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西厢记

　　【调笑令】你绣帏裏效绸缪。倒凤顚鸾百事有。我却在窗儿外几曾敢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湮透。今日个嫩皮肤到将麄棍抽。姐姐呵。俺这通殷勤的着甚来由。
　　姐姐在这裏等着。我过去说得过呵。休欢喜。说不过。休烦恼。〔见老介老〕小贱人。为甚么不跪下。你知罪么。〔贴〕红娘不知罪。〔跪介老〕你还自口强哩。若实说呵。饶你。若不实说呵。我直打死你个贱人。谁着你和小姐半夜花园裏去来。〔贴〕不曾去。谁见来。〔老〕欢郞见你们去来。尙兀自推哩。〔打介贴〕夫人休闪了手。且息怒停嗔。听红娘说。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共姐姐闲穷究。说张生哥哥病久。咱两个背着夫人向书房裏问候。〔老〕问候呵。他说甚么。〔贴〕他说道夫人事已休。将恩变为雠。着小生半途喜变做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敎小姐权时落后。
　　〔老〕他是女孩儿家。着他落后怎么。

　　【秃厮儿】〔贴〕我则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何须一一问缘由。
　　【圣药王】他每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终留。
　　〔老〕这桩事都是你个贱人。〔贴〕非是红娘之罪。亦非张生小姐之罪。乃夫人之过也。〔老〕这贱人到指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贴〕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旣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留请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窥视。所以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望不轻。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忘恩。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伏望夫人台鉴。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撋之以去其污。岂不为长便乎。

　　【麻郞儿】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敎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
　　【么】世有。便休。罢手。大恩人怎做敌头。启白马将军故友。斩飞虎叛贼草寇。
　　【络丝娘】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便是与崔相国出乖露丑。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夫人索穷究。
　　〔老〕这小贱人也道得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之女。待经官呵。玷辱家门。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了这厮罢。红娘唤那贱人来。〔贴叫旦介〕且喜那棍子儿滴溜溜在我身上。吃我直说过了。我也怕不得许多。如今唤你去成合亲事哩。〔旦〕羞人答答的。怎么见得夫人。〔贴〕娘跟前有甚么羞。

　　【小桃红】当夜个月明纔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羞的我脑背后将牙儿衬着衫儿袖。猛凝眸。看时节则见鞋底尖儿瘦。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耨。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
　　〔旦见老介老〕莺莺。我怎生抬举你来。今日做下这等的勾当。则是我的孼障。待怨谁来。我待经官来。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有的。罢罢罢。谁似俺养女的。不气杀也。红娘。书房裏唤将那禽兽来。〔贴唤生介生〕小娘子唤小生做甚么。〔贴〕你的事发了也。如今老夫人唤你。将小姐配与你哩。小姐先招了也。你过去。〔生〕小生惶恐。如何见得老夫人。谁在老夫人行说来。〔贴〕你休佯小心。过去便了。

　　【小桃红】旣然泄漏怎干休。是我先投首。俺家裏陪酒陪茶到撋就。你休愁。何须约定通媒媾。我■〈扌弃〉了个部署不收。你元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镴鎗头。
　　〔生见老介老〕好秀才呵。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待送你官司裏去来。恐辱没了俺家谱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壻。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贴〕张生早则喜也。

　　【东原乐】相思事一笔勾。早则展放从前眉儿皱。美爱幽欢恰动头。旣能彀。张生你觑。兀的般可喜娘庞儿要人消受。
　　〔老〕明日收拾行装。安排酒果。请长老一同送张生到十里长亭去。〔下旦〕寄语西河堤畔柳。安排靑眼送行人。

　　【收尾】〔贴〕来时节画堂箫鼓鸣春昼。列着一对儿鸾交凤友。那其间纔受你说媒红。方吃你谢亲酒。〔下〕

　　第十五出　长亭送别
　　〔老法本上〕今日送张生赴京。就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生贴同上旦〕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则离人伤感。况値着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叹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疎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行。车儿快快随。却吿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贴〕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红娘呵。你那知我的心哩。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心情花儿靥儿打扮的娇娇滴滴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搵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歌。兀的不闷杀人也么歌。今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同至长亭见老介老〕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人。不要回避。此行努力。挣揣一个状元回来。休得辜负了俺孩儿。〔生〕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我胸中之才。觑官如拾芥耳。〔本〕夫人主张不差。张先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坐介旦长吁介〕

　　【脱布衫】〔旦〕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
　　【小梁州】〔生〕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
　　【么】〔旦〕虽然久后成佳配。这时节怎不悲啼。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淸减了小腰围。
　　〔老〕小姐把盏者。〔贴递酒旦把盏生叹介旦〕请酒。

　　【上小楼】〔旦〕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么】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壻夫荣妻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索强似状元及第。
　　〔贴〕姐姐不曾吃早饭。飮一口儿汤水。〔旦〕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
　　【么】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卓而食。眼底空留意。寻思起就裏。险化做望夫石。
　　〔老〕红娘把盏者。〔贴把酒介〕

