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索西厢

　　（红娘曰：“但可赴约，别有长话。”生惊曰：“如何？”红娘以实告生。生谢曰：“诚如是，何以报德？”曰：“妾不敢望报。夫人与郑恒亲。虽然昨夜见许，未足取信。先生赴约，可以献物为定。比及莺莺终制以来，庶无反覆，以断前约。”生曰：“善！然自春寓此，迄今囊橐已空矣，奈何？”）

　　【仙吕调】【喜新春】“草索儿上，都无一二百盘缠，一领白衫又不中穿；夜拥孤衾三幅布，昼欹单枕是一枚砖：只此是家缘。○要酒后，厨前自汲新泉；要乐，当筵自理冰弦；要绢，有壁画两三幅；要诗后，却奉得百来篇：只不得道着钱。”

　　（红娘曰：“先生平昔与法聪有旧，法聪新当库司，先生归而贷之，何求不得！”生闻言而顿省，遂往见聪。）

　　【大石调】【蓦山溪】张生是日，叉手前来告：“有事敢相烦，问库司兄不错。相公的娇女，许我作新郎。这事体，你寻思，定物终须要。○小生客奇，没个人捱靠。刚准备些儿，其外多也不少，不合借索。总赖弟兄情，如借得，感深恩，是必休推。”

　　【尾】法聪闻言先陪笑，道：“咱弟兄面情非薄，子除了我耳朵儿爱的道。”

　　（生曰：“如有余资，烦贷几索，甚幸！”聪曰：“常住钱不敢私贷。贫僧积下几文起坐，尽数分付足下，勿以寡见阻。”取下五十索。聪曰：“几日见还？”生指期拜纳。）

　　【双调】【芰荷香】忒孤穷，要一文钱物，也擘划不动。法聪不忍，借与五千贯青铜。“几文起坐，被你个措大倒得囊空。三十、五十家撺来，比及亻赞到，是几个斋供。”○君瑞闻言道：“多谢！”起来叉手，着言倍奉：“若非足下，定应难见花容。咱家命里，算来岁运亨通，多应鱼化为龙。恁时节奉还，一年请俸。”

　　【尾】法聪笑道：“休打！不敢问利息轻重，这本钱几的得用！”

　　（生以钱易金，赴夫人约，坐不安席。酒行，夫人起曰：“昨不幸相公殁，携稚幼留寺，群贼方兴，非先生矜悯，母子几为鱼肉矣！无以报德。虽先相以莺许郑恒，而未受定约。今欲以莺妻君，聊以报，可乎？”）

　　【大石调】【玉翼蝉】夫人道“张解元”，美酒斟来满。道：“不幸当时，群贼困普救，全家莫能逃难。赖先生，便画妙策，以此登时免。今日以莺莺，酬贤救命恩，问足下愿那不愿？”○夫人曰：“如先生许，则满饮一盏。”张生闻语，急把头来暗点。小生目下，身居贫贱，粗无德行，情性荒疏学艺浅。相公的娇女，有何不恋？何以夫人苦劝？吃他一盏，忽地推了心头一座山。

　　（生取金以奉夫人曰：“贫生旅食，姑此为礼，无以微见却。”夫人不受，曰：“何必乃尔！”红娘曰：“物虽薄，礼不可废也。”夫人受金。生拜堂下。夫人曰：“然莺未服阕，未可成礼。”生曰：“今蒙文调，将赴选闱，姑待来年，不为晚矣。”夫人曰：“愿郎远业功名为念，此寺非可久留。”生曰：“倒指试期，几一个月矣。三两日定行。”夫人以巨觥为寿。生饮讫。令红娘送生归。生谓红娘曰：“不意有今日！”答曰：“适莺闻夫人语亲，忻喜之容见於面；闻郎赴文调，愁怨之容动於色。”生曰：“烦为我言之：功名世所甚重，背而弃之，贱丈夫也。我当发策决科，策名仕版，谢原宪之圭窦，衣买臣之锦衣，待此取莺，惬予素愿。无惜一时孤闷，有妨万里前程。”红娘以此报莺，亦不见答。自是不复见矣。后数日，生行，夫人暨莺送於道，法聪与焉。经於蒲西十里小亭置酒。悲欢离合一樽酒，南北东西十里程。）

