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西楼记

【斗黑麻】是我缘乖。是他命劣。叹西楼数语。遂成永诀似空中雾。水中月。待返香魂。怜无绛雪。难禁泪咽。从敎五内裂。我待追到泉台。追到泉台。奈幽明路绝。〔末〕

【前腔】劳顿长途。况兼病怯。宁堪此悲伤。万惟自摄。〔生〕弟与素徽呵。原说生同被。死同穴。不要说欢娱几时自西楼一见。直至今日。别也不得一别。未得生离。未得死别。〔合〕蓝桥水竭。巫山一夜裂。〔末〕好事难成。好事难成。彩云易灭。〔小生乘马上〕

【不是路】轻骑游燕。归路还投客店眠。〔相见生末〕欣相见。今宵萍聚眞堪羡。〔生末相顾〕看那人呵神情远。眸光炯炯如摇电。舌浪滔滔似倒源。〔小生〕同欢忭。〔指生介〕因甚君家独泪涟。就中难辨。

二丈是会试来的么。〔末〕是。〔小生向生介〕老丈高姓大名。〔生〕小弟于鹃。〔小生〕莫不是叔夜么。久慕大名。时诵尊制。〔生〕老丈上姓〔小生〕胥表。〔生末〕原来是胥长公。〔小生〕此位上姓。〔末〕李节。〔小生〕是李贞侯。〔笑介〕尊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寻常陌路人。且住。为何叔夜兄堕泪不已。〔末〕他有溺爱名姬。唤做西楼穆素徽。向日爱慕叔夜锦帆乐府。未得面晤。先已心许。及至叔夜访他。为歌楚江情。遂订生死。数语而别。被雠友赵伯将谗谮。逐向杭州。岂意池相国之子池同。用计赚归。抵死不从。日夜受苦。近有虚传叔夜讣音于素徽者。素徽闻之。卽自缢而死。所以叔夜在此悲痛。〔小生怒介〕咳。赵生谗口伤人。池同忍心害理。致才子佳人。生死零落。小弟闻之。发指眦裂。定当为兄断赵生之舌。斩池同之头只是素徽已死。哭之无益。丈夫须要看破关头。勿为儿女子所牵也。〔生悲介末〕免愁烦。〔生〕小弟不去会试了。竟向钱塘去寻素徽骸骨。同穴而葬。永遂西楼之盟。却不是好。〔末小生〕咳。万里功名。在此一举。何出此言。兄衣锦荣归。那时营建素徽之墓。重泉永慰。枯骨有光矣。客邸风霜。万勿过悼。且看酒来。为兄解闷。

【梁州新郞】〔梁州序〕客怀无赖。神交堪羡。四座高谈雄辨。众皆欢笑。〔指生介〕独伊血泪涓涓。记得尾生淹水。倩女离魂。至死情难变。〔生〕指望凤皇台上也拥飞仙。谁想燕子楼中哭断猿。〔末小生〕

