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投梭记

缥风姐。我两日不来。你可想我么。〔占〕

【好姐姐】你看我翠鬟蓬松乱散。望东墙淹淹泪眼。争奈不做媒的母亲呵。终朝絮聒。敎奴呆撒奸。愁无限。何时得孟光接了梁鸿案。见了他恶语侵人六月寒。

〔生〕缥风姐。我坐这半日。酒都涌上来。就你机边借我略睡睡儿。〔旦〕请稳便。只是房儿母亲锁着。没有席子。〔生〕要甚席子。地上睡甚好。〔睡介丑醉上〕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老身正在老乌家吃酒。有人说谢穷又到我家来了。因此急急赶回。你看起初教他关着门。如今开了。小贱人。谁在此。〔占〕谢老爹在此。〔丑怒介〕不识羞。什么谢老爹。不管气杀了老娘。如今在那裏。〔占〕他因酒醉。睡在机下。〔丑看拖生生不醒介丑叫脚踢介〕谢穷鬼。谢不识羞。还不要起来。〔占〕他醉了。由他睡觉。有许多大惊小怪。〔丑打占介〕你这小贱人。还敢开口。还不要走进去。〔占掩泪下丑又踹生生醒起介〕呀。妈妈回来了。缥风姐那裏去了。讨杯茶我吃。〔丑〕好扯淡。杀风景。缥风是你的。茶却有。要与你吃。不如丐儿吃了。〔生笑〕妈妈。小生到你家往来。也不见得辱抹了你。怎么只管怠慢我。〔丑〕麻苍蝇好货。

【锦衣香】看你衣服殷。多补绽。脊背弯。如病疸。更兼不醋不酸。乔妆乔扮。只亏你撩云拨雨不胡颜。〔生笑〕我自有偷香手段。窃玉机关。着甚闲羞赧。〔丑跌足介〕罢了。罢了。依你说来。小贱人被你刮上了。指望梳栊时。还要起发人一主大钱哩。〔撞生介〕甚来头抢人衣饭。谢穷。今日不与你干休了。〔生笑介〕不干休。待怎么。〔又撞抢落生巾介生怒〕风婆子。休得无理。〔丑〕你偷窃无昏旦。帮闲调侃。可惜杖儿不在我手裏。狠打一顿纔好。〔生笑介〕要打由你打。只是要上门。〔丑捶胸介〕恨你个砑光儍角。全无忌惮。

〔生坐机上丑扯不动取梭掷生齿落生掩口介生〕阿呀。阿呀。不好了。两个牙齿被你打掉了。〔丑〕谢穷。你哄谁来。哄不信老娘哩。〔生拾齿介〕这不是。这不是。你看。你看。血斑斑的。〔丑作慌扭生介〕你哄谁。〔内喝道介丑〕官府来了。扭你吿状去。〔外众上〕

【浆水令】奉丝纶来扳里阎。访贤才作楫济艰。仲宣何处酒家鼾。呀。左右的。前边可是谢爷么。〔众〕正是谢爷。〔外〕快住马。请过相见。〔众报介生迎相见介外〕幼舆兄。小弟造宅不遇。那一处不寻到。却在这裏。为何与这婆子结扭。巾都那裏去了。〔丑做慌背跪求介生〕我在春郊飮酒。得醉而还。〔丑叩头作摇手介生〕偶与那婆子呵。闲戏耍。相牵挽。〔外〕呀。幼舆兄。你身上有许多血迹。口中门牙那裏去了。〔丑又跪介生笑〕伯仁兄。牙齿虽掉。喜得歌吟笑傲犹能辨。〔外〕莫不你这老妇人有些触犯。〔丑叩头〕小妇人怎么敢。谢爷牙齿自家掉的。〔生笑〕伯仁何须问。何须问常枞齿患。须知道。须知道舌可生澜。

伯仁兄。你寻小弟则甚。〔外〕此间不是说话的所在。还到宅上细讲。

【尾声】堪怜晋室今涂炭。旋转乾坤在这番。〔生〕我则想老守溪头把钓竿。

惜取明时一荐雄。

十年书剑任漂蓬。

当初诸葛成何事。

只合终身作卧龙。

〔生外下丑吊场〕骇死人。几乎惹出天大样一场祸来。我那知谢穷到有周尙书这一个好朋友。不合打掉了他两个牙儿。早是不曾说出。万一说了。可不是死也。〔作思介〕虽然如此。到底不好。不免去与老乌商议一番。〔下〕