　　【快活三】〔旦〕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裏。一个在这壁。一个在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老〕辆起车儿。我先回去。小姐和红娘随后来。〔下本辞生介〕此一行别无话说。贫僧准备买登科录。拱候先生荣归。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鞍马上保重者。从今忏悔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下〕

　　【四边静】〔旦〕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裏。有梦也难寻觅。
　　先生此去得官不得官。须早办归期。〔生〕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靑云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君行无所赠。口占一绝。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生〕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以表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耍孩儿】〔旦〕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靑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裏。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峯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裏。昨日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泪眼愁眉。
　　我有句话儿嘱付你。〔生〕小姐有甚么言语。敢不依从。

　　【二煞】〔旦〕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你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裏靑鸾有信频须寄。你休要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生〕再有谁似小姐的。小生怎肯又生此念。

　　【一煞】〔旦〕靑山隔送行。疎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贴〕老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罢。

　　【收尾】〔旦〕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裏。遍人间烦恼塡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下生〕琴童。赶上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

　　第十六出　草桥惊梦
　　〔生引琴童上〕离了蒲东。早三十里也。兀的那前面是草桥。店裏宿一宵。明日赶早行。这马也百般的不肯走呵。行色一鞭催去马。羁愁万斛引新诗。

　　【新水令】望蒲东萧寺暮云遮。惨离情半林黄叶。马迟人意懒。风急雁行斜。离恨重叠。破题儿第一夜。
　　想着昨日受用。谁知今日凄凉。

　　【步步娇】昨日个翠被香浓熏兰麝。欹珊枕把身躯儿趄。脸儿厮搵者。仔细端详可憎的别。铺云鬓玉梳斜。恰便似半吐初生月。
　　早至也。店小二哥那裏。〔小二上〕官人。俺这头房裏下。〔生〕琴童接了马者。点上灯。我诸般不要吃。则要睡些儿。〔琴童〕小人也辛苦。待歇息也。在床前打铺。〔睡介生〕今夜甚睡得到我眼裏来也呵。

　　【落梅风】旅馆欹单枕。秋蛩鸣四野。助人愁的是纸窗儿风裂。乍孤眠被儿薄又怯。冷淸淸几时温热。
　　〔睡介旦上〕长亭畔别了张生。好生放不下。老夫人和梅香都睡着了。我私奔出城。赶上和他同去。

　　【乔木查】走荒郊旷野。把不住心娇怯。喘吁吁难将两气接。疾忙赶上者。打草惊蛇。
　　【搅筝琶】他把我心肠撦。因此上不避路途赊。瞒过俺能拘管的夫人。稳住俺厮齐攒的侍妾。想着他临上马痛伤嗟。哭得也似痴呆。不是我心邪。自别离已后。到西日初斜。愁得来陡峻。瘦得来唓嗻。却早觉掩过翠裙三四折。谁曾经这般磨灭。
　　【锦上花】有限姻缘。方纔宁贴。无奈功名。使人离别。害不了的愁怀。却纔觉些。掉不下的思量。如今又也。
　　【么】淸霜净碧波。白露下黄叶。下下高高。道路回折。四野风来。左右乱踅。我这裏奔驰。他何处困歇。
　　【淸江引】〔旦〕呆打孩店房儿裏没话说。闷对如年夜。暮雨催寒蛩。晓风吹残月。今宵酒醒何处也。
　　元来在这个店儿裏。不免敲门。〔生〕谁敲门哩。是个女子声音。我且开门看咱。这早晚是谁。

　　【庆宣和】是人呵疾忙快分说。是鬼呵合速灭。〔旦〕是我。老夫人睡了。想你去了呵。几时再得见。特来和你同去。〔生〕听说罢将香罗袖儿拽。却元来是小姐。
　　难得小姐恁般心勤。

　　【乔牌儿】你为人须为彻。将衣袂不藉。绣鞋儿被露水泥沾惹。脚心儿管踏破也。
　　〔旦〕我为你呵。顾不得迢递了。

　　【甜水令】想着你废寝忘餐。香消玉减。花开花谢。犹自较争些。便枕冷衾寒。凤只鸾孤。月圆云遮。寻思来有甚伤嗟。
　　【折桂令】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到不如义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你呵。休猜做瓶坠簪折。不恋豪杰。不羡骄奢。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卒子上〕恰纔见一女子渡河。分明见他走在这店中去了。打起火把者。将出来。将出来。〔生〕却怎了。〔旦〕你近后。我自与他说。

　　【水仙子】硬围着普救寺下锹撅。强当住咽喉仗剑钺。贼心肠馋眼脑天生得劣。〔生〕我对他说。〔旦〕休言语靠后些。〔卒〕你是谁家女子。夤夜渡河。〔旦〕你休胡说。杜将军你知他是英杰。矁一矁着你为了酰酱。指一指化做醟血。骑着一疋白马来也。
　　〔卒抢旦下生惊介〕小姐。小姐。〔搂住琴童介〕小姐抢在那裏去了。〔琴〕相公怎么。〔生〕咍。元来却是梦裏。且将门儿推开看。呀。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上。残月犹明。无端燕鹊高枝上。一枕鸳鸯梦不成。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淸秋夜。疎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