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西厢记

　　第七出　夫人停婚
　　〔老上〕红娘去请张生。如何不见来。〔贴上见老〕张生着红娘先行。他随后便来也。〔生上见老施礼科老〕前日若非先生。焉得有今日。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聊置小酌。非为报礼。勿嫌轻意。〔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贼之败。皆夫人之福。万一杜元帅不至。我辈亦无免死之术。此皆往事。不必挂齿。〔老〕将酒来。先生满飮此杯。〔生〕长者赐。少者不敢辞。〔生微飮酒科把夫人盏科老〕先生请坐。〔生〕小子侍立。焉敢与夫人对坐。〔老〕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生谢坐介老〕红娘去唤小姐来。与先生行礼者。〔贴唤旦介〕老夫人在后堂待客。请小姐出来哩。〔旦应云〕我身子有些不快。去不得。〔贴〕你道请谁哩。〔旦〕请谁。〔贴〕请张生哩。〔旦〕若请张生。扶病也索走一遭。〔贴发科旦〕免除崔氏全家祸。尽在张生半纸书。

　　【五供养】若不是张解元识人多。别一个怎退干戈。排着酒菓。列着笙歌。篆烟微。花香细。散满东风帘幙。救了咱全家祸。殷勤呵正礼。钦敬呵当合。
　　【新水令】恰纔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拂拭了罗衣上粉香浮污。将指尖儿轻轻的贴了钿窝。若不是惊觉人呵。犹压着绣衾卧。
　　〔贴〕觑俺姐姐这个脸儿。吹弹得破。张生有福也。

　　【么】〔旦〕没查没利谎偻罗。道我宜梳妆的脸儿吹弹的破。〔贴〕俺姐姐天生的一个夫人。〔旦〕你那裏休聒。不当一个。信口开合。知他命福是如何。做一个夫人也做得过。
　　〔贴〕往常两个都害。今日早则喜也。

　　【乔木查】〔旦〕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裏相思都较可。酬贺间理当酬贺。俺母亲也好心多。
　　〔贴〕今日小姐和张生结亲。怎生不做大筵席。安排小酌为何。〔旦〕你不知夫人意。

　　【搅筝琶】他怕我是陪钱货。两当一便成合。据着他举将除贼。也消得家缘过。花费了甚一股那。便结丝萝。休波。省人情的妳妳忒虑过。恐怕张罗。
　　〔生〕小子更衣咱。〔见旦介〕

　　【庆宣和】〔生〕门儿外帘儿前将小脚儿那。我只见目转秋波。谁想那识空便的灵心儿早瞧破。諕得我倒躱倒躱。
　　〔老〕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生背云〕呀。声息不好了。〔旦〕呀。俺娘变了卦也。〔贴〕这相思又索害也。

　　【雁儿落】〔生〕则见你荆棘列怎动那。死木藤的无回和。措支刺的不对答。软兀刺的难存坐。
　　【得胜令】谁承望这卽卽世世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勃腾腾点着祅庙火。碧沉沉淸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急穰穰因何。听得夫人说罢呵。扢搭的把双眉锁纳合。
　　〔老〕红娘看热酒来。小姐与哥哥把盏者。

　　【甜水令】〔旦〕我这裏粉颈低垂。蛾眉颦蹙。芳心无那。俺可甚相见话偏多。星眼朦胧。檀口嗟咨。攧窨不过。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
　　〔旦把酒介生〕小生量窄。〔老劝介旦〕红娘接了杯者。

　　【折桂令】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裏南柯。泪眼偷淹。酩子裏搵湿了香罗。他那裏眼倦开软瘫做一垜。我这裏手难抬称不起肩窝。病染沈痾断然难活则被你送了人呵。当甚么喽啰。
　　〔老〕再把一盏者〔贴又递酒生辞介贴背与旦云〕姐姐。这烦恼怎生了。

　　【月上海棠】〔旦〕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诉衷肠。怎奈母亲侧坐成抛■〈走朶〉。咫尺间如间阔。
　　【么】一杯闷酒尊前过低首无言自摧挫不堪醉颜酡。可早嫌玻璃盏大从因我。酒上心来觉可。
　　〔老〕红娘送小姐卧房裏去者。〔旦辞生介〕俺娘好口不应心也呵。

　　【乔牌儿】老夫人转关儿没定夺哑谜儿怎猜破。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请将来着人不快活。
　　〔贴〕姐姐休怨别人。

