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明珠记

　　【小桃红】〔生〕漂零艰窘。邂逅宗亲。一见浑如故也。赠与佳人。暂宽心下恨。聊伴旅中身。总然山有崩。海有枯。你的恩无尽也。此心何日泯。〔合〕今宵成秦晋。白首欢娱莫负恩。
　　【下山虎】〔贴〕舞衣歌扇。回首成尘。漂泊无人问。谁知得遇侯门。重整旧家珠翠含羞奉事新人。自愧乌鸦入凤羣。〔合〕莫把凡花哂。瓜葛有因。一饷东园桃李春。
　　【蛮牌令】〔末净〕衰老没亲人。螟蛉女。掌中珍。郞须好看待。休看做等闲人。悄一似章台杨柳出侯门。再遇芳春。〔合〕对银灯各自断魂。恍惚浑如梦裏相亲。
　　【尾声】〔生贴〕齐眉结发无音信。向丫环且把闷怀伸。〔末净〕雪鬓霜鬟也靠君。
　　百岁欢娱今始同。　　　　劝君且莫叹西东。
　　今宵剩把银缸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净贴下末生吊场末〕贤侄。你父亲在先朝有直谏之功。子孙理宜录用。下官明早入朝。与你奏过官裏。讨个七品官职与你做。你心下如何。〔生〕若得如此。自当结草衔环之报。〔末〕休恋故乡生处好。〔生〕受恩深处便为家。〔下〕

　　第二十一出　别母
　　【金珑璁】〔旦上〕含悲辞故陇。伤心又别深宫。嗟厄运。甚时通。愁添椿树梦。肠断碧萱丛。一家漂泊叹西东。
　　一入昭阳春又春。梦归思旧两伤神。那堪又作深秋别。万里征车倍忆亲。奴家自与母亲入宫。又早一年之上。当今新天子卽位。差一个内官押领宫女三十人。到德宗皇陵打扫。我有名字在内。三日之内。便要收拾起程。奴家怕母亲烦恼。隐忍不说。好苦。适来宫婢传下娘娘懿旨。催攒上路。此时必须与母亲说知。怎生瞒得。母亲早来也。

　　【前腔】〔老旦上〕年华如过梦。俄惊两度秋风。发添白。脸消红。膝前娇爱女。又欲别房栊。闲中思忆转心忪。
　　〔见介老旦〕孩儿。今日何为眉头不转。面带忧容。〔旦〕母亲。孩儿没甚事。〔老旦〕你休瞒我。我已知道了。昨日圣旨着你们三十个宫人。打扫皇陵。明日便要去了。你却瞒我做甚。〔旦〕是。孩儿怕母亲添忧。不敢吿知端的。明日五更时分。便要起程。〔老旦〕苦。我的儿。你父亲陷身缧绁。我老身幽闭宫中。正得你陪伴。又抛撇了去。教我举眼看着何人。老年晚景。不幸遇此凄凉之苦。〔旦〕母亲不须烦恼。孩儿去。想不久便回。

　　【尾犯序】〔老旦〕一自入深宫。日日随班。朝朝侍从。劳苦千般。凄凉万种。〔旦〕承凤诏须当远出。别慈帏怎敢从容。〔合〕情知道君恩浩荡。敢恋私恩重。
　　【前腔】〔老旦〕孩儿。我如今呵。老景渐龙钟。冷落长门。没个趍奉。幸有娇儿。在膝前眼中。〔旦〕母亲省烦恼。敢怕孩儿未去哩。〔老旦〕那里这话。悲痛。咫尺间抛人去也。朝夕裏孤单谁共。纵有他三千粉黛。怎与嫡亲同。
　　【前腔】〔旦〕母子正相从。早分离含悲相送。此去迢遥。知何日再逢。〔老旦〕孩儿。此别。除非梦裏和你相逢。〔旦〕母亲珍重。老年人自须调护。休为我徒劳远梦。万一裏愁多病染。汤药倩谁供。
　　〔老旦〕孩儿。你此行自当保重。关塞天寒。多着些衣服。路途劳倦。强进些茶饭。〔旦〕谨领母亲慈命。

