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幽闺记

　　〔老旦〕夫阻关山隔远邦。女因兵火散他乡。〔小旦〕自己不知凶与吉。亲兄未审在何方。〔旦〕千愁当日儿离母。万苦今朝凤拆凰。〔合〕枕边不敢高声哭。恐怕猿闻也断肠。〔老旦〕呀。又早是黄昏时候了。怎生睡得着呵。

　　【销金帐】〔老旦〕黄昏悄悄。助冷风儿起。想今朝。思向日。曾对这般时节。这般天气。羊羔美酒。美酒销金帐裏。兵乱人慌。远远离乡里。如今怎生。怎生街头上睡。
　　【前腔】〔旦〕呀。谯楼上一更鼔了。初更鼔打。哽咽寒角吹。满怀愁分付与谁。遭逢这般磨折。这般别离。铁心肠打开。打开鸾孤凤只。我这裏恓惶。他那裏难存济。翻覆怎生。怎生独自个睡。
　　【前腔】〔小旦〕是二更鼔了。冬冬二鼔。败叶敲窗纸。响扑簌聒闷耳。难禁这般萧索。这般岑寂。骨肉到此。到此你东我西。去又无门。住又无依倚。伤心怎生。怎生街头上睡。
　　〔旦〕夜阑人静月微明。恨杀孤眠睡不成。心上只因萦闷系。万愁千恨叹离人。天那。又是三更了。

　　【前腔】三更漏转。寒雁声嘹呖。半明灭灯火煤。寻思这般沉疾。这般狼狈。相别到今。到今凶吉未知。冷落空房。药食谁调理。床儿上怎生。怎生独自个睡。
　　【前腔】〔老旦〕楼头四鼓。风卷檐铃碎。略朦胧惊梦回。娘女这般相逢。这般重会。飒然觉来。觉来孩儿那裏。多少伤悲。多少萦牵系。敎人怎生。怎生街头上睡。
　　【前腔】〔小旦〕五更又催。野外疎钟急。算通宵几叹息。一似这般烦恼。这般孤恓。一身苟活。苟活成得甚的。〔旦〕俺这裏愁烦。那壁厢长吁气。听得怎生。怎生独自个睡。
　　〔外上〕正做家乡梦。忽闻啼哭声。六儿那里。〔丑上〕爹怎么。〔外〕你这狗才。一夜不睡。啼哭怎么。〔丑〕爹。六儿不曾。是驿丞啼哭。〔外〕驿丞为何啼哭。〔丑〕昨日爹到得晚了。驿丞不曾准备得铺陈。把自睡的铺卧拿出来了。他两口儿昨晚没有被盖。所以啼哭这一夜。〔外〕胡说。叫那驿丞过来。〔丑叫驿丞末上〕有。〔外〕我已曾分付你。我路上鞍马劳倦欲得一觉好睡。不许闲杂人打搅。正睡之间。只听得这壁厢啼哭。那壁厢哀怨。却怎么说。〔末〕禀爷。昨晚爷未到的时节。有两个妇人来此借宿。小驿丞不知爷到。见他身上寒冷。留他在回廊底下。权宿一宵。想必天寒冻哭之声。惊恐了爷。是小驿丞有罪了。〔外〕这驿丞好打。这是皇华驻节的所在。敢容妇人在此歇宿。叫六儿。押了这驿丞去。唤那两个妇人过来。〔丑〕妇人在那里。〔末〕在这里。你这两个妇人好不达时务。好意容你在此。权宿一宵。教你不要啼哭。一夜五更。只管啼啼哭哭。惊恐了尙书老爷。如今拿你你自去回话。〔小旦〕母亲。如何是好。〔老旦〕呀。这是我家六儿。六儿。〔丑〕呀。是奶奶。爹爹。奶奶在这裏。〔老旦〕相公在那裏。〔外〕夫人在那裏。〔见科旦〕母亲在那裏。〔同拜哭科〕呀。我的娘。

