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红记

【北寄生草】咒符的、咒的威光显，拈香的、拈的情意虔。俺则见青袅袅法坛前几缕香烟转，烈腾腾半空中几道灵符旋，勿律律醮堂边几阵阳风展。猛听的那金牌响处鬼神降，则我这剑光影里邪魔颤。〔外旦〕荷蒙神将来临，请问缠住申生的，是何方鬼怪，甚处妖精？〔净〕待吾神看来。〔看笑介〕我则道是甚般鬼怪，那样妖精，原来是：

【前腔】几个油头鬼，将他病体缠。〔外旦〕这些女鬼，怎么模样？〔净〕有一个青衣的女子呵，剪双灯搭不上鸳鸯眷。有一个白衣的女子呵，恨荒丘长不出棠梨片。有一个红衣的女子呵，葬轻烟诉不出香囊怨。这都是些依花附草小精妖，敢赚杀那吟风弄月才郎面。〔生作占语介〕来的是何方神将，你敢奈何的我们？〔净〕兀那小鬼头你听者：

【前腔】我是灵霄府天蓬将，奉仙符下九天。把俺那移星换斗神通显，驱雷掣电灵光现，排山立海威风展。〔生〕你便有许多本事，也奈何不的我们。我们与申生冥数当然，你休管闲事。〔净怒介〕这些小鬼头，你还则要兴妖作怪画堂中，〔赶杀介〕俺待赶、赶的你潜形遁迹阴山堑。〔生〕你休赶逼我，我们与申生是婚簿上注定的，你赶时可不犯了天条？〔净〕小鬼头噤声！

【前腔】低道婚簿上呵，注定姻缘好。则那活人儿怎许你死鬼缠？〔生〕古来人鬼交媾，也是有的。〔净〕你便是阆苑上的神仙，也怎把书生恋？你便是水殿里的龙神，也怎做阳人眷？你便是八洞内精妖，也怎与才郎绻。你待将他游魂摄向吓魂台，俺则把你群邪押赴驱邪院。〔生〕罢，罢！你如今赶的我紧，我且暂时回避。少不得二五三七四六之辰，重来相会，怕你也跟不住他哩。〔生昏睡介〕〔净〕小鬼头去了。申庆，你一干人听我分付：冤魂夙世苦相缠，今生重结好姻缘。直须时地逢鸡犬，方保平安病体痊。申纯醒者，吾神去也。〔倒介〕〔外旦〕天神分付了，官人病体即好，员外可拈香谢将。〔外拈香介〕

【驻云飞】感应无边，凛凛威光信俨然。邪魅俱驱遣，疾病应无患。茶，香绕玉炉烟，谨备牲，俯向法坛，叩首三千遍，恭送灵神上九天。〔净醒起介〕一觉好睡也。〔生〕〔醒介〕好睡也。天色几时了？我如今顿觉精神爽快，可是为何？〔外〕孩儿你才方睡中觉怎么？〔生〕只见一金甲神将，进房中驱赶几个女鬼出门去了。〔老〕张师婆符好灵验也。〔外〕恰才天神分付的怎么说？〔外旦〕天神道冤魂夙世苦相缠，言此鬼是官人生前结下的。今生重结好姻缘，因是冥数使然，故此不好拿他。方才官人说，那鬼躲过二五三七四六之日重来，天神特教官人远避。他道是：直须时地逢鸡犬，方保平安病体痊。巽为鸡，巽西南也。戌为犬，后日是壬戌日。教官人后日起身，到西南方数百里外躲避，方保平安。若待恶鬼重来，再驱遣他便难了。〔外〕神人之言虽是，但西南方何处可以躲避？〔小生〕只有舅家在西南方数百里外。〔外〕前日求婚不遂，怎好又去？〔老〕这也不妨，只要孩儿病好。〔丑〕正是：新亲不成，旧亲还在，便去也无妨。〔老〕当初孩儿有病，一到舅家便好了，如今毕竟去的是。〔外〕如此可先着人去说，随后起身罢了。且将白金二两，谢了张师婆。〔外旦〕多谢员外。

神语分明说与伊，急须远避莫迟疑。

此行保得身无恙，心病还将心药医。

●第二十六出三谒

【虞美人】〔旦上〕春花秋叶何时了？断送情多少。不胜清怨满东风，为忆多情，闲步小帘栊。〔青门引〕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落尽，添却去年病。追思旧事重难醒，人去重门静。那堪婚姻间阻，银河望断双星影。奴与申生别后，媒婆来问亲。奈我爹爹不从，有辜夙愿。昨有人来说申生患病，要到我家将息。今日我爹娘俱到隔邻王寺丞家看花，则索向庭外盼望申生去也。