【贺新郞】相解慰。休悲怨。喜今宵偶聚风尘面。村市酿。且频劝。

【前腔】〔生〕叹佳人已向泉原。望仙女难梯月殿。纵相逢也索与我无缘。〔末〕伫看宫袍翦绿。御墨题红。十里花看遍。雀屛开处也少年选。那怕无胶续断弦。〔合前生〕

【节节高】记桃花扇影边。悄声言。生盟死誓如书券。眉含怨。齿露姸。空留恋。迷楼断送西楼愿。阳台路隔泉台远。〔合〕肠断悲风为玉箫。除非梦中成姻眷。

【前腔】〔生〕夫妻信有缘。五百年。三生石上曾识面。〔小生末〕你两人又不同。风情恋。孽债牵。姻缘浅。相思空受魔君骗。浑如画饼难吞咽。〔生合前末小生〕

【尾声】劝君须念前程远。恶姻缘休得挂牵。〔生〕谢你旅邸相逢赠至言。

〔小生〕明日小弟南归。二丈北上。但是叔夜有所感伤。贞侯丈当解慰之。客路风霜。须宜保重。

今宵旅邸同杯酒。

明朝驿路各风尘。

十年未识君王面。

始信婵娟解悞人。

第二十七出
巫绐

〔净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自家要与穆素徽做夫妻。做下千般计较。费了万种心机。拜之跪之打之骂之杀之。越触越生。只是不得相好。终不然我倒费了许多银子。替别人养老婆在家裏不成。必要弄他心肯。又无计可施。昨去求签问卜。那起课的说。夫妻不睦。原有一个和合的法儿。一做做了。那妇人便生死要跟他。生男育女。无限妙处。只有观音堂间壁张娘娘。极会此法。昨就差人去问着他家。送了一两银子去请他。说今日来。不知可到。等得我不耐烦也。〔小净张巫上〕

【风蝉儿】女巫术能降神。走熟大家内阃。置符求媚转人嗔。一心待骗金银。人称我雌光棍。

〔相见介净〕张娘娘。〔小净〕池三爷。〔净〕请到僻静书房裏去。〔行介〕这裏来。〔小净〕有何见教。〔净〕有一桩事。特地求你。〔小净〕当得效力。〔净〕我讨了一个二娘。想是缘法少些。自从进门。从不肯着身走进房去。便拖刀弄剑。要死要活。不知什么缘故。〔小净〕或是八字不对。或是做亲日子不吉。或是进门方向不利。或是拜堂时被人做了魇倒。或是你初见时当面触了他。所以不得和合。待我略施法儿。便如胶似漆。百年偕老。只恐三爷不肯重谢。〔净笑介〕果然有此妙法。就是一百两银子也容易。今日先送十两与你收了。应验后再送九十两。〔送银小净收介净〕这个法儿。可要用什么。〔小净〕我有罗平州传来妙药。南丹山出的相怜草。一着人身。两个生死不舍。〔净〕还有么。〔小净〕要你两人头发指甲。又要三爷着肉的裤子。红荷包一个。绿线两条。〔净〕这都易处。〔小净〕要用三分莹贝。〔净〕这是什么东西。〔小净〕就是宝贝之贝。那莹贝服了。凭他贞烈女子。都要胡乱起来。还要如意珠一分。服了无欲不遂。〔净〕是便是。那里有。〔小净〕我有在末药内了。只是无价之宝。用过要算银子的。〔净〕自然。可有呪水。〔小净〕呪水极要紧的。

【驻马泣】〔驻马听〕呪水通神。要你夫妻发数根。还要丹山奇草。莹贝明珠。着旧单裩。〔净〕今夜可成事么。〔小净〕今宵调合洞房春。鸳鸯被底双眠稳。〔合〕

【泣颜回】笑融融美爱娇欢。醉沉沉殢雨尤云。

〔净〕乐乐杀我也。快做起来〔小净作取出药包介〕快偷他发笼内的发。幷自己的发。各要十根。三爷的衬裤一条。烧做灰取来。〔净〕杨花何在。〔丑丫鬟上〕三爷有何分付。〔净低语分付介丑虚下急上出荷包介〕裤灰头发都在裏面。〔净〕不要嚷。〔小净〕不要看。都闭了眼。〔做加药入荷包介〕三爷如今带了去。搂定二娘。缚在他身上。他便欢喜起来。进门时切不可笑。〔净〕是了。〔进鬼门道介小净〕杨花姐。杨花姐。〔丑应〕怎么说。〔小净附丑耳语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要破我的法。不要违三爷的意。〔丑应下净喊上〕不好了。不好了。一进门去。泼我满面热汤。就闭了门。你哄得我好。

【前腔】一见生嗔。弄剑拖刀难近身。〔小净〕想是你笑了。〔净〕笑是笑一笑的。〔小净〕却又来。是你不该失笑。破我法术。触怒佳人。还有一节。你可曾点灯照去。〔净〕点的。〔小净〕又来。妇人见了这药。眼就昏了。如今还不曾近身。先见了你。所以不验。待我行月白法。你暗中摸去。他还要自步出来接你。抱了就干。不要蹉了。如今依我定成亲。莫言呪水无凭准。