　　【淸江引】佳人自来多命薄秀才每从来懦。闷杀没头鹅撇下陪钱货。若你不成亲呵。下场头那些儿发付我。
　　【殿前欢】〔旦〕恰纔个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马泪痕多。若不是一封书将半万贼兵破。俺一家儿怎得存活。他不想结姻缘想甚么。到如今难捉摸。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恁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恁个萧何。
　　【离亭宴带歇拍煞】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靑天般阔。太行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俺娘呵。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缕带同心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白头娘不负荷。靑春女成担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
　　〔下生〕小生醉也。吿退。夫人跟前。有一言以尽其意。未知可否。前者贼寇相迫。夫人言能退贼者以莺莺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书与杜将军。星夜前来。得免夫人全家之祸。今日命小生赴宴。将谓喜庆有期。不知夫人何见。以兄妹之礼相待。小生非为餔啜而来。此事果若不谐。小生卽当吿退。〔老〕先生纵有活我之恩。奈小女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卽日有书赴京唤去了。此子不日至此。其事将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另拣豪门贵宅之女。台意若何。〔生〕旣然夫人背盟。小生何慕金帛。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今日便索吿辞。〔老〕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了。红娘。扶将哥哥去书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别有话说。〔下贴扶生介生〕有分只熬萧寺夜。无缘难遇洞房春。〔贴〕张生。少吃一盏却不好。〔生〕我吃甚么来。〔对贴云〕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梦断魂劳。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见。隔墙酬和。迎风带月。受无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不料夫人变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穷。此事几时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怜见小生。〔跪贴介〕将此意伸与小姐。使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可怜刺股悬梁志。竟作离乡背井魂。〔贴〕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生〕计将安在。小生当筑坛拜将。〔贴〕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素躭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试操一曲。待小姐听得时。说些甚么。却将先生之言达知。若有些话。明日妾来回报。这早晚怕夫人寻我。回去也。〔下生〕红娘之言。深有意趣。天色晚也。月儿。你早些儿出么。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生做理琴介〕琴呵。小生与足下。湖海中相随数年。今夜这一场大功。都在你这金徽玉轸冰弦焦尾之上。天那。怎生借得一阵顺风。将这琴声。吹入那小姐玉琢成粉揑就知音俊俏耳朵儿裏去。

　　第八出　莺莺听琴
　　〔旦引贴上贴〕小姐。烧香去来。好明月也呵。〔旦〕事已无成。烧香何济。月儿。你团圆呵。咱却怎生。

　　【斗鹌鹑】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夫人那。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做了个影儿的情郞。我做了个画儿裏的爱宠。
　　【紫花儿序】则落得心儿裏念想。口儿裏闲题。则索向梦儿中相逢。俺娘昨日个大开东阁。我则道怎生般炮凤烹龙。朦胧。可敎我翠袖殷勤捧玉锺。却不道主人情重。则为那兄妹排连。因此上鱼水难同。
　　〔贴〕姐姐。看今夜月晕。明日敢有风也。〔旦〕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

　　【小桃红】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绣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怨天宫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贴咳嗽生理琴介旦〕甚么响。〔贴发科〕

　　【天净沙】〔旦〕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玎■〈王冬〉。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玎珰敲响帘栊。
　　【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疎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翦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东。元来是近西厢谁理结丝桐。
　　【秃厮儿】其声壮似铁骑刀鎗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淸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圣药王】他那裏思不穷。我这裏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我近书窗听咱。〔贴〕姐姐。你这裏听。我瞧夫人便来。〔生〕窗外有人。一定是小姐。将弦改过弹一曲。就歌一篇名曰凤求凰。昔日相如以此曲成事。我虽不及司马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歌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琴代语兮。聊写微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旦〕是弹得好也呵。其词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鹤唳天。使妾闻之。不觉泪下。

　　【麻郞儿】这的是令他人耳聪。诉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
　　【么】这一篇与本宫。始终。不同。又不是淸夜闻钟。又不是黄鹤醉翁。又不是泣麟悲凤。
　　【络丝娘】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别恨离愁变做一弄。张生呵。越敎人知重。
　　〔生〕夫人且做忘恩。小姐你也说谎呵。〔旦〕你差怨我也。