【罗江怨】绿窗香雾浓，花飞乱红，刘郎昔年花下逢。只今日啊，桃花依旧笑春风也。思量前事，猛然泪横，离鸾别凤何日同？恨也天公，不与成欢宠。凄凉卷未终，凄凉卷未终，风流运怎通，枉结下山海样恩情重。想当初花前与他相会呵，

【前腔】合欢意正浓，他同我同。叹今时去来如转蓬，几番无语怨天公也。匆匆，岁月，花西水东，寻思往事疑梦中。冷冷凄凄，他那里恨压眉尖重。我这里愁添泪点红，愁添泪点红，姻缘甚日逢，都付与春前梦。身子困倦，且在秀溪亭上少坐片时。〔坐介〕〔生上〕此地睽违已隔年，重来门户尚依然。春风与我如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小生为想小姐成病，托言中崇，来此躲避。觑这门前风物如故，煞可感人也。

【琐窗寒】想当年此日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到如今，还则见桃花笑对春风。当初指望同谐连理，今所望不谐。可怜人情已改，旧欢如梦，我和他敢一般儿意愁心冗。〔见旦介〕呀，前面亭上独坐的，正是小姐哩。〔旦起介〕这来的是申生哩。〔生〕此间蓦地忽相逢，怎禁四目相看悲痛。姐姐间别无恙？〔旦〕哥哥万福。〔生〕姐姐何故独坐于此，舅妗安在？〔旦〕今日王寺丞家邀我爹娘去看花，至暮方归，兄可同此暂坐。〔同坐介〕闻的你有恙，庞儿果恁消减了。

【前腔】对花枝寂寞东风，可正是一样清光照病容。自昔亲议不谐呵，叹巫山雨迹无踪。今生夙世化作一场春梦，再跨不上翠台双凤。兄今来此何干？往来风雨路涂中，空害得愁病冲冲。〔生〕日月未久，何尔想忘？我自别后，行止坐卧，何啻夜月屋梁之思。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妁，天不从人，竟辜夙望。今百计重来，以寻旧约，乃有再来何干之词，我之人计，不以甚乎？

【绣太平】我为你挨不彻更长漏永，我为你花前泪滴残红。想婚姻不遂于飞，拚的个谐连理死也相从。匆匆春宵敲断五更钟，早惊散合欢双梦。猛提起，越教人断肠悲痛，更说甚伊心我心，誓盟山重。〔旦〕兄心果如金石，妾何敢忘也。

【针线箱】您意儿天长地永，我脉脉地芳心自懂。倘果我今生不得谐鸾凤，争似当日翠衾休共。感谢你雨云不改三年梦，难道我花月空抛一夜风？〔拜介〕越教人知重。我今后呵，把两衷情，都一样的诉与苍穹。〔生旦携手行介〕〔合〕

【东瓯令】鱼和水，两和同，才子佳人情意浓，到头有日成欢宠。〔见旧诗介〕〔生〕旧馆窗几依然，所题诗名濡翰如新，岁月已迁，可伤人也。〔合〕堪叹惜，多悲痛，年前景物眼儿中，忽地似飘蓬。〔内〕老爷奶奶回了。〔旦〕家人传呼爹娘已回，你可到中堂迎候，我暂回避也。〔下〕〔末、外旦、贴、净、丑从上〕

【不是路】赏遍芳从，春色年年好处逢。花香送，酒阑人敬夕阳中。〔生迎拜介〕入帘栊，堂前顿首忙趋奉。〔末、外旦〕呀，三哥到了。闻你有恙未痊，这双鬓依稀带病容。心还恐，路涂奔逐多劳冗。切须珍重，切须珍重！〔生〕蒙舅妗垂念。〔末〕你病为何而起？〔生〕

【前腔】命犯灾凶，病入膏肓药怎攻。〔末〕病中怎么光景？〔生〕多惊恐，梦中恍惚鬼神逢。〔外旦〕此皆三哥心神不定所致。〔末〕你意匆匆，功名失志精神懵。这也不消用药，则要遣兴消愁你病自松。〔生〕惟舅妗怜其微恙，再造之赐，没齿不忘。相惊动，一枝暂借鹪鹩共。感承恩宠，感承恩宠。〔末、外旦〕旧时馆舍如故，住此何害。想你病大率功名失志所致，与那饥饱劳役的不同，还须善自保摄。