　　【前腔】〔老旦〕生长绣帏中。娇怯香肌。怎禁劳动。好自支持。耐路途寒天冷风。〔旦〕孩儿一心只想母亲年老。没人相靠。〔老旦〕我不打紧。欢哄。我只在绮罗丛裏。你不必旅愁增重。更一件。此去打听父亲和丈夫消息。倘若有上林飞鴈。频把信音通。
　　〔旦〕母亲。这是孩儿命中合受磨折。母亲不须挂念。

　　【前腔】薄命合遭逢。自古佳人。偏受磨砻。试看远嫁昭君。涉胡沙万重。孩儿就此拜别。悲恸。暂时间高堂泪别。明日裏征车尘拥。各黯然相看无语。魂断碧天风。
　　〔净丑上〕奉圣旨。内家三十人。都带行装。今晚在上阳宫宿歇。明日早行。娘子去罢。〔老旦扯哭介〕

　　【鹧鸪天】正忆情人在网笼。又伤娇女去漂蓬。〔旦哭介〕慈帏执手空留恋。圣旨催人敢不从。〔净丑扯旦下老旦哭倒介〕香隐约。佩丁东。遥看仙子去无踪。今宵宫漏重添永。和泪孤眠到晓钟。
　　雨滴梧桐秋夜长。　　　　愁心和雨到昭阳。
　　泪痕不学君恩断。　　　　拭却千行更万行。

　　第二十二出　获荫
　　【挂眞儿】〔贴上〕一别侯门惊岁改。东篱下又见花开。情系深宫。恨传飞鴈。渐瘦损旧时娇态。
　　〔古诗〕砌虫泣秋月。庭鸟吟寒霜。禽虫知感时。而况思妇肠。忆昔富贵秋。高台飞羽觞。今来风雨夜。孤灯掩茆堂。勉力事新人。白首期作双。却忆旧主恩。背人自沾裳。不着金缕衣。上带侯门香。愁对菱花镜。曾照佳人妆。空余含泪眼。日夜眺宫墙。奴家勉辞故主。暂泊侯门。荷蒙王将军待如亲生。王解元纳为侧室。晨昏之礼不废。伉俪之情颇谐。只是思忆旧恩。放心不下。不知我老相公天牢内生死如何。夫人小姐宫禁中安否如何。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西地锦】〔生上〕半世飘零无赖。秋风弹铗归来。依栖枳棘权宁耐。有时奋出尘埃。
　　〔见介生〕小娘子在此。絮絮叨叨。说些甚么。〔贴〕奴家思忆相公夫人之深恩。无双小姐之厚爱。当此重阳。叹息一番。〔生〕我想舅舅富贵之日。当此重阳佳节。多少受用。谁知有今日。

　　【黄莺儿】秋色满仙台。把茱萸。对酒杯。他乡辜负登高会。那时节黄花正开。弦歌正催。今日裏繁华旧事空何在。〔合〕掩寒斋。故人何处。白露点苍苔。
　　【前腔】〔贴〕佳景入蓬莱。正羊车醉不回。西宫别有人垂泪。敲断玉钗。锁尽翠眉。良宵梦断银河外。〔合〕碧云开。一般明月。两处照离怀。
　　【簇御林】〔生〕天般祸。海样灾。把佳期。扭作灰。多情犹想同心带。倚栏终日愁无奈。〔合〕枉痴呆。和那玉楼不见。况他那一捻小身材。
　　【前腔】〔贴〕花为面。玉作腮。别来时。秋几回。风流怕损当时态。怎能勾一朝勾却鸳鸯债。〔合〕鴈声哀。双飞犹苦。你孤宿怎生捱。
　　【生查子】〔末净上〕心怜豪杰才。寂寞靑春过。为君觅一官。好向明时做。
　　〔见介末〕贤侄。且喜且喜。〔生〕有何喜事。〔末〕昨者下官入朝。官家问我有子未曾。下官回奏臣无子。止有侄儿王仙客。乃谏议大夫王某之子。乞陛下哀怜。赐与一官半职。也不断了微臣后嗣。官家大喜。谏议大夫王某。在先朝有直谏之功。其子正该录用。勅中书门下。除王仙客做富平县尹。下官将带吿身在此。左右的将冠服过来。〔丑将冠服上〕旣居唐爵禄。须着汉衣冠。冠服在此。〔末〕贤侄。圣旨限你三日内赴任。须索早行。〔生揖介〕小侄漂泊江湖。荷蒙叔婶收留在府。今日又蒙奏讨得官。此恩何时报答。〔末〕这些小官。不足展贤侄大才。聊借为进身之地。他日自当远到。〔净〕只是老夫妻两口。与你周全半载。不忍抛舍。〔贴〕吿爹妈知道。孩儿蒙再生之恩。怎忍割舍。解元自去赴任。奴家情愿伏事爹妈。不愿随去。〔末〕说那里话。解元单身。更没的亲在旁。如何不去。〔净〕孩儿功名大事。怎生留得你住。此去小心伏事解元。早晚回来。再得相见。〔生贴〕兀的拜辞爹妈。赴任去也。〔拜介〕