第九出
却说

【高阳台】〔小生戎装领军上〕日闪三山。风悲二水。辕门鼓角声绝。太白经天。旄头彻夜光射。长安宫殿生秋草。多秀歌朝雉飞集。抚靑萍峥嵘壮志。肯敎虚掷。

【换头】寒烟衰草凝碧。叹龙拏虎掷。几时宁谧。日莫依稀。淮山江水历历。丈夫澡发常思奋。奈时艰转难匡翊。荷君恩深惭尸素。补天何日。

〔鹧鸪天〕卷旆生风喜气新。手持龙节静埃尘。汉家天子图麟阁。身是当朝第一人。秦苑鹿。汉宫椿。伤心世事不堪闻。东风不管兴亡恨。吹落朝元阁里春。戴渊亲承王命。出鎭新亭。岂不欲灭此而朝食。争奈江东孱弱。荆扬整锐。我方偷一时之安。彼且拥八州之众。一时也难与争锋。只好拥卫朝廷。聊为声援。姑俟四方勤王兵至。再作道理。〔卒引副净上〕

【靑歌儿】我参军十分豪气。大将军宠幸无比。而今江左势孤危。兵屯江上。一似鱼游釜底。

我钱凤奉大将军命。来探戴渊虚实。幷说他投降。此间已是辕门。左右通报。〔报介〕禀爷。钱将军在此要见。〔小生〕请进来。〔副净进小生迎介副净〕〔渔家傲〕若思兄。看你志气翩翩裘帽小。雄威纠纠貔貅遶。开府新亭神鬼啸。扬旗旐。指挥若定天吴扫。〔小生〕世仪兄。你入幕吁谟胸暗饱。投壶帐底供谈笑。紫绶垂垂登显要。谁能到。参军潇洒当年少。世仪来顾。必有所谕。〔副净〕若思兄。看你丰仪豪举。少年美质。江左名贤。实鲜其偶。看来审时识势。还要让老钱一步儿。〔小生笑介〕怎见得戴渊不识时势。〔副净〕晋室衰微。奸邪秉政。人心已去。天命可知。王大将军英雄神武。当世无两。朝野倾戴。人望攸归。今来统如山之士马。压弹丸之江东。实有泰山压卵之势。你不乘此时率众归附。争先迎降。却乃提一旅之师。抗百万之众。何异螳蜋奋臂。羊豚鼓鬣。〔小生笑介〕世仪来意。却是要戴渊如何。〔副净〕若思若能诛斩刁刘。解甲来附。钱凤自当保举。大将军宽仁大度。不念旧恶。那时富贵自不可言。若徒恃兵威。画江而守。窃恐天兵到日。玉石难分。若思那时悔将奚及。前日大将军欲亲自入朝。却是钱凤阻了。若此番入朝。君臣宫府之间尽皆不美。此是钱凤为若思明言也。〔小生怒介〕呀。钱世仪。你说那裏话。我戴渊一点忠心。九死不顾。王敦篡逆。恨不能磔杀之以安王室。世仪乃为彼作说客耶。〔副净〕钱凤不为大将军。乃为足下耳。

【高阳台】晋室凌迟。天心厌弃。秣陵王气消毕。鼎革垂成。大将军已膺图历。你不见前日渡江来时。络绎。纷纷归附如不及。独伊家拥兵抗逆。因此奉恩纶特陈利害。莫终沈溺。〔小生作挹泪介〕

【前腔】悲忆。目断金陵。魂栖铁瓮。忍看鹿走宫掖。剑气扶舆。一心要屠奸慝。〔副净〕若思兄。大将军曾有言。晋室元老旧臣若早归降。我自念其勋德。布列要位。这般德意不肯仰承。你也太执了。〔小生〕非执。休将腐鼠来骇吓。争如我一腔忠赤。整三军背城借一。再兴王室。〔副净〕

【前腔】休惑。大将军呵。豁达多奇。龙行虎步。天授岂由人力。你蕞尔孤军。当车贾勇何益。难得。今朝宠命来首锡。掌枢衡只争旦夕。愿归诚偃旗息鼓。莫虚前席。〔小生〕

【前腔】难涤。白鹭洲边。靑溪桥畔。春归梦裏啼泣。委质为臣。肯容反面从贼。钱凤。你看我呵。叱风行雷厉霆迅击。〔指内介〕笑游魂江边惕息。管功成除凶雪耻。易如掇拾。

叫刀斧手采那贼臣出去。闭上营门。〔众推出副净介小生〕始信疾风知劲草。果然世乱识忠臣。〔下副净吊场笑介〕好笑。好笑。我钱凤奉大将军命。好意来说戴渊。天下那有这般古怪的汉子。崛嵹的村夫。国家兴废。干我何事。只顾做好官罢了。怎么好官不要做。偏要做什么忠臣。忠臣忠臣。只怕你性命难存。不听我也就罢了。一发把我推出辕门。声声骂我。我如今到丞相大爷处打个关节。到大将军跟前撺掇一句。寻个计较。一罟儿杀他娘罢了。只教你临崖失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下〕

