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琵琶记

　　【余文】〔合〕几年间分别无音耗。奈千山万水迢遥。天那。只为三不从生出这祸苗。
　　只为君亲三不从。　　　　致令骨肉两西东。
　　今宵剩把银缸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三十八出　张公遇使
　　【虞美人】〔末上〕靑山古木何时了。断送人多少。孤坟谁与扫荒苔。连冢阴风吹送纸钱遶。
　　冥冥长夜不知晓。寂寂空山几度秋。泉下长眠人未醒。悲风萧瑟起松楸。老汉曾受赵五娘嘱托。教我为他看管坟茔。这两日有些闲事。不曾看得。今日只索去走一遭。

　　【步步娇】呀。只见黄叶飘飘把坟头覆。厮赶的皆狐兔。〔望介〕敢是谁砍了树木去。为甚松楸渐渐疎。〔滑倒介〕咳。甚么绊我这一倒。却元来是苔把砖封。笋迸泥路。老员外。老安人。自古道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已归三尺土。难保百年坟。只怕你难保百年坟我老夫在日。尙来为你看管。若老夫死后呵。敎谁添上你三尺土。〔丑扮李旺上〕

　　【前腔】渡水登山多劳苦。来到这荒村坞。遥观一老夫。试问他家住在何所。趱步向前行。呀。却是一所荒坟墓。
　　〔相见介末〕小哥。你从那裏来。〔丑〕小人从京都来。〔末〕却往那裏去。〔丑〕奉蔡相公差至此。〔末〕你相公是那里人。差你来有甚勾当。〔丑〕我相公特差小人来请取他的太老爷太夫人和那小夫人。一同到洛阳去。〔末〕你相公叫甚么名字。〔丑〕我相公的名字。小人怎敢说。〔末〕荒僻去处。但说不妨。〔丑〕我相公是蔡伯喈。〔末发怒介〕

　　【风入松】你不须提起蔡伯喈。说着他每忒歹。〔丑〕呀。他有甚歹处。〔末〕他中状元做官六七载。撇父母抛妻不采。〔丑〕他父母在那裏。〔末〕兀的这砖头土堆。是他双亲在此中埋。
　　〔丑〕呀。元来太老爷太夫人都死了呵。不知为甚的死了。

　　【前腔】〔末〕一从他别后遇荒灾。更无人倚赖。〔丑〕这等是谁承直他两个。〔末〕亏他媳妇相看待。把衣服和钗梳都解。〔丑〕解也须有尽时。〔末〕便是。这小娘子解得钱来籴米。做饭与公婆吃。他背地裏把糟糠自捱。公婆的反疑猜。
　　〔丑〕公婆敢道他背后自吃丁些好东西么。〔末〕便是。后来呵。

　　【前腔】他公婆的亲看见。双双痛倒。无钱断送。翦头发卖买棺材。〔丑〕他那般无钱。如何筑得这一所坟墓。〔末〕他去空山裏。裙包土。血流指。感得神明助。与他筑坟台。
　　〔丑〕自古道孝感天地。果然有此。这小娘子如今在那裏。

　　【前腔】〔末〕他如今径往帝都来。〔丑〕他把甚么做盘缠。〔末〕小哥。我不瞒你。他弹着琵琶做乞丐。〔丑〕蔡相公特地差小人来取他父母妻子。如今太老爷太夫人旣死了。小夫人却又去了。如何是好。〔末〕你谩着。我与你说与他父母知道便了。老员外。老安人。你孩儿做了官。如今差人来取你到京。同享富贵。你去也不去。〔哭介〕叫他不应魂何在。空敎我珠泪盈腮。〔丑〕公公。你休啼哭。小人如今回去。教俺相公多多做些功果。追荐他便了。〔末笑介〕他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葬不能祭。这三不孝逆天罪大。空设醮。枉修斋。
　　你相公如今在那裏。〔丑〕我相公如今入赘牛丞相府裏。