　　【思园春】久阻尊颜想念勤。〔老旦〕孩儿。此逢将谓是梦和魂。〔外〕这女儿是谁。〔老旦〕是我途中厮认的。〔小旦〕奴是不应亲者。今日强来亲。〔合〕子母夫妻苦分散。无心中完聚怎由人。
　　【粉孩儿】〔老旦〕相公匆匆地离皇朝。你心不稳。弃家私老小。去得安忍。〔外〕只知国难识大臣。不堤防万马千军犯京城。君去民逃。常言道龙斗鱼损。
　　【福马郞】〔旦〕那日裏风寒雨又紧。正行裏喊声如雷震。无处藏隐。急向林榔中躱。道途上奔。〔老旦〕其时节。乱纷纷。身难保。命难存。
　　【红芍药】〔外〕兵扰攘。阻隔关津。思量着。役梦劳魂。〔丑〕眼见得家中受危困。望吾乡。有家难奔。〔老旦〕孩儿。历尽了苦共辛。娘逢人见人寻问。只愁你举目无亲。子父每何处厮认。
　　【红衫儿】〔旦〕我有一言说不尽。〔老旦〕有甚么说话。〔旦〕向日招商店。蓦忽地撞着家尊。〔哭科老旦〕孩儿有甚事。说与我知道。不要啼哭。〔旦〕我寻思他眼盻盻人远天涯近。〔老旦〕为甚的那壁千般恨。〔外怒科〕夫人。你休只管叨叨问。
　　【会河阳】〔老旦〕相公。有甚事争差。且息怒嗔。闲言语总休论。〔小旦〕贱妾不惧责罚。将片言语陈。难得见今朝分。〔旦〕甚时除得我心头闷。甚日除得我心头恨。
　　【缕缕金】〔外〕敎准备展芳樽。得团圞都喜庆。尽欢欣。〔老旦〕馆驿中有杂人来往。其实不稳。到南京得见圣明君。那时节好会佳宾。
　　〔外〕夫人言之有理。六儿。叫驿丞雇趱船只。卽日起程。〔丑叫科内应科〕

　　【越恁好】〔外〕办集船只。办集船只。指日达帝京。〔小旦〕渐行渐远。亲兄长不知死何存。〔旦〕愁人见说愁更新。〔小旦〕姐姐你为甚啼哭。〔旦〕欲言又忍。心儿裏痛切切如刀刎。眼儿裏泪滴滴如珠搵。
　　【红绣鞋】〔丑〕画船已在河滨。河滨。不劳马足车轮。车轮。〔外〕六儿。就此起程去罢。〔众〕离孟津。望前进。风力顺。水程紧。咫尺是汴梁城。
　　【尾声】别离会合皆缘分。受过忧危心自忖。从今暮乐朝欢还再整。
　　〔外〕军马纷纷路不通。　　　　〔三旦〕娘儿兄妹各西东。
　　〔合〕今宵剩把银缸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二十七出　逆旅萧条
　　【步蟾宫】〔生上〕龙潭虎穴愁难数。更染病躭疾羁旅。分别夫妻两南北。谁念我无穷凄楚。
　　〔眼儿媚〕倾家荡业任飘零。受尽苦和辛。雁行中断。鸾俦生拆。无限伤情。穷途更多灾病。囊底已无缗。恁般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蒋世隆自从与娘子分别。忽已月余。这几日身子虽觉渐安。争奈举目无亲。萧条旅馆。好生感伤人也。

　　【五样锦】姻缘将谓五百年眷属。十生九死成欢聚。经艰历险。幸然无虞。也指望否极生泰。祸绝受福。未妥。尙有如是苦。急浪狂风。风吹折并根连枝树。浪惊散鸳鸯两处孤。更全然不想我这病体疾躯。那肯放容他些儿个叮咛嘱付。将他倒拽横拖奔去途。回头道不得声将息。几曾有这般慈父。跌得我气绝再复。死绝再苏。一回价上心来。一回价痛哭。
　　暮雨朝云去不还。　　　　强移栖息一枝安。
　　春蚕到老丝方尽。　　　　蜡烛成灰泪始干。

　　第二十八出　兄弟弹冠
　　【孤飞雁】〔小生上〕吾皇恩诏从天降。遍遐迩万民钦仰。宥极刑身有重生望。散羣辈与羣党。回凶就吉。转祸为祥。前临帝辇。绝却亲党。回首家乡。没了父娘。感伤。寻思着两泪千行。
　　〔行香子〕兴福举眼无亲。进退无门。闻知道结义恩人。广阳鎭上旅馆安身。几番寻。几番觅。几番询。此间正是广阳鎭招商店了。不免叫一声。店主人有么。〔末上〕商贾纷纷。士庶羣羣。大门外马足车轮。主人招接。小二殷懃。俺这裏客来多。客来便。客来频。〔小生〕店主人拜揖。〔末〕客官何来。