　　【贺新郞】〔生〕漂泊留潭府。荷深恩解衣推食。自知惭负。又荷吹嘘登云路。娇女□敎同赴。这厚德镌心铭腑。〔合〕别后不知何日会。有音书莫惜频频付。分袂也。转凄楚。
　　【前腔】〔贴〕红颜自古多辛苦。似杨花乍依芳树。又飘南浦。心恋亲帏难抛舍。正値寒天秋暮。断肠处鴈声飞度。〔合前〕

　　【锦衣香】〔末〕正京华欢相聚。又天涯悲相诉。早觉今日伤情。悔我当初。不如不去取功名。也图骨肉完聚。欢娱。贤侄。前程万里。早升迁也。靑云有路。〔合〕莫被靑云误。也须回顾。高堂日短。鬓丝垂素。
　　【浆水令】〔净〕念娇儿未知世故。念才郞未达时务。宦游千里向危途。更愁老年影只形孤。〔丑上〕香车驾马已在途。请相公早早登程去。〔合〕不忍别。不忍别。叮咛回顾。烟树外。烟树外。月模糊。
　　【尾】〔合〕蜗名蝇利将人误。秣马膏车在路途。望你成名达帝都。
　　一官羁绊实藏身。　　　　两口无依枉累人。
　　道路悠悠不知处。　　　　秦山遥望陇山云。

　　第二十三出　巡陵
　　〔末上〕辞却天边富贵。来寻世上淸闲。今日九重雨露。明朝万里关山。小子勑使周公公手下内养的是也。俺老公公眞个官居近侍。职在亲随。受天上之逍遥。极人间之富贵。调护圣躬。稳称九重密意。谨司金钥。敢忘夙夜勤劳。二十年出入禁闼。长依龙楼凤阁之恩光。咫尺间密迩天颜。怎效狐假虎威之势焰。立傍衮衣。满身香气。回瞻宝座。一朵红云。惟将羯鼓催花。赐得貂裘拖地。美酒玉壶。兴庆池头赏花宴。轻衣短帽。金吾队裏打球回。因年高求闲散养终身。奉圣旨充巡视园陵使。去寝庙中夜夜烧香点烛。向皇陵下朝朝祭物献新。铭心刻骨。敢忘今日玉阶荣。素发白头。长作先皇香案吏。愿献山呼祝圣寿。只将经卷结淸缘。卽今押带宫女。打扫先陵。已曾分付宫婢。打点内家行装。未知完备么。张如花李似玉那里。