　　【前腔】〔末〕小哥。你如今疾忙便回。说我张老的道与蔡伯喈。〔丑〕道甚么来。〔末〕道你拜别人的爹娘好美哉。亲爹娘死。不値你一拜。〔丑〕公公。你休错埋寃了人。他要辞官。官裏不从。他要辞婚。我太师不从。也只是没奈何了。〔末〕恁的呵。元来他也是无奈。好似鬼使神差。他当元在家不肯赴选。他的爹爹不从。他这是三不从把他厮禁害。三不孝亦非其罪。〔丑〕公公。你险些错埋寃了人。〔末〕这是他爹娘福薄运乖人生裏都是命安排。
　　〔丑〕敢问公公高姓。〔末〕小哥。我老汉不是别人。张太公的便是。当初蔡伯喈临去之时。把父母嘱付与我。如今他父母身死。小娘子又去京都寻他。将近去了个半月日。你如今回去。一路上但见一个妇人。道姑打扮。拿着一个琵琶。背着一轴眞容的。便是你相公的小娘子。你把盘缠好好承直他去便了。〔丑〕理会得。小人吿别了。

　　双亲死了已无依。　　　　今日回来也是迟。
　　夜静水深鱼不饵。　　　　满船空载月明归。

　　第三十九出　散发归林
　　【风入松慢】〔外上〕女萝松柏望相依。况景入桑楡。他椿庭萱室齐倾弃。怎不想家山桃李。中雀误看屛裏。乘龙难驻门楣。
　　自古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家当初不仔细。一时间不信我那院子的说话。定要招蔡伯喈为壻。指望养老百年。谁想道他父母俱亡。如今他媳妇径来寻取。闻说我女孩儿也要和他同去。不知是否。待我唤院子出来问他。便知端的。院子那裏。〔末上〕纹犀欲下意沈吟。棋局排来仔细寻。犹恐中间差一着。教人错用满枰心。相公有何钧旨。〔外〕院子。说道蔡状元的父母身死。他媳妇来寻他。我的小姐也要和他同去。你知道么。〔末〕男女不知。老姥姥必知端的。〔外〕如此叫老姥姥过来。〔净上〕

　　【光光乍】女壻要同归。岳丈意何如。忽叫阿奴缘何的。想必与他做区处。
　　〔外〕老姥姥。见说蔡状元的父母身死。他的媳妇来此寻他。我的小姐也要和他同去。此事是否。〔净〕果是。小姐要同去。〔外〕呀。我小姐同去做甚么。〔净〕相公。他父母都死丁。只是一个媳妇支持。如今小姐要同他回去守服。有何不可。〔外怒介〕我的小姐如何与别人带孝。〔净〕相公息怒。听老奴吿禀。

　　【古女冠子】媳妇事舅姑合体例。相公怎不敎女孩儿同去。当初是相公相留住。今日裏怨着谁。〔外〕胡说。我不教女孩儿去。却待怎的。〔净〕相公。事须近礼。怎使声势。休道朝中太师威如火。那更路上行人口似碑。〔合〕说起此事。费人区处。
　　【前腔】〔末〕我相公只虑着多娇女。怕跋踄万山千水。相公只一件。女生向外从来语。况已做人妻。夫唱妇随。不须疑虑。这是蓝田种玉结亲误。今日裏船到江心补漏迟。〔合前〕

　　【前腔】〔外〕当初是我不仔细。谁知道事成差池。痛念深闺幼女多娇媚。怎跋踄万余里。天那。我嫡亲更有谁。怎忍分离。罢罢。不敎爱女担烦恼。也被傍人讲是非。
　　〔合前外〕老姥姥。你和院子也说得是。只得由他去罢。〔净〕恰好状元小姐都来了。〔生旦贴上〕