【短拍】妙药难攻，妙药难攻，心头病冗。则要你早消除两鬓秋风。那潇洒小墙东，喜的是人无喧哄，好把伊行装暂顿，慢些儿医可你病冲冲。〔生〕谢舅妗相念。

【尾声】宠爱深，恩情重，尊前语笑喜相同，则我这病体而今半已松。

〔生〕为因多病远求医，〔末〕旧馆依然尚可栖。

〔外旦〕自是故园花树好，〔生〕飞来宿鸟尽依依。

●第二十七出絮鞋

【懒画眉】〔生上〕偷身潜步入兰堂，则见寂寂春风花自香。来到绣房呵，〔觑介〕怎不见姐姐在此？他敢为云为雨梦高唐。我轻轻的揭起梅罗帐，呀，又不见俺风流可喜娘。〔翻床介〕休道别的呵，则这牙床绣帐，锦衾角枕，潇洒非常，幽辉可佳。尘不拂而自净，香不熏而自悠，甚人儿消受得也。〔见鞋介〕你看枕边露出金莲两瓣，夺目生光。便有千镒之金，怎买这双小脚儿？前丁怜怜要丐他旧鞋，我累次求之未获，如今不免窃了去。〔取鞋行介〕觑此鞋呵，

【前腔】红绡紧蹙凤头妆，半扎悭悭三寸长。见了不由人春心不动也。为传心事恼襄王。行来印出青苔上，撒却金莲瓣瓣香。来到书房也，且将这鞋儿藏着，到舅舅那厢攀话去。〔下〕〔贴上〕青螺秀黛巧妆梳，衣惹熏风透体酥。闲倚雕栏自惆怅，庭院深深啼鹧鸪。俺自昔申生去后，心下好生念他。他今因养病，重到我家。我每与他中庭相遇，语言调笑，两下更是关情。今趁此昼闲，到东轩上偷觑他去。〔行介〕呀，这苔痕锁绿，书扉静掩，他又早不在了呵。

【前腔】书台寂寂冷纱窗，静掩梨花春昼长。待我进房去瞧著。似此床帐凄清，帘窗潇洒，果是可人也。〔翻床见鞋介〕呀，这是小姐鞋儿，怎生在此？小姐往时做下了，为没有实证，常则抵赖。我今把这鞋拿去还他，看他怎么说？我把双尖拾在绣衾傍。小姐呵，你虽然硬抵著牙儿强，如今可也泄漏春光在这厢。〔下〕〔旦手拈花枝上〕

【前腔】折花枝徐步转小回廊，〔看衣介〕则被露珠儿呵，掠湿了湘罗翡翠裳。〔放花枝介〕且把衣儿鞋儿都换了，重来香ト理新妆。〔揭帐看介〕呀，是谁人揭动俺芙蓉帐，倒乱了鸳鸯绣枕傍。〔寻介〕我鞋儿怎么不见了？〔贴上〕小姐日常在窗外刺绣，今日怎生还在房内呵？

【前腔】低睛偷觑小纱窗，他敢还卧向高唐梦楚王。呀，小姐寻甚哩？〔入见介〕小姐，你为甚沉吟无语自思量？〔旦〕适才谁到我房里？〔贴冷笑介〕小姐，你闺房中有谁人得向伊妆台傍。〔旦〕这等我房里东西怎不见了？〔红〕你不见了那件，扌乞挣的恼乱春情着甚忙。〔旦〕断是谁曾到我房里。〔贴〕我实不曾见谁进来。小姐，你这等忙着怎么？

【红衲袄】莫不是惹梅梢吊下了玉搔头小凤凰？〔旦〕不是。〔贴〕莫不是走苍苔将你翠裙衩被棘针儿来抓上？〔旦〕不是。〔贴〕莫不是谁呵ネ污了你绣贴里族锦的双鸳样？〔旦〕不是。〔贴〕莫不是谁呵跌损了你巧攒花七宝妆？〔旦〕不是。〔贴〕莫不是甚人儿盗了你碧云翘明月？〔旦〕也不是。〔贴〕这番我猜着了：敢则是甚人儿将你小菱尖拆了双。〔旦〕果然是了，正是我放在床内的，为甚不见了？〔贴〕若提起这绣鞋呵，可有个拾的人儿也。〔袖中出鞋介〕小姐何不早说，却恁的明月芦花空自忙。〔旦〕好怪。这鞋呵，