第十出
应聘

【宜春令】〔旦上〕空房静。永日幽。笑谋生还如拙鸠。藁砧何在。荆扉尽日无人扣。相公。你赋长门不媿相如。贷监河眞同庄叟。且向虚窗闲调针黹。蹔消淸昼。

夫君靑云器。何意常窘迫。三十犹布衣。埋照称醉客。我相公半世顚狂。一生酩酊。家徒四壁。日缺三餐。虽无蹈海心。却有踰垣操。几番劝他出仕。只是不肯。家裏十分艰窘。难以度日。早间为借米出去。还未回来。只得在此坐待。〔生负米上〕

【前腔】山中相。壸内侯。傲乾坤云畊月畴。不求闻达。枯鱼望活唯升斗。可笑前日钱凤来聘我。一似唤婴儿咄去嗟来。我岂肯学闺秀呈姸盖丑。论人生轻身求售。岂如坚守。

已到自家门首。夫人开门。〔旦应开门见介生〕借得米在此。夫人收下。〔旦看生介〕相公。你身上为何斑斑驳驳。有许多血污。〔生笑介〕偶然耳。还未暇与夫人细说。周伯仁约我讲话。夫人且回避。〔旦〕要自狂夫不忆家。穷途日日困泥沙。红颜自古多薄命。厨静空如饭一麻。〔下生吊场外众上〕

【前腔】耕莘野。版筑求。信风云心孚意投。客星何处。晶光夜夜干列宿。〔众〕禀爷。已到谢爷门首了。〔外〕我有许多驺从。幼舆必然怕我熏灼。左右的且回避。只在村口相等便了。〔众下外〕且喜开门在此。不免径入。〔外进介生迎揖介外〕幼舆兄。你似蓬池侣到处藏名。夷门隐偏难相遘。但愿无嫌小就。共襄时缪。

〔生〕伯仁兄。小弟与你相处多年。还不知小弟心迹。

【前腔】我是鱼鰕侣鹿豕俦。爱闲心已被白云款留。九重丹诏。休敎彩凤衔来就。媿祢衡诞傲虚名。〔拱外介〕谢北海殷勤侣奏。只恐怕操竽鼓瑟。慢劳求售。

〔外〕这般时势。可是你高卧之日。〔生〕伯仁兄。且把今日朝廷的光景。幷下顾的缘故。细细与小弟再说一遍。〔外〕

【梁州新郞】乾坤鼎沸。皇舆瓜剖。刬地深宫鹿走。小弟与戴若思呵。捐躯图报。孟明志决焚舟。因此躬擐甲胄。修我戈矛。志在扶阳九。知君多伟略。似留侯。圣上呵。宣室须君促膝筹。愤泪湿征衫袖。韬钤谁出君家右。望早命驾。莫拖逗。〔生拱手介〕

【前腔】谢你个萧何贤相。无知故友。自愧才能樗朽。靑溪碧障。子陵合把丝钩。则这些藏头茆屋。濡首糟丘。已觉难消受。浮云同富贵。似巢由。远害朝看麋鹿游。蒙筐篚亲相叩。但驽骀岂可充天廐。〔起揖介〕凭知己。谢明后。

〔外〕呀。幼舆。朝廷多故。典午运衰。王敦志图大宝。手移钟簴。我辈正当觑吴钩而耳热。抚汉鼎以心酸。岂可肆志林泉。怡情曲蘖。可不颓尽你志气来。

【前腔】你不见起卧龙昔日兴刘。载飞熊当年伐纣。更有那夷吾忍死。相桓功就。他只为胸藏绣虎。手握灵蛇。岂肯老死田间牖。况今朝廷多鞅掌。志须酬。岂可怀宝迷邦乐一丘。愤泪湿征衫袖。安危只在君出否。〔揖介〕休固执。恁拖逗。〔生〕

【前腔】伯仁兄。我谢鲲呵。志掀天拟勒千秋。要浴日功垂九有。肯一丘一壑。拍浮杯酒。但只恐枕戈徒切。负乘贻羞。那时进退多掣肘。感君多意气。许同仇。〔悲介〕不觉忿激包胥血泪流。蒙筐篚亲相叩。更薄轮麻诏临山岫。敢偃蹇。辱明后。