　　【惜黄花】〔小生〕中都路是本乡。车驾望南往。一程程来到广阳。特来相访。〔末〕小可敢覆尊丈。有何事厮问当。买货请商量。要安下却无妨。〔小生〕小生也非为买货。也不要安下。特来寻人。〔末〕若是问寻人。道如何模样。
　　【前腔】〔小生〕店名须号招商。〔末〕这是招商店。小生少凂劳尊长。〔末〕且说怎么样个人。姓甚么。〔小生〕有个秀才身姓蒋。〔末〕多少年纪了。〔小生〕三十余上。〔末〕有。住此两月将傍。〔小生〕在那瑞安下。〔末〕正东下。转那厢。〔小生〕第几间房儿。〔末〕从外数。第三房。〔小生〕他一向好么。〔末〕染病纔无恙。〔小生〕他今在那裏。〔末〕赎药便回来。〔小生〕药铺近远。〔末〕想只在前街后巷。
　　〔小生〕旣如此。我在这裏等。〔末〕裏面请坐。想就来也。

　　【惜奴引】〔生上〕祸不单行先自速。遭兵火。那堪更重重坎坷。〔末〕官人你回来了。〔生〕是。回来了。〔末〕有人到此相访。〔生〕在那裏。〔末〕在裏面。〔见科小生〕呀。哥哥。久阻尊颜。几曾忘却些儿个。〔生〕彼我纵然有音书怎托。
　　〔鹧鸪天〕〔小生〕自别恩兄两月余。〔生〕重重坎坷更灾危。〔小生〕哥哥你有何坎坷灾危事。〔生〕说起教人珠泪垂。〔末〕休嗟怨。慢悲哀。房中请坐且宽怀。〔生〕从前一一都分诉。万恨千愁扫不开。〔末〕二位官人请坐。看茶来吃。

　　【本序】〔生〕自与相别。风寒劳役。受尽奔波。那更忧愁思虑。在旅邸顿染沉疴。〔小生〕违和。天相吉人身痊可。却望节飮食。休劳碌。怎忘却。忘了问别来尊嫂贵体安乐。
　　【前腔】〔生〕提着心肠惨凄。不由人忍不住泪珠流颗。但有死别生离。那烦恼似天来大。〔小生〕缘何。莫非他弃旧怜新。从了别个。〔生〕不是。〔小生〕多应是疾病亡。遭非祸。〔生〕不是。你道为甚么。〔小生〕却为甚么。〔生〕倚势挟权。将夫妻苦苦拆破。
　　【虾蟆序】〔生〕摧挫。艰共险。愁和闷。要躱怎躱。到如今尙有平地风波。〔小生〕惊愕。焰腾腾心上火。是谁人道与我。〔生〕你道如何。爱富嫌贫。岳丈倚强凌弱。
　　【前腔】〔小生〕斟酌。尊共卑。亲和戚。顺他受他。等些时宛转求人团掿。〔生〕参差。其中语更多。都只恨缘分薄。〔小生末合〕事多磨。放心将息。休自损天和。
　　〔小生〕哥哥。卽日朝廷降勑。宣诏天下文武贤良。尽赴行朝应举。正是男儿得志之日。哥哥休为夫妻恩爱。误却前程。可收拾行李。与兴福同往行朝。一来应举求官。二来亦可打听尊嫂消息。不知哥哥意下如何。〔生〕此言极是。只是少些房钱在此。未曾还得。〔小生〕兄弟带得尽有。不烦哥哥费心。店主人。请算一算奉还。〔末〕不多了。且请安息。明日算罢。