　　【东原乐】这的是俺娘的机变。非干是妾身脱空。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鸾凤。俺娘无夜无明并女工。我若得些儿闲空。张生呵。怎敎你无人处把妾身作诵。
　　【绵搭絮】疎帘风细。幽室灯淸。都则是一层红纸。几棍儿疎棂。兀的不似隔着巫山几万重。怎得个人来信息通。便做道十二巫峯。他也曾赴高唐来梦中。
　　〔贴〕夫人寻小姐哩。快回去来。

　　【拙鲁速】〔旦〕则见他走将来气冲冲。怎不敎人恨匆匆。諕得人来怕恐。早是不曾转动。女孩儿家直恁响喉咙。紧摩弄。索将他拦纵。则恐怕夫人行把我来厮葬送。
　　〔贴〕姐姐。则管听琴怎么。张生着我对姐姐说。他回去也。〔旦〕好姐姐。你见他呵。是必再着他住一程儿。〔贴〕你留他有甚么说。〔旦〕你去呵。

　　【尾声】则说道夫人时下有些喞哝。好共歹不着你落空。休问俺口不应的狠毒娘。我则怕别离了志诚种。
　　〔贴〕张生且耐心者。小姐留你再住一程儿。毕竟有个好处。〔生〕无意谩劳终日想。有情谁怕来年期。小生专待小娘子回话。

　　【络丝娘煞尾】不争惹恨牵情斗引。少不得废寝忘餐病证。

　　第九出　锦字传情
　　〔旦上〕自从昨夜听琴后。更不复见张生。我今着红娘去书院裏看他说甚么。〔旦唤贴上〕姐姐唤我。有何事干。〔旦〕这般身子不快呵。你怎么不来看我。〔贴〕你想张。〔旦〕张甚么。〔贴〕我张着姐姐哩。〔旦〕我有一件事央及你。〔贴〕甚么事。〔旦〕你与我去望张生走一遭。看他说甚么。你来回我话者。〔贴〕我不去。夫人知道不是耍。〔旦〕好姐姐。我拜你两拜。你与我走一遭。〔贴〕侍长请起。我去便了。说道张生你好生病重。则俺姐姐也不弱。只因午夜调琴手。引起春闺爱月心。

　　【赏花时】俺姐姐针线无心不待拈。脂粉香销懒去添。春恨压眉尖。若得灵犀一点。敢医可了病恹恹。
　　〔旦〕红娘去了。看他回来说甚么话。再做主意。〔下生上〕害杀小生也。自那夜弄琴之后。再不能勾见俺那小姐。我着长老说将去。道说张生好生病重。却怎生又不见人看我。没奈何。我且睡些儿咱。〔贴上〕奉小姐言语。着我看张生。须索走一遭。我想来。咱每一家。若非张生呵。怎存俺一家儿性命也。

　　【点绛唇】相国行祠。寄居萧寺。因丧事。幼女孤儿。将欲从军死。
　　【混江龙】谢张生伸志。一封书到便兴师。显得文章有用。足见天地无私。若不是翦草除根半万贼。险些儿灭门绝户俺一家儿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如今都费却成亲事。一个糊突胸中锦绣。一个泪流湿脸上胭脂。
　　【油葫芦】憔悴潘郞鬓有丝。杜韦娘不似旧时。一个带围宽淸减了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要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了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裏一样害相思。
　　【天下乐】方信道才子佳人信有之。红娘看时。到有些乖性儿。则怕有情人不遂心也似此。见他害的有些抹媚。我遭着没三思。一纳头安排着憔悴死。
　　却早来到书院裏。我把唾津儿润破窗纸。看他在书房做甚么。

　　【村里迓鼓】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多管是和衣儿睡起。罗衫上前襟褶■〈衤至〉。孤眠况味。凄凉情緖。无人伏侍。觑了他涩滞气色。听了他微弱声息。看了他黄瘦脸儿。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我且把门敲一声。

　　【元和令】金钗敲门扇儿。〔生〕是谁。〔贴〕我是个散相思的五瘟使。俺小姐想着风淸月朗夜深时。使红娘来探你。〔生〕旣然小娘子来。小姐必定有言语。〔贴〕俺小姐至今胭粉未曾施。念到有一千番张殿试。
　　〔生〕小姐旣有见怜之心。小生有一简。敢烦小娘子达知肺腑。〔贴〕只恐他反了面皮。

　　【上马娇】他若是见了这诗。看了这词。他敢顚倒费神思。他拽扎起面皮。道这是谁的言语。你将来。这妮子怎敢胡行事。敢嗤嗤的撦做了纸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