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霞笺记

　　有财。这都宪第莫不是李府么。〔净〕正是李府了。〔旦〕旣是李府。我立此柳阴下。你上前问个消息。可见得一面么。〔净〕晓得。待我到府门首去。〔丑净见介丑〕有财。为何到此。〔净〕我家姐姐也在此。〔丑〕翠娘在此。〔见旦介〕我相公正着我来看翠娘。〔旦〕我要到白府供唱。先来看你相公。〔丑〕老爷白府中拜寿去。大相公封锁在书房中。见不得。〔净〕司书哥。老爷不在。姐姐进去见一见何妨。〔丑〕我府中人口众。倘老爷知道了。岂不累我。〔旦〕悄悄进去便了。〔丑〕也罢。随我进来。有财。你进来不得。〔净〕我怎么进来不得。〔丑〕我府中门坎高。你这乌龟怎么样进去得。〔净〕滚进去便了。〔丑〕转湾抹角。此间是书房门首了。〔旦〕你看这样封锁在此。怎得出来。〔净〕司书哥。开了书房门。待我姐姐进去见一面何如。〔丑〕门开不得。窗眼裏看一看。待我对大相公说便了。〔旦作窥介〕

　　【桂枝香】看他容枯色槁。形衰力少。减尽了司马风流。瘦损了六郞花貌。记相逢那宵。记相逢那宵。共同欢笑。鸳衾顚倒。〔净〕司书哥。将书房门开了。放姐姐进去见一面就回。〔丑〕门开不得。〔净〕你不知道心病还将心药医。你相公病为我家姐姐身上起。见一面或者好了不见得。〔丑〕说得有理。悄悄进来。〔旦见生睡哭介〕会今朝。天那。轻别惊相见。不敢高声泪暗抛。
　　〔丑〕不要说我相公浑了。方才被你一哭。哭得我也浑了。〔旦抱生低唤介生醒介〕

　　【前腔】惊魂初觉耳边谁噪。〔旦〕玉郞。张丽容在此。〔生〕呀我那翠娘嗄。恰纔的梦裏相逢。谁承望伊家来到。〔旦〕玉郞有何心事。可对我说。〔生〕有心事万千。有心事万千。一时难吿。惟天可表。还记雨云交。〔旦〕玉郞莫非弃旧也。〔生哭介〕翠娘呵。头发因何翦。香疤为甚烧。
　　〔内唤老爷回介丑〕不好了。今日要弄出来。老爷回来看大相公。这里没有阴沟洞。看你躱在那里去。〔净慌旦躱桌下介丑〕我在外面将门锁了。只说取药。倘老爷不进来。是我祖宗有幸。

　　【前腔】〔外上〕痴儿病倒。箕裘谁绍。我为官保一世淸名。怎遭这豚儿不肖。我那不肖子。被我打了。锁在书房中。我想父子之情。终不可失。当时毛轮已曾一夜十往。闻得他有病。心甚悬挂。白府赴宴。因此先回。叫司书开了书房门。〔丑咳嗽介〕息索息索。〔外〕怎么。〔丑〕禀爷。锁簧秀了。〔外〕慢慢开。〔丑开介外〕我儿。你这病为何起的。敢想那张丽容。〔净扒介外〕这是什么人。〔丑〕老爷。这个人叫做知古今。说得好琵琶词。大相公病体沉重。无可消遣。弹些词儿听听。〔外〕他打那里来的。〔净〕来处来的。〔外〕往那里去。〔净〕去处去。〔丑〕适才门儿锁上的。他在狗洞裏钻进来的。〔外〕原打狗洞裏叉出去。〔丑〕饶你口张夸。终须往外叉。〔净〕好了好了。怕来钻狗洞。再不背琵琶。我到出来了。我的翠娘怎得出来。〔下外〕想你这病儿。想你这病儿。有方难疗。吾心缠扰。自今朝。把意马牢拴系。心猿紧护着。
　　我明日再来看你。司书好生看大相公。〔虚下丑〕快走。我的骚娘。不要连累我。〔外复上〕叫司书。〔旦照前躱介丑应介外〕好生伏事大相公。去请太医。明日好了。重重赏你。〔丑应介外〕欲将诗酒牵愁绕。愁绕诗情酒兴疎。〔下丑〕几乎做将出来。老爷复转来。这个骚货在裏面走将出来。老爷见了了不得。如今待我惊他一惊。叫司书。桌儿下什么人。拿出来嗄。〔旦惊介丑〕活惊杀你。〔旦〕玉郞。你爹爹这等严厉。我和你怎生是好。〔生〕屈于大人之命。奈何奈何。