　　〔小生〕离合悲欢不自由。　　　　〔生〕心怀萦闷几时休。
　　〔末〕争似不来还不往。　　　　〔合〕也无欢喜也无愁。

　　第二十九出　太平家宴
　　【传言玉女】〔外上〕得覩天颜。眞为主忧臣辱。〔老旦上〕皇恩深沐。享千锺重禄。〔旦小旦上〕如今幸得再整银屛金屋。〔合〕皇朝重见。太平重覩。
　　〔外〕尽日笙歌按玉楼。〔老旦〕忽朝军马犯皇州。〔旦小旦〕但知会取非常乐。〔合〕须是堤防不测忧。〔外〕夫人。今日幸喜骨肉团圆。夫妻再合。早已分付安排酒肴庆贺。不知完备未曾。院子那裏。〔末上〕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覆老爷。有何分付。〔外〕分付你安排酒肴。可曾完备否。〔末〕完备多时了。〔老旦〕看酒过来。〔旦送酒科〕

　　【玉漏迟序】〔旦〕得宠念辱。想其时驾迁民移前去。父母妻儿散离。値此天数。抵多少吃辛受苦。抵多少亡家失所。〔合〕今幸得在画堂深处。
　　【前腔】〔外〕驿程去速。奈何被士马拦截归路。国败家亡。怎知此日完聚。知几遍宵行昼伏。知几遍风餐露宿。〔合前〕

　　【前腔】〔旦〕轰雷战鼔。喊杀声散亡人尽奔逐。那时无他可怜。救我在危途。知何处作婢为奴。知何处遭驱被虏。〔合前〕

　　【前腔】〔小旦〕兄南妹北。乱兵中怎知生死。须臾骨肉分别。此身去住无所。感谢得恤寡念孤。感谢得为亲做主。〔合前〕

　　【扑灯蛾】〔老旦〕到行朝汴梁。看山河壮帝居。四时有常开花木。论繁华不减中都也。〔外〕受恩深处便为家。自来俗语。〔合〕休思故里。对良辰美景。宴乐且欢娱。
　　【前腔】〔旦〕依旧珠围翠簇。依旧雕鞍绣毂。列侍妾丫鬟使女。送金杯听歌观舞也。〔小旦〕因灾致福。爱惜奴似亲生儿女。〔合前〕

　　【尾声】从今休把光阴负。但畅飮高歌休阻。共醉乐神仙洞府。
　　〔外〕莫辞今日醉颜酡。　　　　〔老旦〕百岁光阴能几何。
　　〔合〕遇飮酒时须飮酒。　　　　得高歌处且高歌。

　　第三十出　对景含愁
　　【夜行船】〔旦上〕六曲栏杆和闷倚。不觉又媚景芳菲。〔小旦上〕微雨昨宵。新晴今日。〔合〕知道海棠开未。
　　〔旦〕〔蝶恋花〕春来分外伤怀抱。燕燕莺莺。空自啼春巧。〔小旦〕三月春光无限好。娇花一夜都开了。〔丑梅香上〕忽听院宇笙歌遶。笑语欢声。花下金樽倒。二位小姐。你心中有甚闲烦恼。忍教辜负韶华老。〔旦〕我自有烦恼处。你那裏知道。

　　【本序】〔旦〕春思恹恹。此愁谁诉。此情谁知。心撩乱。慵覩妆台梳洗。〔小旦〕芳时不暖不寒。秋千院宇。堪游堪戏。〔旦〕空对莺花燕柳。悄忽地暗皱双眉。
　　【前腔】〔小旦〕姐姐。因谁牵惹芳心。媚容香褪。嫩脸桃衰。看看恁宽尽金缕罗衣。〔旦〕休疑。只为伤春。知他怎生。年年如是。〔丑〕休对晴天暖日。轻可地过了寒食。
　　二位小姐。这等好天气。同到后花园闲步一回也好。

　　【风人松】〔旦〕甚心情闲步小园西。〔小旦〕姐姐为甚不去。〔旦背唱科〕推一个身倦神疲。〔丑〕趁春风桃李花开日。谁不待去寻芳拾翠。九十日光阴捻指。三分景。二分归。
　　【前腔】〔小旦〕那春光也应笑咱伊。〔旦〕笑甚的来。〔小旦〕笑你恁瘦减香肌。〔旦〕东君不管人憔悴。眼见得绿密红稀。香闺掩。珠帘鎭垂。不肯放燕双飞。
　　【尾声】衷心先自不如意。纵然间肯同随喜。也做了兴尽空回。
　　〔旦〕伤心情緖倦追游。　　　　〔小旦〕好景如梭不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