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意述真

  三则
  道艺之用者,心中空空洞洞,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而时出之。“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心无其心,心空也;身无其身,身空也。古人云:“所谓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是谓真空”。虽空,乃至实至诚也。忽然有敌人来击,心中并非有意打他(无意即无火也),随彼意而应之。拳经云:“静为本体,动为作用”,即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无可无不可也。此是养灵根而静心者所用之法也。夫练拳,至无拳无意之境,乃能与太虚同体,故用之奥妙而不可测。然能至是者,鲜矣。
  
  第四节 宋世荣论形意拳
  一则
  形意拳之道,是先将拳术已成之着法,玩而求之,而有得之于心焉,或吾胸中有千万法可也,或吾胸中浑浑沦沦,无一着法亦可也。无一法者,是一气之合也,以致于应用之时,无可无不可也;有千万法者,是一气之流行也,应敌之时,当刚则刚,当柔则柔,起落进退变化,皆可因敌而用之也。譬如千万法者,是一形一着法也,一着法之中,亦皆能生生不已也。譬如练蛇形,蛇有拔草之精,至于蛇之盘旋曲伸,刚柔灵妙等式,皆伊之性能也。兵法云:“譬如常蛇阵式,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道应,击其中则道尾皆应”,所以练一形之中,将伊之性能格物到至善处,用之于敌,可以循环无端,变化无穷,故能时措之宜也。一形之能力如此,十二形之能力皆如是也。内中之道理,物之伸者,是吾拳之长劲也;物之曲者,是吾拳之短劲也,亦吾拳之划劲也;物之曲曲弯转者,是吾拳之柔劲也;物之往前直去猛快者,是吾拳之刚劲也。虽然,一物之性能刚柔曲直、纵横变化、灵活巧妙,人有所不能及也。所以练形意拳术者,是格渐十二形之性能而得之于心,是能尽物之性也。亦是尽己之性也。因此练形意拳者,是效法天地化育万物之道也。此理存之于内而为德,用之于外而为道也。又内劲者,内为天德;外法者,外为王道。所以此拳之用,能以无可无不可也。
  二则
  形意拳术,有道艺、武艺之分,有三体式单重、双重之别。练武艺者,是双重之姿势,重心在于两腿之间,全身用力,清浊不分,先后天不辨,用后天之意,引呼吸之气,积蓄于丹田之内,其坚如铁石,周身沉重,站立如同泰山一般。若与他人相较,不怕足踢、手击,拳经云:“足打七分手打三,五行四梢要合全。气连心意随时用,硬打硬进无遮拦”,此谓之浊源,所以为敌将之武艺也。若练到至善处,亦可以无敌于天下也。练道艺者,是三体式单重姿势,前虚后实,重心在于后足,前足亦可虚、亦可实,心中不用力,先要虚其心,意思与丹道相合。丹书云静坐要最初还虚,不能见本性,不见本性,用工皆是浊源,并非先天之真性也。拳术之理亦然,所以亦要最初还虚,不用后天之心意,亦并非全然不用。要全不用,成为顽空矣。所以用劲者,非用后天之拙力,皆是规矩中之用力耳。还虚者,丹书云:“中者,虚空之性体也。执中者,还虚之功用也”。是故形意拳术起点有无极、太极、三体之式,其理是最初还之功用也。丹书云:“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张”,是此意也。三体者,在身体,外为头手足也,内为上、中、下三田也。在拳中形意、八卦、太极三派之一体也。虽分三体之名,统体一阴阳也。阴阳总一太极也,即一气也,亦即形意拳中起点无极之横拳也。此横拳者,是人本来之真心,空空洞洞,不挂着一毫之拙力,至虚至无,即太极也。所谓无名天地之始,但此虚无太极不是死的,乃是活的,其中有一点生机藏焉,此机名曰先天真一之气,为人性命之根,造化之源,生死之本也。此虚无中含此一气,不有不无,非有非无,非色非空,活活泼泼的,又曰真空。真空者,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所谓有名万物之母。虚无中,既有一点生机在内,是太极含一气,一自虚无兆质矣。此太极含一气,是丹书所说的静极而动,是虚极静笃时,海底中有一点生机发动也,邵子云:“一阳初发动,万物未生时”也。在拳术中,虚极时,横拳圆满无亏,内中有一点灵机生焉。丹书云:“一气既兆质,不能无动静”,动为阳,静为阴,是动静既生于一气,两仪因此一气开根也。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劈崩钻炮,起钻落翻,精气神,即于此而寓之矣。故此三体式内之一点生候发动,而能至于无穷,所以谓之道艺也。
  三则
  静坐功夫以呼吸调息,练拳术以手足动作为调息。起落进退,皆合规矩;手足动作,亦俱和顺。内外神形相合,谓之息调。以身体动作旋转,纵横往来无有停滞,一气流行,循环无端,谓之停息,亦谓之脱胎神化也。虽然一是动中求静,一是静中求动,二者似乎不同,其实内中之道理则一也。
  
