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西厢记-明-崔时佩

　　【前腔】〔旦上〕帘外唤声声。何事相催逼。〔贴〕报道可相见。那个曾相识。
　　〔老旦〕孩儿。若非张先生活命之恩。今日怎得保全一家性命。孩儿你过来。不须回避。上前拜了哥哥。〔生背介〕这声息来得不好了。〔旦背介〕母亲变卦了。〔老旦〕红娘斟酒过来。〔老旦把盏介〕

　　【画眉序】若不是君瑞识人多。别个焉能退干戈。排着酒果列着笙歌。花阴细暖日庭阶。香篆袅东风帘幕。〔合〕感伊救我全家祸。钦敬礼正当酬酢。
　　〔老旦〕孩儿将酒来递哥哥一杯。〔旦把盏介〕

　　【前腔】双眼转秋波。一点灵心早瞧破。着莺莺做妹妹拜了哥哥。白茫茫水溢蓝桥。扑簌簌把比目鱼分破。〔合〕奈何愁把眉峯锁。蓦忽地又早张罗。
　　〔生〕我已醉。吃不得了。

　　【前腔】自觉醉颜酡。低首无言自摧挫。手难抬称不起这两肩窝。没定夺哑谜难猜。天杀的老夫人。说谎话比天来大。〔合前〕

　　【滴溜子】〔贴〕谩说道佳人自来命孤。谁承望好事顿成间阻。是他将半万贼兵破。如何番成做离恨歌。请他来不快活。兀的江州司马泪痕多。
　　【鲍老催】〔旦〕从今恨多。玉容寂寞梨花朶。胭脂浅淡樱桃颗。相思病料已成。何时妥。将颤巍巍双头花蕋轻团揑。香馥馥缕带同心割。连理树都折挫。
　　【双声子】〔旦贴〕今非昨。今非昨。把靑春女成躭搁。顚窨却。顚窨却。将美前程都虚过。我共他。我共他。料想着。料想着。今日成败。都是你个萧何。
　　【尾声】〔生〕一杯闷酒樽前过。〔贴〕诉衷肠争奈母亲侧坐。〔合〕把恩义如山成小可。
　　〔老旦〕红娘扶小姐进去。〔旦〕万种情怀无处诉。夜深花下吿穹苍。〔下生〕小生醉也。在老夫人跟前。有一言吿禀。〔老旦〕但说不妨。〔生〕老夫人。前者兵围之际有言。但有僧俗人等。退得贼兵者。愿将小姐妻之。小生其时怀恻隐之心。慨然作书。去请杜将军来。庶几得免夫人之祸。今日蒙请小生赴席。将谓有喜庆而来。不知夫人何故以兄妹相待。小生岂为餔醊乎。此事若果不谐。卽便吿退。〔老旦〕先生纵有活命之恩。奈先夫存日。将小女许嫁舍侄郑恒。卽今寄书去着他来搬丧。此子倘至。将如之何。老身多赠先生金帛。别选豪门贵宅之女。岂不美哉。〔生〕旣然夫人不允亲事。小生岂慕金帛而来．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就此吿退。〔老旦〕红娘。你哥哥醉了。送回书院中去睡。有话明日再说。〔老旦下生诈醉介〕红娘姐扶我一扶。〔贴〕先生你自走。我到扶你不成。你少吃些也罢了。〔生怒介〕红娘姐。你见我吃酒来。有分只熬萧寺月。无缘难遇洞房春。小生只为小姐。忘餐失寝。梦断魂劳。常忽忽如有失。自寺中一见。隔墙酬和。迎风待月。受无限之苦。今日又不得成此亲事。夫人变了卦。使小生志竭思穷。此事何时是了。〔生跪介〕红娘姐。可怜见张珙。将此情诉与小姐。就解下腰间所系之带。寻个自尽。可怜刺股悬头客。险作离乡背井魂。〔自缢介贴夺救介〕这等死得快。先生且不要慌。妾当与君图之。〔生〕旣蒙允救。小生当筑坛拜将。〔贴〕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素慕于琴。今夜我与小姐同到花园中烧香。但听咳嗽为号。先生操动。若小姐听得。说甚么话。那时将此情达之。明日却来回报先生。这早晚怕我夫人寻我回去也。〔下生〕正是