　　【忆多娇】伊有恩。我有情。一似明月梅花两照心。却被妬雨残花月被阴。〔合〕两泪纷纷。两泪纷纷。未卜何时再见君。
　　【前腔】〔旦〕奴意眞。君意眞不待君家我也必丧身。和你两地相思却怎生。〔合前〕

　　【斗黑麻】〔生〕恨杀严亲。将我鸳鸯拆羣。我在神前和你双双设盟。伊今去我欲消魂。阶下残红。一似情人泪零。〔合〕衷肠难尽。临岐不忍分。顷刻天涯。顷刻天涯。只向东风诉陈。
　　【前腔】〔旦〕生只愿如平陵。鹿车共乘。奈你严厉椿萱丸熊苦心。今别去痛难胜。对泣相看。犹恐猿闻断魂。
　　〔合前净丑上〕相公。奶奶出来了。翠娘快快出去罢。

　　【哭相思】〔生旦〕结发夫妻在一朝。霎时相会又相抛。低声又恐人知道。不觉寃声彻九霄。〔旦下生吊〕魂黯黯。思迢迢。秋窗最苦洒芭蕉。〔丑〕不如收拾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熬。〔下〕

　　第十三出　聘求佳丽
　　【番算子】〔末上〕玉帐荷专征。金阃承台命。号令在团营。豪气威风凛。
　　自家铁木儿是也。昨奉元帅将命。着处搜求美女。再无绝色者。不免在教坊司唤瑟长来问他。左右的。可去教坊司唤一名瑟长来。我有话分付他。〔杂唤介丑上〕胭花为活计。脂粉作生涯。〔入介〕教坊司瑟长叩老爷头。〔末〕瑟长。你在教坊司几年了。〔丑〕小人在教坊司一万多年了。〔末〕怎么有这许多年。胡说。〔丑〕爷。郄不道是万岁绿毛龟。〔杂介丑〕实不瞒爷说。小人虽没有一万年。其实是个积年老乌龟。〔末〕休胡说。我且问你。出名妓者有几名。〔丑〕爷。官妓虽多。绝色者甚少。〔末〕有德色兼全者报上来。〔丑〕爷待小人想。嗄。有了。有一个张丽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工容贤淑。无所不备。果然是德色兼全。〔末〕果然如此。我将千金彩段作为聘礼。你先去分付他母亲。我随后亲到他家。与他面讲。你把他容貌试说一番。

　　【东瓯令】〔丑〕老爷听禀。眞国色。果倾城。堪羡红楼张丽容。千娇百媚都齐整。绰约难相并。吟诗作赋更鸣琴。歌舞着芳名。
　　【刘泼帽】〔末〕卽忙前去传军令。料他们敢不应承。黄金白璧来行聘。准备彩舆迎。淑女多荣幸。
　　千金不惜买花钱。　　　　台命传来敢浪言。
　　美女若敎来相府。　　　　这回端的好姻缘。

　　第十四出　丽容行售
　　【双劝酒】〔老旦上〕云鬟髻鸦。汗巾罗帕。呼汤唤茶。果然挜靶。行来好似虎排牙。一家儿都怕妈妈。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我女儿丽容往白府中供唱。毕竟打从李府门首经过。犹恐他进去探望李玉郞。这也不打紧。倘然他老爷知道。这事怎了。已曾差人打探消息。未见回话。好生放心不下。

