　　【虞美人】（旦素服从人上）青山泪洒何年了，哀草孤坟绕。白杨风起纸钱荧，落日啼乌，儿女哭清明。
　　黄土伤心血未枯，重泉下照剑光狐。哀哀寡妇郊原泪，滴向坟边知也无？奴家未亡人杨员外之妻张氏。自从老爷殉义，归葬荒丘，两儿在此庐墓，已经三年。今日清明拜扫，你看芳草白杨，长河断岸，是好凄楚人也。
　　【步步娇】只见河岸沙堤无人影，野旷松楸静。三年坟草生，雨渍荒苔，水侵石径。这两个孤子呵，他朝暮倚亲灵，■<纟惠>帐烟火书声哽。
　　（小旦、贴旦扮二子上）泣血依风木，啼猿悲夜台。白云望不见，时有野禽哀。（见介）母亲来此，想是拜扫。就此化纸！
　　（拜哭介）
　　【黄莺穿皂罗】（旦）哀咽痛无声，苦伶仃儿未成。宦游遘祸真薄命，家缘尽罄，孤孀怎经？痛奇冤叫不的皇天应。（合）麻衣苫块，阴风暗扃。扪松依圹，新碑未铭，素车白马谁相赠。
　　（小生野服二从人上）（旦）那边有人来了。你们在此，我且回避者。纸灰化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下）
　　【二台令】（小生）才离上谷邮亭，又到金容僻城。生死故人情，问牛眠小山旧陇。
　　忠义遭奇数，追游重感伤。野花迷乱冢，幽鸟逐斜阳。人去家何在？山荒草更长。十年悲反覆，一代语兴亡。下官王凤洲，因与杨椒山年兄交情深厚，患难扶持。不料严贼毒恨，祸及家君。数年来丁艰，今日奉旨起复，路过容城，要到杨年兄坟头一奠，以补执绋之缺，少伸挂剑之思。左右，你问忠臣杨爷坟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