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堂偶隽


  王介甫《贺生皇子表》云:“凫之雅(一字不浮),媚于神祗;苡之风,燕及黎庶。弓嗣燕棋之报,仍罴梦之祥。无疆惟休,永保桑苞之固;有室大竞,方观椒实之繁。”此数语骤而视之,如布帛菽粟,只在目前,徐而察之,若规矩范型,不可增减,所谓风行水上,不求文而自文者。

  许贰卿(奕)丁艰服除,入朝谢启曰:“终三岁予宁之制。”“予宁”二字,或谓即“丧与其易也,宁戚。”殊无意义。盖汉诏:“士大夫遭父母丧者,予宁三岁。”即假宁之宁。俾之治丧耳。王荆公《谢给蔡卞假》、《将臣女子省侍》、《令卞传宣抚问表》曰:“饬医遣使,已叨训勉于礻是身;辍侍与宁,重累顾哀于慈子。”正以与宁为给假也。

  王荆公在金陵,有中使传宜抚问,并赐银合茶药,令中外各作一表,既具藁,无可于公意者,公遂自作,其词云:“信使恩言,有华原隰。宝奁珍剂,增贲丘园。”盖五事见四句中,言约意尽,众以为不及。

  王荆公与吴冲卿丞相,同年同岁又修婚姻之好,熙宁中,越两制旧人三十余辈,用为枢密使副,又荐代已为相,冲卿遂摆其迹,欲与荆公异,力荐与荆公论事贬斥之人如吕晦叔、李公择、程伯淳还朝,又欲稍变新法,及言荆公家事。荆公去而不复召者,冲卿力也。公在金陵熟闻之。因中使传宣抚问,以表谢曰:“晚由朴学,上误圣知。智曾昧于保身,忠每怀于许国。谗诬甚巧,窃忧解免之难;危拙更安,特荷眷怜之至。况远迹久孤之地,实迩言易间之时。而离明昭哲于隐微,解泽频繁于疏逖。”所谓“迩言易间,”乃谓冲卿也。未几,冲卿薨于位,公作挽词云“气钟旧国山川秀”者,讥其乡里本建州也。

  王荆公父名益,以都官员外郎通守金陵,而元厚之(绛)为金陵幕官,其契分久矣。荆公既相,神宗欲慎选翰林学士,时厚之久在外,老于从官,荆公对曰:“有真翰林学士,但恐陛下不能用耳。”上固问之,因道姓名,上久之,曰:“元绛在外久,不以文称,且令为制诰何如?”荆公曰:“陛下果不能用耳。况已作龙图阁直学士,难下迁知制诰。”遂自外径除翰林学士,中外大惊。既就列,有称职之誉,不久,遂参大政,故厚之深德荆公。其后,荆公居金陵,厚之以太子少保致仕归平江,以启谢荆公曰:“眷林泉之乐,方遂乞骸;望衮绣之归,徒深引ㄕ。”

  元厚之久作藩郡,后闻侬智高余党寇二广,移知广州,而所传乃妄改知越州,厚之谢上表云:“忽闻羽檄之驰,谓有龙编之警。横水明光之甲,得白虚声(其词苍老醒目);云中亦白之囊,倡为危事。”用李德裕《献替记 伐刘稹》:杨弁令中人马元贯奏:“横水明光之甲曳地,何由取他?”德裕曰:“从伊十五里精兵明光甲曳地,必须破却此贼。”后所传果妄,遂诛杨弁焉。

  神宗友爱嘉、岐二王,不许出阁,固辞者数十,其后改封。先召翰林学士元厚之谓曰:“卿可于麻辞中道杀,勿令更辞也。”略云:“列第环宫,弥耸开元之盛;侧门通禁,共承长乐之颜。”

  宋元宪晚岁有诗云:“老矣师丹多忘事,少之烛武不如人。”其后,元厚之作执政,参知政事,一日,奏事差误,神宗顾谓曰:“卿如此忘事耶!”明日乞退,遂用元宪语,作《乞致仕表》云:“少之烛武尚不如人,老矣师丹仍多忘事。蠡智穷于测海,蚊力困于负山。”神宗读表至此,怜其意而留之。(只是意思真)