　　【前腔】〔丑上〕朱楼女娃。淸奇潇洒。张家老妈。果然造化。当朝一品大官家。怕风尘无福消他。
　　此间是张家门首。不免径入。老妈妈。拜揖了。〔老旦〕呀。老官人一向不到我家。今日甚风吹到这裏。敢是讨月钱么。〔丑〕妈妈。岂为这些小事。〔老旦〕敢有甚么官身。〔丑〕也不是。妈妈。有一件喜事报你。〔老旦〕有何喜事。〔丑〕这裏阿鲁台老爷闻得你女儿张丽容天姿国色。绝世无双。他将千金彩段聘你女儿。进与伯颜丞相。差参军铁木儿亲到你家。与妈妈面讲。因此先着我来通知一声。〔老旦〕咳。老官人。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我家的。老身一家人口。单单靠得这个女儿赚钱养家。他若去了。老身靠谁。〔丑〕阿呀。妈妈。你从来有算计的。今日为何这等懵懂了。他将千金彩段来作聘礼。你且收下。打发女儿出门去了。再寻中意的丫头讨几个做人家。岂不两便。况且官府利害。怎由得你。〔老旦〕老官虽然如此说。只是我舍不得这样好女儿。〔丑〕妈妈。你女虽好。我晓得他近日恋着个人哩。〔老旦〕便是。就是那李玉郞。〔丑〕原来他旣恋着李玉郞。你女儿最要捣鬼的。倘他两个合了一条腿。寻个计策。使起官势来。多则不过二三百两。少则不过一二百两。如今比他平空的多了七八百两银子。难道不好。〔老旦〕难道我是这不识好歹的。只是不知那个天杀的。报我的女儿应选。〔丑〕妈妈。若是我遭瘟。〔老旦〕老官不是。这个报我女儿的。其实作成我赚了一主银子。我要补报他。〔丑〕呀。妈妈。若不是我。也要遭瘟。〔老旦〕旣如此。尙容尙容。〔丑〕妈妈。千个尙容。不如一个笑诺。这也不在话下。你且听我道来。

　　【黄莺儿】丞相选娇娃。翠眉娘貌甚佳。阿鲁台不惜千金价。买丫镮侍他。驾仙舟送他。云帆冉冉乘风挂。〔末领左右上〕女娘家。风情债满。从此脱烟花。
　　〔丑〕瑟长接老爷。这是张丽容母亲。〔老旦〕鸨儿叩头。〔末〕瑟长。你与他讲了么。〔丑〕小的与他讲过了。他说老爷严命。怎敢不从。〔末〕旣如此。将千金彩段收下。快打发女儿下船。再看五两银子。赏那瑟长。〔丑〕谢老爷。

　　今朝选汝他乡去。　　　　明日灯前少一人。
　　〔末下〕〔丑〕恭喜恭喜。丽容姐怎么不见。〔老旦〕白府中供唱未回。〔丑〕妈妈。不可走漏消息。若漏了消息。这丫头就不回来了。〔老旦〕老官。我有这样本事。才赚得这样钱使。你但放心。〔丑〕这等我先吿辞了。

　　闭门不管窗前月。　　　　一任梅花自主张。
　　〔丑下〕〔老旦〕有财那裏。〔净上〕有财有财。烧火劈柴。旧姐姐要去。新姐姐未来。妈妈有何分付。〔老旦〕有财。怎么姐姐此时还不见回来。他若回来。知此消息。他怎么肯下船去。你有甚么计较。说一个来。〔净〕我有计在此。〔老旦〕你且说来。〔净〕妈妈。你平日哄千哄万。不知设法了多少计较。倒来问我。〔老旦〕休得胡说。〔净〕不要恼。待我说么。我悄悄地到白府中去。报他一个假信。只说李相公放出来了。带了许多金银。叫下游山船。接你到船中。去游虎丘张公洞。他那裏晓得官船私船。待他下船。竟自开去。有何不可。〔老旦〕此计甚妙。

　　计就月中擒玉兔。　　　　谋成月裏捉金乌。

　　第十五出　被赚登程
　　【八声甘州】〔末领左右侍女上〕兰舟画桨。听一行皷吹。泛尔沧浪。为当朝宰相。千金选得红妆。〔杂〕水手见爷。〔末〕叫水手。晓行须挽中流楫。侍女们。张丽容来时呵。夜宿还亲粉黛香。〔贴〕张美人来时。老爷不便。禀老爷。前船请坐。〔末〕说得有理。合当避嫌疑。且进前航。〔末下〕

　　【前腔】〔二旦吊场〕金钗十二行。映画船箫鼓。水色山光。数声吚喔。轻鳞飞出松江。沈烟须早笼鸳帐。锦被殷勤迭象床。〔合〕合当。张美人来时。我与你呵。承値他前世娇娘。
　　【赚】〔旦净急上〕步履匆忙。欲共才郞泛锦江。有财。李相公在那裏。〔净〕在楼船上。一双靑眼望寒塘。〔旦〕进官舱。满前胜景同观赏。何幸追欢侍玉郞。〔二旦〕看他娇模样。分明神女瑶台降。使人惊恍。使人惊恍。
　　〔二旦〕侍女们磕头。〔旦作慌介〕呀。二位姐姐。不要差认了人。好跷蹊。