　　一曲瑶琴试探心。　　　　莺莺小姐是知音。
　　高山流水千年调。　　　　管取文君侧耳听。

　　第十九出　琴心写恨
　　【卜算子】〔生上〕月挂柳梢头。漏断人初静。千古风流指下生。付与知音听。
　　东边日出西边雨。莫道无情却有情。日间红娘说道相如将琴挑动文君之意。不免叫琴童取琴出来。琴童何在。〔丑上〕夜静瑶琴三五弄。悲风动处月光寒。知音弹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弹。琴在此。〔生〕琴童。你与我烧下一炉香。煎下一罐茶。你自回避。〔丑应下生〕爨下焦桐玉琢成。轻勾缓剔凤凰鸣。高山流水千年调。白雪阳春万古情。松籁响。涧泉淸。携来指下韵将成。文君未必能知否。月满池塘夜气淸。你这琴呵。小生与足下湖海相随数年。今夜这场大功。都在你这金徽玉轸蛇腹断纹绎阳焦尾冰弦之上。怎生借得那一阵顺风。将小生这琴声吹入俺那小姐玉堆成粉捻就知音俊俏的耳朶裏去。〔生作理琴介旦贴同上〕

　　【满江红】〔旦〕抛却金针。离绣阁黄昏时节。见碧天如洗。一轮明月。〔贴〕花影满阶秋露冷。银河万里光澄彻。〔合〕殷懃同到小园中。把名香爇。
　　〔旦〕水沈未爇黄金鼎。花影重过白玉栏。红娘。我和你后花园中烧香。不觉又更深了。快行几步。〔行介旦〕梦断巫山一片云。起来移步款红尘。山禽莫向空林语。怕有幽人重惜春。老母居孀。故园迢递。好伤感人也。将香桌过来。〔拈香介〕愿祝先考逍遥。母亲康泰。及早还乡存亡均感。〔贴〕要知小姐幽怀事。尽在深深两拜中。〔旦〕红娘。你看好晚景也。

　　【梁州序】晴空云敛。冰轮初涌。风扫残红。无数香阶堆拥。好似闷怀千种。那人呵。只落得心中作念。口内闲题。梦裏相和哄。今日华堂开绮席。意朦胧。却敎我翠袖殷懃捧玉锺。〔合〕愁似织。和谁共。双蛾蹙损春愁重。鱼得水。甚时同。
　　〔贴〕小姐。你看这般月晕。明日敢有风也。〔旦〕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贴咳嗽介生〕那人来了。〔生作弹琴介旦〕是甚么响。〔贴〕小姐。你试猜一猜。

　　【渔灯儿】〔旦〕莫不是步摇得寳髻玲珑。〔贴〕不是。〔旦〕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贴〕不是。〔旦〕莫不是铁马在檐前骤风。〔贴〕也不是。〔旦〕莫不是金钩双控。咭叮当敲响帘栊。
　　〔贴〕姐姐许多般都猜不着。你再猜一猜。

　　【前腔】〔旦〕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金钟。〔贴〕不是。〔旦〕莫不是疎竹萧萧曲槛中。〔贴〕也不是。〔旦〕莫不是牙尺翦刀声相送。〔贴〕也不是。〔旦〕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贴〕一发不是了。你且听着。〔旦做听介〕呀。我只道甚么响。却原来近西厢谁理丝桐。
　　【锦渔灯】其声壮似铁骑刀鎗冗冗。其声轻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淸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儿女语小窗中。
　　〔贴〕姐姐你听。越弹得好了。