〔净〕妙妙妙。〔合前做暗中摸介丑摸上介净〕暗廊下隐隐的。想是出来了。〔小净〕我自去也。〔私下净〕

【前腔】月暗朱门。悄地行来粉泽闻。〔丑抱住净低唱〕两两轻偎暖颊。款抱纤腰。吣一个嘴。漫吐香唇。〔丑〕亲肉。〔净〕耳边低喘叫亲亲。二娘。从前闲话休评论。

〔丑〕三爷可耍得好处。〔净合前大笑介〕快活。快活。丫鬟每。请张娘娘坐了吃夜饭。〔内应〕去了。〔净〕杨花。点火来。〔丑嚷〕你放了。我去点。〔净〕啐。〔丑〕啐。〔净〕啐。〔丑〕啐。〔下净笑介〕

送突十两银子。

弄差一个丫头。

知是失时落运。

何须设计施谋。

第二十八出
泣试

〔净号军上〕一天星斗焕文章。诸士纷纷赴选场。从来将相本无种。自古男儿当自强。自家文场号军便是。外面唱名已久我每号房的相公。还不见来。只得在此伺候。〔生靑员领持卷上〕

【菊花新】风霜连岁病休文。何意重为上国宾。遥望棘闱门。又待把西楼寻问。

天字一号长官何在。〔净〕在这里。爷是天字第一号。一定是头名状元。这裏是号房。请进号。〔生坐介净〕此时还早。爷可要把板儿铺下睡一睡。〔生〕我心上有事那里睡得着不要罢。〔净着地坐介生〕

【尾犯序】军士拥如云。满院朱衣。灯炬辉映。派卷分房。喊呐声相闻。纷纭。抵多少郢曲自赏。抵多少齐竽滥混。还堪笑恹恹病鬼。重效美人颦。

〔内喊〕各号军领题。〔净应虚下急上送题纸生做不看介〕那题纸且放一边。待我题诗壁上。少展闷怀。〔题介〕姻缘旣已断。富贵安足论。纵遇月中仙。何如帐裏魂

【前腔】何因复向利名奔。强赴选场。只为亲命。纔展霜毫。又思量招魂。还省。纵敎我鹏抟凤举。难消我莺愁燕恨。怎得你同沾恩宠。做国李夫人。

〔内喊〕各号房散碗箸汤饭。〔净做接上送生介〕爷怎么不住啼哭。再不做文字。莫不身子有些不安么。〔生〕没有病。〔净〕旣没有病。怎的不做文字。〔生〕我不耐烦。〔净〕这是爷前程出处。极大的大事。怎说不耐烦。〔生〕咳。我有心事。你不晓得。〔净〕那见到了科场内。还有别样心事倒要紧的。爷倒也好笑。〔生〕你且坐下。不要聒絮。我不用汤饭。你收去吃了罢。〔净收吃介生〕

【前腔】慵将笔砚亲。只待凝眸。一见修文。棘院重重。料难来芳魂。何忍。忍敎我靑云上骋。忍敎你黄泉下等。你却做多情的鬼。我做了少情人。

〔内呐喊介〕云字十一号。搜出怀挟剑字三号。拿了夹号。各号号军。都要着意堤防。快催缴卷。〔净同内总应〕嗄。〔向生介〕爷可听得分付。外边这般严紧。如何不写文字。只管啼哭。莫不是笔下做不出。等一位来抄看么。不要连累小的。〔生怒喝介〕唗。〔净〕旣然做得出。如何不做。只管哭。〔生〕我家裏死了人。难道不要哭的。〔净〕死了什么人。莫不有碍考试的。〔生〕咳。是我的妻子死了。〔净〕原来如此。不要怪你。如今及早写起。内边着实催卷哩。〔内又掌号击鼓介生〕

【前腔】风檐防范紧。鼓又屡催。烛又将烬。倦眼迷■〈目奚〉。夜深来偏昏。〔净〕爷快缴卷。〔生〕堪哂。那里是雕龙绣虎。却都是愁香怨粉。勉强挥得一篇。呀。还惊问。早被谁行圈点。却是我啼痕。〔丑巡场指挥杂捧酒殽上〕