【前腔】昨日夜深深的藏在我鸳枕傍，今日晓清清呵还不离了这香席上。〔贴〕这等怎出绣房外去了？〔旦〕又不曾跨青鸾撇向秦楼，怎的化双凫却在云影翔。〔贴〕我想这鞋儿敢是小姐与人的。〔旦〕噤声，我鞋儿怎的与人。若论我绣鞋呵，似美珊瑚海底藏，有甚人儿来盗的往。莫不是你谎偻亻罗故意的赃诬也，枉教我渡口津头到处忙。〔贴〕小姐倒赃诬起我来。若问这鞋呵，我自还你拿的人儿。〔旦〕你说是谁拿去？〔贴〕飞红早时呵，

【泣颜回】闲过小书窗，蓦见金莲开放，双钩红玉，曲湾湾夺目生光。幸是飞红看见，特地持来付与。若是别人行见了如何讲？小姐，不是你与那生，定是那生拿去的。若不呵，则问这绣鞋儿放在深闺怎到的那生床上？〔旦〕什么那生？〔贴〕小姐，你想我家里有那个？〔旦〕

【前腔】思量这事怎推详？道是那生偷去呵，我绣房与他书房隔绝，又不是近西厢，两下门儿相傍。他总待偷香窃玉，不道白日里敢轻轻把绣房偷向。〔贴〕不是小姐与他，又不是他拿去，定是飞红赃诬小姐的了。我把这鞋儿送到奶奶查个详细。〔走介〕〔旦扯介〕你忙怎的，我也不说定你拿去。则如今幸在你手中。若别人见了，成甚模样？只要你口儿放稳，向人前蓦地休胡讲。〔贴〕恁的我就不告知奶奶罢了。〔旦〕你便告知奶奶呵，我则问这鞋儿既落在书生，怎又使你小梅香再拾得在那生床上？〔贴〕小姐，你到底会放刁。我如今不与小姐讲，只去问申生，看他怎么说？正是：几番欲问东风意，反被东风来殢人。〔下〕〔旦〕我想申生累次向我索鞋，这鞋定是他偷去的。只不知何故，又落飞红手上？敢是他两个别有甚勾当。古云：痴心女子负心汉，申生，你直恁般情薄也。

【意不尽】杂情自古应难量，郎意争如流水长。今日个蜂狂蝶攘，则怕漏尽春光使我心自想。

无情无绪自疑猜，花正开时蝶又来。

欲把芳心诉明月，还愁月影转西阶。

●第二十八出诟红

【捣练子】〔贴上〕春昼永，燕双飞，欲遣愁肠愁着眉。早是含愁身不觉，春情泄漏与人知。俺自见申生，心下十分留意。申生一心对着小姐，视我不甚关情。昨去看申生，值他不在，于床上拾取绣鞋，拿去还小姐，小姐倒猜疑起我来。我今去问申生，看他怎么说？〔行介〕觑这娇花宿雨愁难放，翠柳含烟湿欲舒，是好一段春光也。

【风入松】看年年花柳冷烟迷，恁韶光把人轻掷。千愁万恨在眉尖逼，待抛下甚时抛得。〔生上潜听介〕〔贴〕长伴着春风翠帏，肠断也燕双栖。〔生〕飞红姐，休要肠断，小生双栖何如？〔贴〕呀，你怎生这等惯做贼。〔生〕我偷了那件是贼？〔贴〕你窃听人言，岂不是贼？〔生笑云〕可不道捉贼见赃，窃听人言，赃在那里？〔贴〕要赃也有，则问你床头绣鞋那里来的？〔生〕怪道我床里不见了绣鞋，元来是你偷去了。〔贴〕呸，你做了贼，倒说我。我告你到官，看怎么说。〔生〕随你告官，我不怕。〔贴〕告官不怕，告奶奶！〔生〕这倒怕哩，我央求你咱。〔揖介，贴〕不勾。〔生〕跪，〔贴〕也不勾。〔生〕这等怎么？〔贴〕跪了叫。〔生〕叫什么？叫你亲亲的姐姐！〔贴〕啐，谁是你姐姐？我要你叫娘。〔生〕你原叫飞红，叫你红娘罢。〔贴〕什么红娘！乖儿子，你是惯家的张君瑞，也不消的我红娘了。〔见蝶介〕你看一双蝴蝶儿，飞来飞去，倒好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