　　【锦上花】〔旦〕他那裏思不穷。我这裏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那裏曲未终。我这裏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贴〕姐姐。满怀心腹事。〔旦〕尽在不言中。
　　我且近书房听一听。〔贴〕姐姐。你在这裏听。我去瞧老夫人便来。〔贴下生〕窗儿外有人声。想必是他来了。待我将琴改调其词。另弹一曲。就歌一篇凤求凰。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司马相如。那小姐到有文君之意。〔歌介〕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匹配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旦〕是弹得好也。其声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鹤鸣九皋。使妾闻之。不觉泪下。

　　【锦中拍】这的是令他人耳聪。诉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动。感怀者断肠悲痛。这一篇与本宫。始终。不同。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别恨离愁番做一弄。张生呵。越敎人越知重。
　　〔生〕便是老夫人忘恩失义。不合小姐也失信于我。〔旦〕你错埋怨我。〔贴上介〕老夫人睡醒。寻小姐哩。

　　【锦后拍】〔旦惊介〕只见他走将来气冲冲。怎不敎人恨匆匆。吓得人怕恐。吓得人怕恐。早是不曾转动。女孩儿直恁响喉咙。谨摩弄。我欲将他拦纵。只恐夫人行把我来厮葬送。
　　〔贴〕姐姐。张先生只在这几日上要回去也。〔旦〕红娘。你留他再住几日。〔贴〕留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与他。

　　【尾声】〔旦〕只说道夫人时下有些喞哝。好共歹不着他脱空。怎肯轻抛下风流志诚种。
　　花阴隔断姻缘路。　　　　书生枉把幽情诉。
　　相思争奈粉墙高。　　　　狗咬骨头空咽唾。
　　〔旦贴下生吊场介〕那壁厢俏然。想是小姐去也。琴童过来。收拾进去。〔丑上收介〕敢问官人。这件东西板上有索。零零落落。被人盘问。有口难答。官人若不敎我。一似梦中摇铎。〔生〕你原来还不晓得。我说与你知道。这是金徽玉轸。蛇腹断纹。龙池凤沼。仙人背。玉女腰。焦尾雁足。〔丑〕下面这一块是甚么。〔生〕这是底板。〔丑〕上面这几条是甚么。〔生〕是弦。〔丑〕底板是树皮锯的。弦是牛脊筋做的。许多零零碎碎。敎我如何记得。〔生〕你若难记。我编成一首诗与你念何如。〔丑〕这等好记。〔生〕金徽玉轸伴弦调。焦尾低垂雁足跷。未向龙池寻变化。且临凤沼弄波涛。风流肌骨仙人背。窈窕形躯淑女腰。〔生住口介丑〕官人。再没有了。〔生〕是没有了。琴上的都做尽了。〔丑〕怎么只有六句。又不成绝句。又不成律诗。待小人凑上二句。〔生〕这等到好。你说来我听。〔丑〕官人把前面六句再念一遍。〔生照前念介丑〕

　　惹动崔家老底板。　　　　害断脊筋自去熬。

　　第二十出　情传锦字
　　【西地锦】〔生上〕愁重晓来未起。忘餐失寝因渠。杨花无力随风。分明自不支持。
　　欲将淸梦游巫峡。苦被莺声唤醒来。这相思病害杀我也。自那日弹琴之后。再不得见那小姐。红娘说道。若有消息。必来回话。这几日如何不闻音耗。好闷人也。不免在此少睡片时。又作道理。〔作睡介贴上〕

　　【前腔】晓过书斋探视。多应闷掩门儿。金钗敲户轻轻的。此情犹恐人知。
　　我红娘奉小姐之命。着俺看张生。况前日约他回话。须索走一遭。我想来一家若无张生。怎免得贼人之祸。