  神宗自颖王即位,元丰中,升颖州为顺昌军节镇,时元厚之罢参政,作颖实令,郡中老儒士胡士彦作谢表,公览之,以笔抹去,疾书其纸背,一挥而成。略曰:“焘土立社,是开王者之封(无些儿馅气);乘龙御天,厥应圣人之作。按图虽旧,锡命惟新。”又曰:“兴言骏命之庆基,宜建中军之望府。谓文武之德,圣而顺,唐虞之道,明而昌。合为嘉名,以侈旧服。”

  元章简公《致政表》云:“正至衣冠,莫缀迩联之列;岁时牛酒,尚沾甲令之恩。”又《谢越州表》云:“驱车万里,虚出玉关之门;乘驷一麾,幸至会稽之邸。”谢子耆宁《除职表》云:“疲牛抱犊,同均丰草之甘;倦鸟将雏,不失上林之乐。”皆为人称诵。又作王荆公相麻,亦世所称工,然其脑词“若砺与舟,世莫先于汝作;有衮及绣,人久伫于公归。”或犹病其先后失伦云。

  欧阳公《致仕表》有云:“虽伏枥之马,悲鸣难恋于君轩;而曳尾之龟,涵养未离于灵沼。”元厚之后作致仕表云:“跄跄退舞(殊有体面),敢忘舜帝之笙镛;{羽高}归飞,亦在文王之灵沼。”又《谢致仕表》云:“冥鸿虽远,正依天宇之高华;微藿既{羽高}倾,尚逆日华之明润。”其意谓万物不离于天地,虽致仕亦不离君父也。苏子瞻为《笔说》,大以此为妙,云:“古人谢致仕表,未有能到此者。”(日华、明润,用李德裕唐武宗《画像赞》。)

  谏臣被黜到任,谢表往往诋讦,熙宁三年,傅献简(尧俞)言新法不便,谪知和州,表云:“以臣性本天成,惟朴忠之是徇;谓臣官有言责,盍去就之当然。”人以为得体。

  刘丞相(挚)旧以词赋知名,晚为表章,尤温润闲雅,其《罢省官谢起知滑州表》云:“视人郡章,或犹惊畏;谕上恩旨,罔不欢欣。”又云:“诏令明具,止予奉行;德泽汪洋,易于宣究。”人爱其语整暇,有大臣气象。

  刘莘老《守郓谢表》云:“虽进退必由其道,所顾学者古人;顾功烈如此其卑,终难收于士论。”(谦而弥光)此真罢相表也。

  刘丞相自郓徙青,谢表云:“东方大国,莫如郓青(隹语自不须脂粉);微臣何人,继为帅守。”赵清宪(挺之)自礼部侍郎除中司,谢表云:“省部六曹,礼为清选;宪台三院,丞总大纲。”语俱庄雅可诵。

  刘斯立(政),丞相长子,贤而能文,丞相谪死新州,至元符末,用登极恩追复故宫,斯立以启谢执政,略曰:“晚岁《离骚》,难招魂于鬼域;平生精爽,或见梦于故人。”用李卫公梦于令狐乞归葬,精爽可畏故事也。(一本:晚岁离骚,魂竟招于异域;平生精爽,梦犹托于故人。)

  王文恪公(陶)尝言:“四六,如‘萧条’二字须对‘绰约’与‘据鞍矍铄’须对‘揽辔澄清’,若不协韵,则不名为声律矣”文恪《谢正字启》,略云:“雕虫篆刻,童子尚耻于壮夫;血指汗颜,斫者徒羞于巧匠。”又,谢自陈移守许表一联云:“有汲黯之直,未死淮阳之郊;无黄霸之才,顾老颖川之守。”(因地寻人,因得故事,遂成佳句。)谓陈州,淮阳郡,许州乃颖川郡。黄霸自颖川入为三公,而我不敢顾也。用事亲切类如此。