　　【前腔】我是薄命平康。休错认云英伴楚襄。〔二旦〕美人。你且休劳嚷。今朝华屋贮琳琅。〔旦〕有财。这是怎么说。如今李相公在那裏。〔净〕那裏甚么张相公李相公。这裏阿鲁台老爷。要选姿容绝色。进伯颜丞相。妈妈因你恋着李玉郞。不肯接客。得了千金。将你如此了。〔旦〕卖了。可怜天那。恨娘行结成四面靑丝网。打散双双金凤凰。〔二旦〕美人。千金聘汝。岂曰不美。此行富贵已极。何必顾恋穷酸。甘为下贱。〔旦〕有财。你快与我报与李相公知道。使我见他一面。便死也甘心。〔净〕姐姐。此间已有官府关防。那个容你如此。你不若写书一封。我与你寄去如何。〔旦〕这也说得是。只是舟中纸笔不便。如何是好。罢。我不免咬破指头。写血诗一首于向日霞笺之末。〔写介〕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愿郞珍重休相弃。拟结来生未了缘。薄命妾张丽容敛袵再拜。夫君李玉郞亲拆。有财。此书烦你递与李郞。道我书不尽言。有死而已。〔净〕姐姐你休悒怏。此书为你专投上。慢添惆怅。慢添惆怅。〔净下〕

　　【解三酲】〔旦〕我只道是章台相傍。却原来浪打鸳鸯。凤头鞋跌绽无情况。甘苦断九回肠。似彩云梦断悲苏小。高挂云帆出豫章。心难放。■〈扌弃〉得个珠沈玉碎。断送年芳。
　　【前腔】〔末众上〕趱程途急须前往。命舟师速整帆樯。轻舟快桨兼程上。金屋裏贮娇娘。朝欢暮宴承歌舞。翠被香浓乐未央。娇模样。还凭你花营奏凯。勒铭旗常。
　　〔末〕叫水手。快把后船催趱前来。〔众应介〕

　　【尾声】画船摇曳淸波漾。似西子扁舟宫样妆。荇藻生情笑语香。
　　千金难买美人心　　　　相府繁华处处春。
　　回首靑楼歌舞地。　　　　可怜衫袖暗生尘。

　　第十六出　踰墙得喜
　　【解三酲】〔生上〕难禁这孤房鞅鞅。没奈何偷越危墙。潜身直到平康巷。朱楼裏会娇娘。似春风燕子逢刘盼。蹔醉佳人锦瑟旁。〔合〕非妄想。也难道广寒玉杵。未付裴航。
　　小生被父亲锁禁空房。思想翠眉娘。其实无一时放下。今早司书说我父亲今日赴席去了。被我越墙而出。一路行来。此间已是他家门首。裏面有人么。〔净应上〕门前冷落车马稀。不知那个遭瘟的。呀。原来是李相公。冲突冲突。李相公。你前日锁在那狗洞裏头。今日缘何得出来。〔生〕怎么是狗洞。〔净〕我合是狗洞裏出来的。〔生〕闲话休说。快请姐姐出来相见。〔净〕还要说姐姐。姐姐因想得你紧。吊死了。〔假哭介生〕果然吊死了。可怜那。〔跌脚介净〕且不要哭。你抹了眼泪。不曾吊死。倒在我袖儿裏。〔生〕一个人怎么在你袖儿裏。〔净〕不是。有书在我袖儿裏。〔生〕快将来我看。〔净递书生接看介〕薄命妾张丽容敛袵再拜。夫君李玉郞开拆。这是我霞笺。事有可疑。呀。后面有血诗一首。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愿郞珍重休相弃。拟续来生未了缘。有财。大姐那里去了。〔净〕这里阿鲁台老爷。要选姿容绝色者。进与当朝伯颜丞相。妈妈因他不肯接客。得了千金。将他卖了。〔生〕呀。卖了。可怜。妈妈你好狠心。快请妈妈出来相见。〔净〕妈妈搬去了。〔生〕都是你这伙人干出来的勾当。快还我大姐来。不然拿你到官去。〔净〕相公不要恼。待我说与你知道。姐姐那日下船之时。因放你不下。就要投水。亏我救得他住。因此修这封书。着我报与你知道。如今两只大官船。一只是铁木儿伴送的。一只是姐姐在裏面。开船不过一两日。你如今快快赶上。倘会他一面。也未可知。〔生〕旣如此。有财。你同我赶上去。〔净〕晓得了。相公你来。你便朝西。我往东走。〔推生倒介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