　　【降黄龙】相国行祠。寄居萧寺。苦因丧事。孤儿幼女。孤儿幼女尽欲从军而死。张生。此时伸志。遣尺书兴师疾至。方显得文章有用。天地无私。
　　【前腔】若非是。翦杀贼寇。险些个灭门绝户。俺一家儿。莺莺君瑞。在危急许配雄雌。夫人。背盟推托。却以兄妹为之。把婚姻一时打灭。顿成抛弃。
　　我看张生与俺小姐。两下裏都害相思。

　　【衮】一个潘郞鬓有丝。杜韦娘非旧时。一个带围宽淸减了小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裏都一样害相思。
　　说话之间。早到书院中了。且将唾津儿润破纸窗。看他在裏面做甚么。

　　【二衮】润破纸窗儿。润破纸窗儿。俏声儿窥视。见他和衣初睡起。前襟有折■〈衤至〉。孤眠滋味。凄凉情緖。这瘦脸儿不是闷死是害死。
　　【三衮】我把金钗敲门扇儿。金钗敲门扇儿。〔生〕是谁。〔贴〕我是散相思五瘟使。〔生〕呀。原来是红娘姐。拜揖。〔贴〕张先生万福。小姐想着伊。使红娘来探取。〔生〕小姐使你来。有甚么说话来。〔贴〕道风淸月朗。听琴佳趣。到如今念千番张殿试。
　　〔生〕旣蒙小姐见怜之心。小生有一柬。敢烦红娘姐达知肺腑。〔贴〕只恐他番过面皮来。〔生〕望红娘姐好歹与我传了去。

　　【四衮】〔贴〕他若见了书。他若见了词。顚倒废神思。他拽扎起面皮。凭谁寄言语。他道这妮子。敢胡行事。当面的嗤嗤的扯为碎纸。
　　〔生〕红娘姐。若与我成就此事呵。小生当以金帛酬之。〔贴〕看你这穷酸鬼。希图你的钱哩。

　　【五衮】馋穷酸饿鬼。馋穷酸饿鬼。卖弄有家私。莫不为图谋。我特来到此。怕有情人。乖劣性子。你只说道可怜见只身己。
　　〔生〕就依着红娘姐说。可怜见小生只身己。〔贴〕原来旣认不是。你快写。我等着你。〔生写介贴〕写得好呵。读与我听。〔生念介〕珙百拜芳卿可人妆次。自别颜范。鸿稀鳞绝。悲怆不胜。孰料夫人以恩成怨。变易前盟。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奋翼于妆台左右。患成思竭。垂命有日。聊奉数字。以表寸心。万一有见怜之意。伏乞速慰好音。庶救残喘。造次欠恭。幸惟恕罪。后成五言一首。录呈见情。相思病转添。谩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迩亦动。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一封书】〔贴〕看他殷懃处可喜。拂花笺打稿儿。先写几句寒温序。后题着五言八句诗。不移时。可知之。叠做同心方胜儿。张生呵。忒风流。忒煞思。忒聪明。忒浪子。
　　〔生〕红娘姐。小生呵。

　　【皂罗袍】顚倒写鸳鸯两字。方信道在心为志。红娘姐。你去到小姐面前用意些。看喜怒其间觑个意儿。〔贴〕我自有道理。放心学士。自当处置。言谈之际。作个道理。只说弹琴那人敎传示。
　　〔生〕红娘姐。万望用心。小生自当重报。〔贴〕这缄帖儿我与你将去。张先生自当以功名为念。休得要误了你志气。

　　【南郊醉扶归】〔贴〕将偷香手准备折桂枝。休敎淫词儿污了龙蛇字。藕丝儿缚定鹍鹏翅。黄莺儿夺了鸿鹄志。休因翠帏锦帐一佳人。误了你玉堂金马三学士。
　　〔生〕红娘姐。此事专望回报。

　　【尾声】〔贴〕从敎宋玉愁无二。瘦损了这相思样子。百岁欢娱全凭这张纸。
　　张先生。你放心。正是此去桃源应有路。管教仙子遇刘晨。〔下生〕红娘将这缄帖儿送去。不是小生夸口说。就是一道会亲的符验。他道明日来回报。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