　　【五供养】〔生〕终朝垂泪。为双亲使我心■〈疒〈滕，去月〉〉。〔贴〕亲坟须共守。只得离神京。〔生〕夫人。且商量个计策。犹恐你爹行不肯。〔合〕若是他不肯。难说道君王有命。
　　〔相见介外〕贤壻。我闻说你父母背弃。你媳妇来此相寻。此事果否。〔生〕此事果然。愚壻正来禀知岳丈。〔外〕这可是伯喈的媳妇么。〔旦〕奴家便是。〔外〕贤哉。贤哉。〔贴〕孩儿有一事。拜覆爹爹知道。娶妻所以养亲。孔子云。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若姐姐为蔡氏之妇。生能竭奉养之力。死能备棺椁之礼。葬能尽封树之劳。孩儿亦为蔡氏妇。生不能供甘旨。死不能尽躄踊。葬不能事窀穸。以此思之。何以为人。诚得罪于舅姑。实有愧于姐姐。今特讲于爹爹之前。愿居于姐姐之下。〔外〕贤哉吾女。道得是。道得是。〔旦〕自古道人有贵贱。不可槪论。夫人是香闺绣阁之名姝。奴家是裙布荆钗之贫妇。况承君命以成婚。难让妾身而居右。〔外〕五娘子。你今日旣无父母。又丧公姑。恰便是我的女孩儿一般。况你身先归于蔡氏。年又长于吾儿。此实当礼。不必多辞。〔生〕你两个只做姊妹相呼便了。〔众〕这个说得极是。〔生〕愚壻今日拜辞岳丈。领二妻同归故里。共行孝道。待服满之后。再来侍奉尊颜。〔外〕贤壻。我其实舍不得你去。今日你爹娘旣不幸了。我也难再留你。〔贴〕爹爹。孩儿暂别尊颜。实出无奈。爹爹善保尊体。不必挂牵。〔外哭介〕孩儿。你如今去拜舅姑的坟墓。竟不念我。〔贴〕爹爹放心。孩儿此去。不过三年之期。〔外悲介〕苦。女儿终是向外。兀的不痛杀我也。〔众〕相公不须烦恼。〔生旦贴拜辞介〕

　　【催拍】〔生〕念蔡邕为双亲命倾。遭不孝逆天罪名。今辞了帝廷。感岳丈殷懃。岂敢忘情。痛父母恩深。久负亡灵。〔合〕辞别去。同到坟茔。心戚戚。泪盈盈。
　　【前腔】〔旦〕念奴家离乡背井。谢公相敎孩儿共行。非独故里荣。我泉下公婆。死也目瞑。〔外〕五娘子。我女孩儿少长闺门。凡事望你看顾。〔旦〕我自看承你孩儿。不须叮咛。〔合前〕

　　【前腔】〔贴〕觑爹爹衰颜皤鬓。思量起敎人泪零。爹爹。我进退不忍。我待不去呵。误了公婆。被人讥评。我待去呵。撇了爹爹。没人温凊。〔合前〕

　　【前腔】〔外〕孩儿。此别去。你的吉凶未凭。再来时。我的存亡未审。贤壻。吾今已老景。毕竟你没爹娘。我没亲生。若是念骨肉。一家须早办回程。〔合前〕

　　【一撮棹】〔生〕岳丈。你宽心等。何须苦挂萦。〔外〕贤壻。把音书写频频寄邮亭。〔贴〕老姥姥。爹年老。伊家须是好看承。〔净〕程途裏。各愿保安宁。〔旦〕死别全无准。生离又难定。〔合〕今去也。未知何日返神京。
　　〔外〕你三人去。途中须要保重。〔生旦贴〕谢得尊人挂念。

　　【哭相思尾】〔合〕最苦生离难抛舍。未知再会何时也。
　　女壻今朝已别离。　　　　老身孤苦有谁知。
　　夫唱妇随同归去。　　　　一处思量一处悲。

　　第四十出　李旺回话
　　【柳穿鱼】〔丑上〕心忙似箭走如飞。历尽艰辛有谁知。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归来后。到庭除。未知相公在何处。
　　李旺蒙老相公差去陈留。请取蔡相公的老员外老安人小娘子。不想他两位老的都死了。小娘子又来了。教我空走这一遭。如今且未好对老相公说。先说与蔡相公知道。呀。怎的房门都闭了。敢是蔡相公入朝去了。小姐要幽静。闭着门呵。开门开门。〔外上〕