【归朝欢】冯太史。冯太史。遣送酒殽。于叔夜。寻觅各号。南直于叔夜相公在那一号。〔净〕在这裏。〔丑〕下官巡场指挥。是冯太史差送酒殽的。〔生〕又辱年伯垂念。承垂念。承垂念。使人怎消。〔丑〕还说快誊完正藁。〔生〕外边还有许多人在号内。〔丑〕场中尙存百余号。吿别了。〔生〕特蒙送酒多劳了。〔丑〕赉命而来敢惮劳。

〔急下生〕长官把酒殽收去吃了。〔净〕这是翰林冯老爷送的好东西。爷一日不用汤饭。多少吃些么。〔生〕你收去吃便了。〔净做收吃介生急写介〕

【鲍老催】漫挥兔毫。明珠万颗错乱摇。黄河泻流三峡漂。龙虬走。刀剑鸣。烟云绕。阮生据案成书藁。袁宏倚马不立草。免曳白。贻人笑。

〔净〕爷完了。〔生〕完了。〔净〕一挥而就。洵是七步之才。爷纳卷去。

【尾声】君才调七步高。看取龙门远跳。〔生〕争换与我巫山梦一宵。

十年窗下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知。

不遇洞房花烛夜。

谁思金榜挂名时。

第二十九出
假诺

【燕归梁】〔旦上〕痛哭风前泪眼枯。何日裏会冥途。

奴家穆素徽。被池同计赚。近闻刘楚楚说于郞已死。奴家自缢而绝。又被丫鬟救醒。如今举目无亲。却怎么处。向之日夜寻死。不能一刀决绝者。尙图与于郞万一之遇。今西楼之约。已成画饼。奴家何所挂恋。只是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易箦之际。不得永诀。归土之时。不能一拜。好教人痛杀也。〔哭介〕今池公子道于叔夜已死。逼奴成亲。咳。难道我便背了于郞终身随这样人。〔拭泪介〕如今只哄池同说于郞旣死。情愿相从。只是要服麻戴孝。设水陆道场。做九昼夜功德。超度他。心愿一完。便谐秦晋。那时功德圆满。随卽自尽便了。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净上〕素徽何在。〔向旦介〕如今于郞已死有何推阻。〔旦〕只是一件。生离死别。情所不堪。于郞与奴。生死之约。今一旦杳隔。万劫茫然。盖棺时不得一见。于心何忍。就是你死了。你家妻子难道漠不动念的。〔净〕是。如今待要怎生〔旦〕要唤集僧道。设做九昼夜水陆道场。超度他早登仙界。功德一满。便从尊命。〔净笑滚叫乐介〕多谢二娘。竟是这等罢。〔旦〕

【雁过沙】于郞是奴夫。只图共欢娱。谁知害他直恁苦。又不得见你归黄土。待看经礼忏相超度。遂奴心愿。改嫁有奴。〔净〕

【前腔】当初苦缘无。从今转怜我。我直待伊心愿足。度得叔夜归天去。纔得与咱为夫妇。你。并无牵挂。并没间阻。

〔旦〕快请僧道设起水陆道场。〔净〕谨当如命。〔诨介〕喜气匆匆不自持。〔旦〕姻缘到手肯嫌迟。〔净〕黄河尙有澄淸日。〔旦〕岂可人无得意时。〔下净看旦下笑介〕于郞之死。天使其然也。亏我耐到今日。小厮每何在。〔众上〕有何分付。〔净〕

【小醉太平】佳人我拒。今朝口许。〔众〕许什么。〔净〕做亲。〔众〕什么缘故。就肯起来。〔净〕当初一向念前夫。死却了嫁吾。

〔众〕爷有这等乐事该排筵设席。装乐演戏。欢闹几日便好。〔净〕不要排筵设席。倒要修忏设醮。不用装乐演戏。却要呼僧唤道。〔众笑诨介〕这是什么意思。〔净〕不要说起。二娘要我把他前夫于叔夜。做九昼夜功德追荐了。完了心愿。方与我成亲。你每与二娘讨了意旨。到混眞禅寺去。唤集一百禅僧。一百道士。设建水陆道场。明日我同二娘来拜佛。须要整齐洁净。〔众〕晓得。小的每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