　　【大石调】【玉翼蝉】蟾宫客，赴帝阙，相送临郊野。恰俺与莺莺，鸳帏暂相守，被功名使人离缺。好缘业！空悒怏，频嗟叹，不忍轻离别。早是恁凄凄凉凉，受烦恼，那堪值暮秋时节！○雨儿乍歇，向晚风如漂冽，那闻得衰柳蝉鸣ゐ切！未知今日别后，何时重见也。衫袖上盈盈，泪不绝。幽恨眉峰暗结。好难割舍，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

　　【尾】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越调】【上平西缠令】景萧萧，风淅淅，雨霏霏，对此景怎忍分离？仆人催促，雨停风息日平西。断肠何处唱《阳关》？执手临岐。○蝉声切，蛩声细，角声韵，雁声悲，望去程依约天涯。且休上马，苦无多泪与君垂。此际情绪你争知，更说甚湘妃！

　　【斗鹌鹑】嘱付情郎：“若到帝里，帝里酒酽花，万般景媚，休取次共别人，便学连理。少饮酒，省游戏，记取奴言语，必登高第。○专听着伊家，好消好息；专等着伊家，宝冠霞帔。妾守空闺，把门儿紧闭；不拈丝管，罢了梳洗。你咱是必，把音书频寄。”

　　【雪里梅】“莫烦恼，莫烦恼！放心地，放心地！是必是必，休恁做病做气！○俺也不似别的，你情性俺都识。临去也，临去也！且休去，听俺劝伊。”

　　【错煞】“我郎休怪强牵衣，问你西行几日归？着路里小心呵，且须在意。省可里晚眠早起，冷茶饭莫吃，好将息，我倚着门儿专望你。”

　　（生与莺难别。夫人劝曰：“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仙吕调】【恋香衾】冉冉征尘动行陌，杯盘取次安排。三口儿连法聪，外更无别客。鱼水似夫妻正美满，被功名等闲离拆。然终须相见，奈时下难捱。○君瑞啼痕污了衫袖，莺莺粉泪盈腮。一个止不定长吁，一个顿不开眉黛。君瑞道“闺房里保重”，莺莺道“途路上宁耐”。两边的心绪，一样的愁怀。

　　【尾】仆人催促怕晚了天色，柳是儿上把瘦马儿连忙解。夫人好毒害，道：“孩儿每回取个坐车儿来。”

　　（生辞。夫人及聪，皆曰：“好行！”夫人登车。生与莺别。）

　　【大石调】【蓦山溪】离筵已散，再留恋应无计。烦恼的是莺莺，受苦的是清河君瑞。头西下控着马，车向驭坐车儿。辞了法聪，别了夫人，把樽俎收拾起。○临上马，还把征鞍倚。低语使红娘，“更告一盏以为别礼”。莺莺君瑞，彼此不胜愁，厮觑者，总无言，未饮心先醉。

　　【尾】满斟离杯长出口儿气，比及道得个“我儿将息”，一盏酒里，白冷冷的滴彀半盏儿泪。

　　（夫人道：“教郎上路，日色晚矣！”莺啼哭，又赋诗一首赠郎。诗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黄钟宫】【出队子】最苦是离别，彼此心头难弃舍。莺莺哭得似痴呆，脸上啼痕都是血，有千种恩情何处说○夫人道：“天晚教郎疾去。”怎奈红娘心似铁，把莺莺扶上七香车。君瑞攀鞍空自攧，道得个“冤家宁耐些”。

　　【尾】马儿登程，坐车儿归舍；马儿往西行，坐车儿往东拽：两口儿一步儿离得远如一步也！

　　【仙吕调】【点绛唇缠令】美满生离，据鞍兀兀离肠痛。旧欢新宠，变作高唐梦。○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西风送，戍楼寒重，初品《梅花弄》。