　　【翫仙灯】门外有人声。是谁来諠哗闹炒。
　　〔丑〕老相公。是李旺。〔外〕李旺。你回来了。你知道么。我小姐和蔡相公都回家去了。〔丑〕蔡相公小娘子曾到这裏不曾。〔外〕我见他了。李旺。我且问你。蔡相公父母旣死了。媳妇又来了。你到那裏。曾见甚么人。

　　【风帖儿】〔丑〕相公。我到得陈留。逢着一个故老。在他爹娘坟上拜扫。他道他爹娘呵。果然饥荒都丧了。他媳妇也来到。枉敎人走这遭。
　　【前腔】〔外〕李旺。我如今去朝廷上表。奏蔡氏一门孝道。管取吾皇降丹诏。把他召。我自去陈留走一遭。
　　〔丑〕老相公。这个赵氏。其实难得。〔外〕便是。一家都难得。一来蔡伯喈不忘其亲。二来赵五娘子孝于舅姑。三来我小姐又能成人之美。一门孝义如此。理当保奏。请行旌表。〔丑〕相公道得最是。

　　五更三点奏朝廷。　　　　今古难求此样人。
　　管取一封天子诏。　　　　表扬四海孝贤名。

　　第四十一出　风木余恨
　　【梅花引】〔生旦贴众侍上生〕伤心满目故人疎。看郊墟。尽荒芜。〔旦贴〕惟有靑山添得个坟墓。〔合〕恸哭无声长夜晓。问泉下有人还听得无。
　　〔玉楼春〕〔生〕他乡万点思亲泪。不能滴向家山地。〔旦〕如今有泪滴家山。欲见双亲浑无计。〔贴〕荒坟衰草连寒烟。苍苔黄叶飞苹蘩。〔生〕欲听鸡声来问寝。忽惊蚁梦先归泉。〔旦〕人生自古谁无死。嗟君此恨凭谁语。〔贴〕可怜衰绖拜坟茔。不作锦衣归故里。〔生〕夫人。此处便是爹妈坟墓。我和你先拜了双亲。还要去拜谢张太公。〔旦贴〕正是如此。〔拜奠介〕

　　【玉雁儿】〔生〕孩儿相误。为功名担搁了父母。都缘是孩儿不得归乡故。爹爹妈妈。你怎便先归黄土。乾坤岂容不孝子。名亏行缺不如死。只愁我死缺祭祀。〔合〕对眞容形衰貌枯。想灵魂悲咽痛苦。
　　【前腔】〔旦〕百拜公姑。望矜怜恕责我夫。你孩儿赘居牛相府。日夜要归难离步。你这新媳妇呵。坚心雅意劝亲父。同归故里守孝服。今日双亲来庐墓。〔合前〕

　　【前腔】〔贴〕不孝的媳妇。恨当初为我躭误了丈夫。吃人谈笑生何补。我待死呵。又羞见公姑。公公婆婆。我生前不能彀相奉侍。何如事你向黄泉路。只一件。我死了呵。家中老父谁看顾。
　　〔合前生〕呀。只见朔风四起。瑞雪横空。天气甚冷。左右且回避着。〔众下末张太公上〕

　　【前腔】楼台银铺。遍靑山浑如画图。乾坤似他衣衰素。故添个缟带飞舞。你躄踊恸哭直恁苦那堪大雪添凄楚。事当逆来顺受。抑情就礼通今古。
　　〔合前生〕呀。张太公来了。卑人父母生死。皆蒙太公周济。正道拜了父母坟茔。就到宅上拜谢。少效衔环之报。何劳太公先降。〔末〕说那里话。蔡相公。你腰金衣紫。可惜令尊令堂相继谢世。不得尽你孝心。正是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逮。这也是他命该如此。你今日荣归故里。光耀祖宗。虽是他生前不能享你的禄养。死后亦得沾你的恩典。老夫苟延残喘。又得相见。侥幸侥幸。你今在此庐墓。老夫合当陪伴。但有牛氏夫人在此。怕不稳便。暂且吿别。再来相看。

　　多谢深恩不敢忘。　　　　稍宽愁緖节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