  第五节 车毅斋论形意拳
  形意拳之道,合于中庸之道也。其道中正广大,至易至简,不偏不倚,和而不流,包罗万象,体物不遗,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惟是起初所学,先要学一派,一派之中亦得专一形而学之,学而时习之,习之已熟,然后再学他形。各形纯熟,再贯串统一而习之。习之极熟,全体各形之式,一形如一手之式,一手如一意之动,一意如同自虚空发出。所以练拳学者,自虚无而起,自虚无而还也。到此时,形意也,八卦也,太极也,诸形皆无,万象皆空,混混沦沦,一浑气然,何有太极,何有形意,何有八卦也。所以练拳术不在形式,只在神气圆满无亏而已。神气圆满,形式虽方,而亦能活动无滞。神气不足,就是形式虽圆,动作亦不能灵通也。拳经云:“尚德不尚力”,意在蓄神耳。用神意合丹田,先天真阳之气,运化于周身,无微不至,以至于应用,无处不有,无时不然,所谓物物一太极,物物一阴阳也。中庸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亦是此拳之意义也。所以练拳术者,不可守定成法而应用之。成法者,是初入门教人之规则,可以变化人之气质,开人之智识,明人之心性,是化除后天之气质,以复其先天之气也。以至虚无之时,无所谓体,无所谓用,拳经云:“静为本体,动为作用”,是体用一源也。体用分言之:以体言,行止坐卧,一言一默,无往而不得其道也;以用言之,无可无不可也。余幼年间,血气盛足,力量正大,法术记的颇多,用的亦熟、亦快。每逢与人相比较之时,观彼之形式,可以用某种手法正合宜,技术浅者,占人一气之先,往往胜人;遇着技术深者,观其身式,用某种手法亦正合宜,一至彼之身边,彼即随式而变矣。自己的旧力未完,新力未生,往往再想变换手法,有来不及处,一时要进退不灵活,就败于彼矣。以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将体式法身全都脱去,始悟前者所练体式,皆是血气;所用之法术,乃是成规。先前用法,中间皆有间断,不能连手变化,皆因是后天用事,不得中和之故也。昔年有一某先生,亦是练拳之人,在余处闲谈。彼凭着血气力足,不明此拳之道理,暗中有不服之意,余此时正洗面,且吾洗面之姿势,皆用骑马式,并未注意于彼,不料彼要取玩笑,起身用脚望着余之后腰用脚踢去。彼足方到予之身边,似挨未挨之时,予并未预料,譬如静坐功夫,丹田之气始动,心中之神意知觉,即速又望北接渡也。此时物到神知,予神形合一,身子一起,觉腰下有物碰出。回观,则彼跌出一丈有余,平身躺在地下。予先何从知彼之来,又无从知以何法应之,此乃拳术无意中抖擞之神力也。至哉信乎。拳经云:“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也。至此拳术无形无相,无我无他,只有一神之灵光,奥妙不测耳。拳经云:“混元一气吾道成,道成莫外五真形,真形内藏真精神,神藏气内丹道成。如问真形须求真,要知真形合真相,真相合来有真诀,真诀合道得彻灵。养灵根而动心者,敌将也;养灵根而静心者,修道也。武艺虽真窍不真,费尽心机枉劳神,祖师留下真妙诀,知者传授要择人。”
  
  第六节 张树德论形意拳
  形意拳之道,不言器械。予初练之时,亦只疑无有枪刀剑术之类。予练枪法数十年,访友数省,相遇名家,亦有数十余名,所练门派不同,亦各有所长。予自是而后,昼夜勤习,方得其枪中之奥妙。昔年用枪,总以为自己身手快利,步法活动,用法多巧。然而与人相较,往往被人所制。后始知不乎形式法术,有身如无身,有枪如无枪,运用只在一心耳(心即枪,枪即心也)。枪分三节八楞。用眼视定彼之形式,上中下三路,或梢节,中节,根节,心一动而手足与枪合一,似蛟龙出水一般,直到彼身,彼即败矣。方知手足动作,教练纯熟,不令而行也。予自练形意拳以来,朝夕习练,将道理得之于身心,而又知行合一,故同一长短之枪,已觉自己之枪,昔用之似短,今用之则长。更觉善用者,不在枪之形式长短,全在拳中神意之妙用也。又方知拳术即剑术枪法,剑术枪法亦即拳术也。拳经云:“心为元帅,眼为先锋,手足为五营四哨,以拳为拳,以拳为枪,枪扎如射箭”即此意也。故此始悟形意拳术,不言枪剑,因其道理中和,内外如一,体物而不遗,无往而不得其道也。
  