  赐生辰器币,起于唐以宠藩镇,五代至遣使命。周世宗眷遇魏宣懿,始以赐之。自是执政为例。王华阳()居政府日久,生.日礼物谢表最多,有云:“记犬马始生之日,知有感于劬劳;推君臣同体之心,欲俯均于忧乐。”或谓以“犬马”对“君臣”不妥(此各自为对法,然似不雅观)。又有云:“禄不逮于养亲,空怀永世之慕;忠可移于报主,何惜一身之捐。”又有云:“笥衣出赐,衰微不称于身章;厩乘分班,勉强自惭于驽力。”又有云:“饩羊丰硕,盖使知自养之荣;醪酒旨清,又将家既醉之福。隆汉家推食之惠,增周室锡朋之休。”又有云:“良金烛乘,严宝勺于天驹;藻帛绚文,杂华章于笥服。拜汉庭之宠,虽惭稽古之工;报周雅之章,顾上如冈之寿。”(不脱生日意)数篇命意措词并无一雷同者。

  华阳《贺老人星见表》曰:“金行贯叙,颢气肃乎西成(三五参昴,亦自桑然);珠纬缠空,祥辉丽乎南极。乾文烨润,宵景澄夷。”又曰:“荐人君之寿,既稽元命之图;表天下之安,又载西京之志。”一时庆语,无出其右。

  四六贵出新意,用景太多而气格低弱,则类俳矣,唯用景而不失朝廷气象,语剧豪壮而不怒张,然后为工。王岐公作慈圣皇后山陵使,《掩圹慰表》云:“雁飞银汉,虽阅景于千龄;龙绕青山,终储祥于百世。”滕元发《乞致仕表》云:“云霄鸿去,免罹缴之施;野渡舟横,无复风波之惧。”吕太尉《谢赐神宗御集表》云:“凤生而五色,怅丹穴之已遥;龙藏乎九渊,惊骊珠之忽得。”凡此之类,皆以气胜与语胜也。

  滕元发少居乡里寺中修业,主僧出,诸生夜盗其犬烹之,僧归觉,笑曰:“能作《滕先生偷狗赋》,即不申理。”元发立成,其惊句云:“抟饭引来,喜掉续貂之尾;索牵去,惊回顾兔之头。”即日传播诸郡。(《上官荣传》:“避麋之犬,岂顾兔耶?”二字出此。按:《天问》实有“顾兔在腹”之句。)

  滕元发《贺吕正献公(公著)拜相启》云:“玉璜钓濑,家传渭水之符;金鼎调元,代出山东之相。”又云:“寰区大,尽还仁祖之风(不用故事亦佳);朝野一辞,复见申公之政。”当时称诵。

  正献公自中司罢后,数年起知河阳,谢上表云:“三学士之职,尝忝兼荣;中执法之司,亦蒙真授。”盖公尝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宝文阁学士。官至侍郎,拜中丞,衔内不带权字。公为中丞时,官已至侍郎,故云“亦蒙真授”也。

  滕元发受知神宗,最在诸公之先,以议政与荆公不合,遂出为帅,后又中飞语,再谪知筠州,托汝阴王公(钅至之父)撰《陈情表》自辨,滕公读至“恋阙之心徒切,见君之日无期。”(痛切处真令人掉泪)起执汝阴手挥涕曰:“此予心欲言而不可得者也。”表入,神宗大悦,以滕公知湖州。湖乃公所乞也。是时林子中作礼部员外郎,与公婿何洵直同曹,闻公得湖,以诗贺回:“清风楼下两溪春,三十余年一梦新。欲识玉皇香案吏,水晶宫里谪仙人。”盖公初第即ヘ湖州,距是三十年矣。

  唐张籍用裴晋公荐为国子博士,而东平帅李师道辟为从事,籍赋《节妇吟》见志以辞之,云:“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持戟明光里。知公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元中,汝阴除知陈留县,唐君益帅荆南,方董辰沅边事,辟汝阴通判沅州,汝阴已得陈留而辞之,以启谢君益曰:“抱璧怀沽,虽免匹夫之罪;还珠自叹,空成节妇之吟。”