　　【瑞莲儿】衰草萋萋一径通，丹枫索索满林红。平生踪迹无定着，如断蓬。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重。

　　【风吹荷叶】忆得枕鸳衾凤，今宵管半壁儿没用，触目凄凉千里种，见滴流流的红叶，淅零零的微雨，率剌剌的西风。

　　【尾】驴鞭半袅，吟肩双耸，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

　　（离蒲西行三十里，日色晚矣，野景堪画。）

　　【仙吕调】【赏花时】落日平林噪晚鸦，风袖翩翩吹瘦马，一径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瞥见个孤林端入画，离落萧疏带浅沙，一个老大伯捕鱼虾；横桥流水，茅舍映荻花。

　　【尾】驼腰的柳树上有渔槎，一竿风旆茅檐上挂，澹烟潇洒，横锁着两三家。

　　（生投宿於村店。）

　　【越调】【听前柳缠令】萧索江天暮，投宿在数间茅舍，夜永愁无寐。谩咨嗟，床头上怎宁贴？○倚定个枕头儿越越的哭，哭得悄似痴呆。画橹声摇拽，水声呜咽，蝉声助ゐ切。

　　【蛮牌儿】活得正美满，被功名使人离缺。知他是我命薄？你缘业？比似他时，再相逢也，这的般愁，兀的般闷，终做话儿说。○料得我儿今夜里，那一和烦恼车庶。不恨咱夫妻今日别，动是经年，少是半载，恰第一夜。

　　【山麻皆】淅零零地雨打芭蕉叶，急煎煎的促织儿声相接。做得个蚁儿天生的劣，特故把愁人做脾憋，更深后越切。○恨我寸肠千结，不埋怨除你心如铁。泪痕儿淹破人双颊，泪点儿怕不迭，是相思血。

　　【尾】兀的不烦恼煞人也！灯儿一点甫能吹灭，雨儿歇，闪出昏惨惨的半窗月。

　　（西风怯雨眠难熟，残月窥人酒半醒。）

　　【南吕宫】【应天长】无语闷答孩，漫漫两泪盈腮，清宵夜好难捱，一天愁闷怎安排？役损这情怀。睡不着，万感勉强的把旅舍门开，披衣独步在月明中，凝睛看天色。○澹遮笼素魄，野水连天天竟白。见衰杨折苇，隐约映渔台。新愁与旧恨，睹此景，分外增煞白。柳阴里忽听得有人言，低声道：“快行么娘咳！”

　　【尾】张生觑了失声道：“怪”！见野水桥东岸南侧，两个画不就的佳人映月来。

　　（鞋弓袜窄，行不动，步难移；语颤声娇，喘不迭，频道困。是人是鬼俱难辨，为福为灾两不知。生将取剑击之，而已至矣。因叱之曰：“尔乃谁人唬秀才？”月影柳阴之下，定睛细认。云云。）

　　【双调】【庆宜和】“是人后疾忙快分说，是鬼后应速灭。”人门来取剑取不迭，两个来的近也，近也！○君瑞回头再觑些，半晌痴呆，回嗔作喜唱一声喏，却是姐姐那姐姐！

　　（熟视之，乃莺、红也。生惊问曰：“尔何至些？”莺曰：“适夫人酒多寐熟，妾与红娘计之曰：‘郎西行，何日再面？’红曰：‘郎行不远，同往可乎？’妾然其言，与红私渡河而至此。”生携莺手归寝。未及解衣，闻群犬吠门。生破窗视之，但见火把照空，喊声震地，闻一人大呼曰：“渡河女子，必在是矣！”）

　　【商调】【定风波】好事多妨碍，恰拈了冠儿，松开裙带，汪汪的狗儿吠，顺风听得喊声一派。不知为个甚，唬得张生变了面色，真个大惊小怪。○火把临窗外，一片地叫“开门”倒大惊骇。张生隔窗觑，见五千余人，全副执戴；一个最大汉提着雁翎刀，厉声叫道：“与我这里搜猜。”