〔外拱手〕幼舆肯出。岂特小弟之幸。实朝廷之幸也。唤赉捧官快将礼币过来。〔众捧礼上〕

【节节高】丹书下凤楼。彩云绸。风云北阙看辐辏。〔外〕幼舆。请香案来。俯伏听宣。〔生跪听读介〕圣旨到。朕遭家不造。内外多迍。素闻谢鲲深谙韬略。特勑尙书周顗亲造其庐。致朕至意。尔其速诣朝堂。朕且侧席以俟。特赐白璧一双。玄纁四表裏。章服一袭。白银百两。俟朝见之后。另除官职。谢恩。〔生呼〕万岁。〔外递勅书介〕扬仄陋。礼意稠。天心厚。〔生〕岂西京騄駬堪驰骤。只恐辽东白豕贻惭诟。〔合〕不达时尽笑许由。非但知音须识锺期友。

〔外〕请幼舆更衣。〔生更衣笑介〕

【前腔】伯仁兄。你看我貂余季子裘。态搊搜。沐猴岂识冠和绶。〔外〕你看擎天手。阅世眸。悬河口。骊黄牝牡谁能究。尘埃物色难参透。

〔合前外〕叫左右摆道。就此入朝去。

【尾声】哎。欢声载道人争逐。尽道皇家结网周。看带砺勋名谁与侔。

身欲逃名名自随。

凤衔丹诏到茅茨。

预知汉将宣威日。

月蚀西方破敌时。

第十一出
谋窜

【剔银灯】〔丑上〕谢穷鬼眞眞厌驼。麻苍蝇见食辄过。并无钱钞与绫罗。单一味捻酸咽唾。思量无可奈何。打落他门牙两个。

凡事不可造次。凡人不可轻视。好笑那谢穷。日日来闯寡门。闲打哄。我那小鬼头儿被他引热了心。再也不肯接人。那穷鬼时常被我凌辱。只是要来。方纔我到乌家。纔呷得两碗酒儿。闻得他又在我家。回来时正睡在缥风机下。不觉一时性起。乘着酒兴。就机上拿起梭来。狠死的打将去。刚刚正打在门牙上。血淋淋的把他两个牙齿打掉了。他到也不认眞。谁想周尙书正来寻他。细问缘故。他竟隐瞒不曾说出。几乎吓杀老娘。我忙忙的到老乌家去与他商议。只见街上人乱嚷。说周尙书奉旨钦取落星桥谢老爹出去做官。怎么好。怎么好。但不知此话是眞是假。我今悄然到他门首看个虚实。〔生外众引导唱前不达时尽笑许由非但知音须识锺期友随卽下丑慌吐舌介〕阿呀。吓死人。那马上穿红的可不是他。我的谢爷爷。我那知你有这一日。早知有纱帽戴的。我顶你在头上也不多。且住。他今日做了官。明日定来算牙齿帐。怎么好。快与老乌商议去。〔走介〕此间已是。乌爷快来快来。〔净上〕是谁是谁。

【前腔】搂红裙朝朝按歌。上靑楼时时掇座。风流浪子谁如我。有的是瓦楞奇货。〔丑又叫介净〕是何人门前闹呵。〔相见介净〕元来是夜叉鬼婆。

〔丑〕囚攮的骂老娘。〔净〕元妈妈。你为甚刚去就来了。〔丑〕不要说起。方纔回去。我家缥风坐在机前。机儿下睡着一个人。你道是谁。〔净〕莫不又是谢穷。〔丑〕着。正是他。又在那裏调戏我女儿。〔净〕天下有这等不识羞的厌驼。〔丑〕那时不觉性发起来。就机上取过梭儿。擘脸的掷将去。刚刚撩在门牙上。把他两个牙齿打了下来。〔净〕畅妙。打得好。打得巧。可惜我不在那裏。不曾助得你一臂。后来他认眞不认眞。〔丑〕他到也自知理亏。笑而受之。正厮闹间。只见有个周尙书来拜他。〔净惊问介〕可曾见他牙齿么。〔丑〕见哩。周尙书问起缘故。那人竟支吾不说。〔净〕可曾晓得周尙书何故拜这样人。〔丑〕你还不知哩。请他去做官。〔净骇白〕去也不去。〔丑〕怎么不去。方纔迎去了。穿了大红员领。骑着高头白马。他在前边。周尙书在后边。好不轩昂。老乌。你正不曾见。连人物比前也都标致了。〔净〕我一向说谢老爷好个人物。必定戴纱帽的。不可怠慢他。你不听我。如今惹出事来。怎么好。〔丑〕你方纔骂他。又要帮我打他。何曾说他好人物。如今恐他来讨赔牙齿。特来与你商议。〔净〕我有什么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