  第七节 刘晓兰论形意拳
  形意拳之道无他,不过变化人之气质,得其中和而已。从一气而分阴阳,从阴阳而分五行,从五行而还一气。十二形之理,亦从一气阴阳五行变化而生也。朱子云:“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即敷焉”,即此意也。余从幼年练八极拳,功夫颇深,拳中应用之法术,如搀肘定肘挤肘挎肘等等之着法,亦极其纯熟,与人相较,往往胜人,其后遇一能手,身躯灵变,或离或合,则吾法无所施,往往拘守成法而不能变,尚疑为自己功夫不纯之过也。其后改练形意拳,习五行生克应用之法则,如劈拳能破崩拳,以金克木;钻拳能破炮拳,以水克火。习至数十年方悟所得之道,知行合一之理,心中极其虚灵,身形亦极其和顺,内外如一。又知五行拳互相生克:金克木,木亦能克金;金生水,水亦能生金。古人云互相递为子孙之意也。以前所用之法则,而时应用,无不随时措之宜也,亦无入而不自得也。因此始知形意拳是个中和之体,万物皆涵育于其中矣。
  
  第八节 李镜斋论形意拳
  常有练拳术者,多有体用不合之情形,每见所练之体式,功夫极其纯熟,气力亦极大,然而所用之法则,常有与体式相违者,皆因是所练之体中形式不顺,身心不合,则有悖戾之气也。譬如儒家读书,读的极熟,看理亦极深,惟是所作出之文章,常有不顺,亦是伊所看书之理,则有悖谬之处耶。虽然文武不同道,其理则一也。
  
  第九节 李存义论形意拳
  一则
  拳经云:“静为本体,动为作用,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是化劲练神还虚之用也。明、暗劲之体用,是将周身四肢松开,神气缩回而沉于丹田,内外合成一气,再将两目视定彼之两目或四肢,自己不动,而为体也。若是发动,刚柔曲直,纵横圜研,虚实之劲,起落进退,闪展伸缩,变化之法,此皆为用也。此是与人相较之时,分析体用之意义也。若论形意拳本旨之体用,是自己练趟子为之体,与人相较之时,按练时而应之为之用也。虚实变化不自专用,因彼之所发之形式而生之也。
  二则
  余练习拳学,一生不知用奸诈之心,先师亦常云:兵不厌诈。自己虽不用奸诈,然而不可不防他人。终身未尝有意一次用奸诈之胜人,皆以实在功夫也。若以奸诈胜人,彼未必肯心服也。奸诈心有何益哉。与人相较,总是光明正大,不能暗藏奸心,或是胜人,或是败于人,心中自然明晓,皆能于道理有益也。虽然奸诈自己不用,亦不可不防。惟是,彼之道理刚柔、虚实、巧拙不可不察也(此六字是道理中之变化也。奸诈者,不在道理之内,用好言语将人暗中稳住,用出其不意打人也)。刚者,有明刚,有暗刚;柔者,有明柔,有暗柔也。明刚者,未与人交手时,周身动作神气皆露于外。若是相较,彼一用力抓住吾手,如同钢钩一般,气力似透于骨,自觉身体如同被人捆住一般。此是明刚中之内劲也。暗刚者,与人相较,动作如平常,起落动作亦极和顺,两手相交,彼之手指软似棉,用意一抓,神不只透于骨髓,而且牵连心中,如同触电一般,此是暗刚中之内劲也。明柔者,视此人之形式动作,毫无气力,若是知者视之,虽身体柔软无有气力,然而身体动作身轻如羽,内外如一,神气周身并无一毫散乱之处,与彼交手时,抓之似有,再用手或打或撞而又似无。此人又毫不用意于己。此是明柔中之内劲也。暗柔者,视之神气威严,如同泰山;若与人相较,两手相交,其转动如钢球,手方到此人之身似硬,一用力打去则彼身中又极灵活,手如同鳔胶相似,胳膊如同钢丝条一般,能将人以粘住或缠住,自己觉着诸方法不能得手,此人又无有一时格外用力,总是一气流行,此是暗柔中之内劲也。此是余与人道艺相交,两人相较之经验也。以后学者若遇此四形式之人,量自己道理深浅,神气之厚薄,而相较量。若是自己不能被彼之神气欺住,可以与彼相较;若是见面先被彼神气罩住,自己先惧一头,就不可与彼较量。若无求道之心则己,若是有求道之心,只可虚心而恭敬之,以求其道也。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如此视人,能如此待人,可以能无敌于天下也。并非人人能胜方为英雄也。虚实巧拙者,是彼此两人一见面,数言就要相较,察彼之身形高矮,动作灵活不灵活,又看彼之神气厚薄,一动一静,言谈之中,是内家是外家,先不可骤然取胜于人,先用虚手以探试之,等彼之动作,或虚或实,或巧或拙,一露形迹,胜败可以知其大概矣。被人所败不必言矣。若是胜于人亦是道理中之胜人也。就是被人所败,亦不能用奸诈之心也。余所以练拳一生,总是以道服人也。以上诸先师亦常言之,亦是余一生所经验之事也。以后学者,虽然不用奸诈,不可不防奸诈,莫学余忠厚,时常被人所欺也。