　　【尾】柴门儿脚到处早蹉开，这君瑞有心挣揣，向卧榻上撒然觉来。

　　（无端怪鹊高枝噪，一枕鸳鸯梦不成。坐而待旦，仆已治装。）

　　【仙吕调】【醉落魄缠令】酒醒梦觉，君瑞闷愁不小。隔窗野鹊儿喳喳地叫，把梦惊觉人来，不当个嘴儿巧。○闷打孩似吃着没心草，越越的哭到月儿落，被头儿上泪点多少，媚媚的不乾，抑也抑得着。

　　【风吹荷叶】枕畔仆人低低道：“起来么解元，天晓也！”把行李琴书收拾了。听得幽幽角奏，当々地钟响，忄乞々地鸡叫。

　　【醉奚婆】把马儿控着，不管人烦恼。程程去也，相见何时却？

　　【尾】华山又高，秦川又杳，过了无限野水横桥，骑着瘦马儿圪登登的又上长安道。

　　（行色一鞭催瘦马，羁愁万斛引新诗。长安道上，只知君瑞艰难；普救寺中，谁念莺莺烦恼？莺自郎西迈，憔悴不胜。乘间诣郎阅书之阁，开牖视之，非复曩日。莺转烦恼。）

　　【黄钟宫】【侍香金童缠令】才郎自别，划地愁无那。袅袅炉烟萦绿琐，浓来心绪恶。衣裳羞整，雾鬟斜。○香消玉瘦，天天都为他，眼底闲秘没处着。是即是下梢相见，咱大小身心，时下打叠不过。

　　【双声叠韵】吟砚乾，黄卷堆，冷落了读书阁。金篆宝鼎兽炉，谁龙涎火？几册书，有谁垛？粉笺暗，被尘污，悄没人照觑子个。

　　【刮地风】薄幸的冤家好下得，甚把人抛躲？眉儿澹了教谁画？哭损秋波。琵琶尘暗，懒拈金扑。有新诗，有新词，共谁酬和？那堪对暮秋，你道如何？

　　【整金冠令】促织儿外面斗声相聒，小即小，天生的口不曾合。是世间蚁儿里的活撮，叨叨的絮得人怎过？

　　【赛儿令】愁么，愁么，此愁着甚消磨？把脚儿攧了、耳朵儿搓，没乱煞，也自摧挫。塞鸿来也那！塞鸿来也那！

　　【柳叶儿】淅冽冽的晓风帘幕，滴流流的落叶辞柯。年年的光景如梭，急煎煎的心绪如火。

　　【神仗儿】这对眼儿，这对眼儿，泪珠儿滴了万颗；止约不定，恰才淹了，扑簌簌的又还偷落，胜秋雨点儿多。

　　【四门子】些儿鬼病天来大，何时是可？罗衣宽褪肌如削，闷答孩地独自个。空恨他，空怨他，料他那里与谁做活？空恨他，空怨他，不道人图个甚么？

　　【尾】把宝鉴儿拈来强梳里，腮儿被泪痕儿破，甚全不似旧时节风韵我？

　　（自季秋与郎相别，杳无一信；早是离恨，又值冬景；白日犹闲，清宵更苦。）

　　【中吕调】【香风合缠令】烦恼知何限，闷答孩地独自泪涟涟。身心悄似颠，相思闷转添。守着灯儿坐，待收拾做些儿闲针线，奈身心不苦欢，不苦欢！○一双春┺玉纟々，贴儿里拈线，把绣针儿穿。行待针关，却便针尖。欲待裁领衫儿段，把系着的裙儿胡乱剪，胡乱剪！

　　【石榴花】觑着红娘，认做张郎唤。认了多时自失欢，不惟道鬼病相持，更有邪神缴缠。○苦、苦！天、天！此愁何时免？镇日思量彀万千遍。算无缘得欢喜存活，只有分与烦恼为冤。○譬如对灯闷闷的坐，把似和衣强强的眠。心头暗发着愿，愿薄幸的冤家梦中见。争奈按不下九曲回肠，合不定一双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