  孙公素(贲)除河东转运使,托汝阴代作谢表,盖河东,尧故都之地曰:“富岁三登,有唐叔得禾之异;舆情百乐,兴尧民击壤之歌。”末云:“过太行回顾云下,义感亲阉(寓意妙);望长安远在日边,心驰帝阙。”公素读之,笑曰:“公末篇乃寓忠孝之意也。”

  汝阴尝言:“四六,须只当人可用他处不可使,方工。”邵<龠虎>自陕西运使移知邓州,汝阴以启贺之云:“教实自西,浸被南明之国(有致);民将爱父,伫兴前古之歌。”乃邵氏自陕移邓之启也。

  顾敦诗(起)罢台官,久之得太原件,与汝阴同官,素相好也。敦诗作火山军试官,归诧得人,且言其解头作谢启甚工,云:“梦蕉中之鹿,奚辨其真;探颔下之珠,适遭其睡。”汝阴戏谓敦诗曰:“主文何太恍惚耶!”

  阮思道子昌龄丑陋吃讷,聪敏绝人,年十七八,海州试《海不扬波赋》,即席一笔而成,文不加点,其警句云:“收碣石之宿雾,敛苍梧之夕云(隐隐着题,自不易得)。八月灵搓,泛寒光而静去;三山神阙,湛清影以遥连。”有士人登科,作太原职官,能文轻脱,嘲侮同官,为众所怨,太师戒之,因作启事谢云:“才非一鹗,难居累百之先(工);智异众狙,遂起朝三之怒。”副总管,武人,尝戏之使对句云:“快咬盐齑,穷措大”,其人应声对曰:“善餐仓米,老衙官。”

  

卷五 宋

  治平中,英宗患历代史繁,令司马光编进君臣事迹,光请置局辟官,与刘、刘恕、范祖禹及子康编集,神宗赐名《资治通鉴》,会光出知永兴军,以衰病乞闲,乃差判西京留司御史台及提举崇福宫,前后六任,听以书局自随,历十九年成书。元初,光还朝作门下侍郎,用宰相蔡确札子,方下国子监开板杭州雕造,令光门下士及馆职校雠之。板成,遍赐宰执侍从及校雠官,各以表谢,独张舜民表能尽著书始终,略见《通鉴》本末,其辞曰:“英宗皇帝患学者不能遍窥,况人主何暇周览?思有所述,颇难其人。畴若臣哉,莫如光者。神宗皇帝挥宸翰以锡名,敕讲筵而进读。目为《通鉴》,时则弗迷,资彼治原,舍兹安出?”又曰:“上下驰骋于数千载间,出入相随于十九年内。尚假言官之督责,熟谙里俗之谤嗤。卒成一代之书,仰副两朝之志。虽古者兴亡事迹固已粲然,而光之筋力精神于此尽矣。”又曰:“旅游东国,尝屡叹于斯文,留滞周南,遂克终于先业。嗟君臣之际遇,已极丹青;何父子之沦亡,忽悲风露。”舜民又有《谢祖禹诗》云:“通鉴初成赐近臣,不遗疏贱帝恩均。我投湘水五千里,君住周南二十春。东观汗青身是梦,西齐削槁事如新。细论当日修书者,只有三人今一人。”谓、恕、祖禹也。祖禹时为讲筵,舜民为台官云。

  司马公《永兴谢上表》云:“维此咸秦,昔为畿甸。山川秀美,土地膏腴。论其平时诚为乐土,在于今日适值凶年。经夏亢阳,苗青乾而不秀;涉秋淫雨,穗黑腐而无收。廪食一空,家乏盖藏之粟,襁负相属,道有流离之人。老弱怀沟壑之忧,奸猾蓄萑蒲之志。正宜安静,不可动摇,譬诸烹鱼,勿烦扰则免于糜烂;如彼种木,任生植则自然蕃滋。”读此篇忧国忧民,可以泣鬼,真有用文章也。公平日谓不能为四六,岂诚不能,特不能为雕人刻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