　　【字字双】〔净上〕奴家生得花不如。标致。人人唤做醉杨妃。近贵。如今年老退槽驴。受气。搽眉画脸唱新词。做戏。
　　〔末〕休道出本相来。

　　【前腔】〔丑上〕奴家生得好身材。无赛。半边梳子拆金钗。插戴。逆风吹得绣裙开。堪爱。其中一物露出来。〔净〕海菜。
　　〔末〕波漂菰米沉云黑。这不是海菜。〔净〕我要一个山菜。〔末〕雪霁睛梳石发香。这不是山菜。〔丑〕我要一个水菜。〔末〕江蓠漠漠荇田田。这不是水菜。〔净〕我要一个天菜。〔末〕看来疑是云中堕。这不是天菜。〔丑〕我要一个地菜。〔末〕饭煑靑泥坊底芹。这不是地菜。〔净〕我要一个人菜。〔末〕蕨芽已长小儿拳。这不是人菜。〔丑〕我要一个热菜。〔末〕千锺紫酒荐菖蒲。这不是热菜。〔净〕我要一个冷菜。〔末〕黄独无苗山雪盛。这不是冷菜。〔丑〕我要一个湿菜。〔末〕雨中移得药苗肥。这不是湿菜。〔净〕我要一个干菜。〔末〕兔葵燕麦摇春风。这不是干菜。〔丑〕我要一个细菜。〔末〕杯传纤手送靑丝。这不是细菜。〔净〕我要一个短菜。〔末〕一尺雕胡似掌齐。这不是短菜。〔丑〕我要一个猜采菜察。〔末〕这诨不会。元来你把言语来难我。我也盘问你一件。〔净丑〕大扣大鸣。小扣小鸣。尽由你盘问。〔末〕张如花。我问你一件。你在宫中出入多年。记得宫中几座门。〔净〕这个到吃你难杀。且住。待试数看。〔西江月〕为问九重门户。老身一一都谙。正阳后宰及长安。更有东华西苑。左掖遥通右掖。前朝近接承天。午门边一个狗洞不曾关。只有内使哥攒惯。〔末〕好无礼。似玉姐。我也问你一件。你伏事宫妃采女多年。记得宫中女官有几様。〔丑〕决撒了。且住。待我数一数。〔西江月〕皇后娘娘为主。贵妃之下才人。昭仪怎比婕妤尊。更有美人亲近。贵嫔昭容并列。夫人世妇齐称。老身官职也非轻。压倒六宫红粉。〔末〕好夸口。〔丑〕我是个花狗。你是个黑狗。〔末〕休闲说。前日曾分付你去宫中打点衣装。曾完备么。〔净丑〕完备已多时了。〔末〕如此。你快去催攒上轿。勑使公公来也。〔净唤〕传他中贵命。唤得内人来。〔下〕

　　【满庭芳】〔外上〕老爱淸闲。暂辞荣禄。天恩赐与菟裘。依依恋主。下殿却回头。■〈宁〉看灞陵衰柳。正烟凝一段离愁。空遥望。皇陵缥缈。十里隔明眸。〔旦上〕长门终日闭。九重恩命。又陟林丘。似桃花逐水。到处漂流。〔小旦贴上〕听得鱼轩驾也。别女伴执手难留。〔合〕休回首。昭阳旧宠。从此隔重楼。
　　〔见介外〕这朝内家是刘无双么。〔旦〕奴家正是。〔外〕无双娘子。你知道父亲刘尙书。为何遭此重祸。〔旦〕是朝廷见怪。把他屈陷。〔外笑介〕你元来不知。非关朝廷。是你父亲冲犯卢杞。被他怪恨。当时买求一个人。唤做古押衙。来刺你父亲。那古押衙是个好男子。不肯替他行刺。又去朝廷跟底诬奏。道你父亲交通逆贼。因此屈陷了他。〔旦〕元来如此。古押衙是何人。有此好心。〔外〕古押衙是个武官。少年为父报仇杀人。又得免死。豪侠好义。天下有心人也。若有人结交他。他情愿出力。死而无怨。〔小旦贴〕此人若非老公公说起来。怎知世上果有荆轲聂政之流。

　　【甘州歌】〔外〕黄花尽后。渐小春梅蕊。点缀枝头。轺车千里。正値酿寒时候。尘沙远驰天廐马。雨雪轻沾御赐裘。〔合〕擎鸾诏。到凤丘。金符玉册壮遨游。瞻天阙。望冕旒。龙光瑞气遶皇州。
　　【前腔】〔旦〕漂零骨肉忧。想明珠何处。破镜堪羞。繁华消歇。只有山河如旧。追随又见长信月。呜咽如闻渭水流。〔合〕思前事。惮远投。回头拭泪下龙楼。苍山秀。白露收。萧条风物满秦州。
　　【前腔】〔贴〕寒云结不收。看云边雁字。点点离愁。花情月态。怕见断烟衰柳。皇陵何处迷碧霭。古冢谁家卧石牛。〔合〕鱼轩骤。鴈塞悠。蛾眉憔悴怯三秋。关山阻。雨雪稠。断肠羌管弄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